第二百零七章 局
作者:
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702
“聶老大在平戶?”洪升與施大喧同時一驚,幾乎喊出聲來:“他什麽時候到平戶的?”
“四天前,李國助第二次找秀才談條件的時候。”何斌仔細的剝了一顆花生,放進嘴裏慢慢的嚼。
施大喧無心去嘲笑他剝花生的手指是剛剛從鼻孔裏掏出來的,幾乎撲上去一樣湊到何斌麵前,緊張的問道:“你怎麽知道的?我和洪升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自然是聶塵告訴我的,這幾天,他就住在我提供給他的隱蔽之處。”何斌慢慢的說著,欣賞著兩人的表情,特別是施大喧的表情:“沒想到吧?”
“.……這怎麽可能?”洪升喃喃的說著,驚訝得麵容扭曲,想笑偏偏又張大了嘴,從喉嚨裏蹦出幾個字來:“聶大哥回來不找我們,隻去找你……”
“何蠻子,你在吹牛皮?”施大喧清醒過來,半信半疑:“洪升托人送信到夷州不過三十天前的事,跑海路一個來回根本不夠,聶老大怎麽會四天前就到平戶了,分明框我!”
“聶塵的荷蘭蕃船,三根桅,順風的話從夷州過來最快隻要十天,你們不知道?”何斌收起笑容,正色對兩人說道:“時間上根本不是問題,聶塵從收到信的當天就從夷州出發了,一刻鍾都沒有耽誤,他動作很快,你們應該了解他。”
“定遠號的話……倒是有可能,這個月刮的南風……”施大喧看他說得認真,想了一想,慢慢的竟少了幾分懷疑,但仍然抱有疑惑:“聶老大回來必然會找我,為什麽反而找你?”
“你和洪升像兩個燈塔一樣顯眼,平戶誰不知道你倆是聶塵的人,每天屁股後頭都有數不清的人跟著,他去找你們,不是暴露行蹤了嗎?”何斌嗤笑了一聲,低聲道:“他的船停在外海離島,坐的小船上岸,半夜深更在平戶港幾十裏地以外登陸,摸黑來找我,我看到他的時候,跟你們一樣吃驚。”
他手指尖把玩著一顆花生,凝視著上麵的紋路,目光複雜:“他隨身就帶著幾個人,就那麽闖進我的睡房,老實說,我都佩服他的膽量,若是被李國助的人知曉,一定會抓他進水牢。”
洪升聽得麵色發白,緊張的道:“幸好平戶沒有城牆,不然聶大哥可沒那麽容易進來。”
“哼,有城牆他也進得來!”施大喧鼻孔噴氣。
“這話倒沒有說錯,憑他那膽子和頭腦,沒什麽牆能擋得住。”何斌把花生在手指上顛來倒去:“他就不怕我把他拿住,送給李國助當賀禮。”
“你敢!”施大喧瞪圓了眼,如一隻隨時暴起的豹子:“我剮了你!”
何斌瞥他一眼,譏笑道:“所以說你這莽夫就知道喊打喊殺,人家聶塵單槍匹馬進我的屋子,都不像你這麽窮凶極惡。”
“聶大哥找你做什麽?”洪升緊跟著問,雙手捏在了一起。
“自然是商量怎麽對付李國助了。”何斌歎口氣,撓撓臉皮:“他倒是想得清楚,知道此刻的平戶一團亂麻,他若是公開回來,隻會讓局麵更加複雜,這份定力,很不容易。”
“他跟你說什麽了?有沒有提到我們?”施大喧急道,他現在已經相信聶塵就在平戶島了。
“我本不想這麽早告訴你們這個消息的,畢竟事情還沒準備好。”何斌悻悻的看了看施大喧和洪升,這兩人像要吞了他一眼盯著看:“但是今天過來給你倆打氣,卻見你們一副驚慌的模樣,隻好給顆定心丸吃吃。”
“我問你話,你說這些幹啥?”施大喧追問,還把屁股下的板凳朝何斌挪了挪。
“說這些,意思是說,還不是給你們交底的時候。時間還早,李旦沒死,什麽都不是定數,你們現在隻要正常過日子就行了,該吃吃該喝喝,該做生意做生意,該……”何斌用手指著施大喧的鼻子:“…...喝酒打架就喝酒打架,別露出破綻,你們聶大哥自有分寸,事到臨頭時,自然會找你們做事。”
“.…..”施大喧和洪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困惑。
“聶大哥就這麽說的?”洪升有點不相信:“什麽準備都不用做?”
“什麽都不用做,再說你們能做什麽?”何斌道:“你們手下有多少人?施蠻子可能有一兩百人,秀才大概能拚湊個百把人,加起來三百四百人,能頂多大用處?”
“相好的船老大,願意跟聶老大的,還有很多,我……”施大喧不服氣,鼓著眼珠道。
“你什麽?你振臂一呼別人就跟著你拚命了?”何斌哼聲打斷道:“別傻了,除非你能以一敵百,把李國助生生壓製住,不然這些牆頭草保管立馬倒戈。”
他豎起一根手指頭:“平戶,首要講的還是實力,實力強,跟著你的人就多,你就越強,光靠義氣是打不贏的。”
“那……”洪升伸手按住不服氣的施大喧,猶豫著道:“聶老大什麽時候需要我,請何大哥通知一聲……”
“秀才,你倒有事要做。”何斌看著洪升,凝聲道:“聶塵說,要是這兩天……”
三人的頭湊到一起,低低的密語。
門外幾個倭人忍者蹲在暗處,守著倉庫的安全,小院外,統一麵館的店麵裏,幾個衣著各異的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麵湯,這種麵湯價格低廉,跟蹤的人喝一碗坐在店裏可以打發無聊。
他們不會知道,小二在端上麵湯時,偷偷的下了藥粉,幾個時辰之後,他們會捂著屁股在大街上欲哭無淚。
……
大通商行後宅,李旦的睡房裏。
好幾個人正站在李旦的床前,看他的小妾喂了一碗濃濃的藥,藥味苦而澀,幾乎難以下咽,不過對李旦來說無所謂了,他簡直是被硬灌了這碗藥下肚。
藥碗一離開嘴邊,他立馬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無法停歇,好不容易在小妾撫弄後背之後停歇下來,又張口吐了幾大口痰,痰呈泡沫狀,帶有粉紅色的色彩。
吐完之後,李旦氣若遊絲,拉風箱一般喘氣,靠著枕頭呼吸,眼睛緊閉著,仿佛隨時都會一口氣續不上來,頭一歪就要死去。
站著的人沒人做聲,都默默的看著。
這一幕近一個月每天都在上演,李旦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劇烈,吐出的痰一日紅似一日,不用大夫明言,大家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等李旦的呼吸慢慢平穩,咳嗽也變成輕輕的喘息,他依然閉著眼,但吐出幾句話來:“小嬋出去吧,大家都坐。”
小妾紅著眼睛福了一福,走了出去,站著的人卻沒人坐下。
“商行的事,處理得怎樣了?”李旦問,沒有睜眼,聲音說得極小,不細聽聽不明白。
李國助站得最近,他立刻答道:“爹,幾位叔伯都很上心,有他們幫忙,孩兒上手很快,原本很多生意我都知道,現在不過是確認罷了。”
“不過是確認?!”李旦的語氣陡然重了幾分,若是身體好是,必然是訓斥了,此刻隻不過比前一句要大聲一點點而已:“海上行商,哪有那麽簡單!你不親手去過問操勞,根本不懂其中奧妙!你不親自去問,怎知湖州布成色如何?價格幾分?怎知山西瓷有沒有瑕疵?賣出去會不會掉價?怎知……”
話未說完,一陣痰意上湧,他哇地吐了一地,粉紅色的泡泡在濃痰中極為醒目。
吐完之後李旦幾乎要虛脫了,屋裏人慌了,所有的白胡子老頭和李國助湧到床邊一陣撫胸拍背,好一陣折騰,才把李旦折騰回來,隻不過麵色更加的蒼白了。
“李老大,你就放心吧,國助聰明,我們看著長大的,多過得一陣,就行了,有什麽不對的,我們盯著,不會有事。”一個老掌櫃寬慰李旦道。
“若、若是這樣,那、那就好了,可惜啊,還差得遠呐。”李旦搖搖頭,恨鐵不成鋼的長歎。
幾個人都麵麵相覷,隻好幫李國助說了些好話,李旦隻是哼哼,不置可否。
他調息一陣,又道:“聶塵可回來了?”
李國助一震,忙答道:“還沒有,他停留在夷州,不知在搞些什麽。”
“還在夷州?”李旦的眉毛擰了擰:“我讓他回來的話可傳過去了?”
幾人都不言語,李國助硬著頭皮答道:“傳過去了,他沒反應。”
“沒反應?”李旦微微睜開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怎麽會騙爹。”李國助撒謊臉都不紅,振振有詞的說道:“前後派人過去了好幾次,都推辭這樣那樣的借口,就是不肯回來,連那兩條蕃船也不開回來,我們的人也被他留下好多。”
“.…..”李旦複又閉上眼,似乎在沉思。
“爹,我看這小子,多半是有野心了。”李國助試探著說道,觀察他爹的表情:“他逗留夷州,分明是等著你病情的消息,若是你的病有什麽閃失,他一定會扯旗自立,朝廷的封號也會被他截留,我們家什麽好也落不著。”
李旦沒有說話,隻是急促的呼吸。
“李老大,我們闖海多年,什麽人沒見過?這種打了幾次勝仗就目空一切的小子,我們看了不知多少,哪個不是白眼狼?”一個老頭附和道:“我看這小子,不是啥好東西!”
“正是,若是真的忠心於李老大,怎麽會明知你生病還不回來看望?”另一個老頭也添油加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小子在平戶有產業,一定要扣住,不然等他羽翼豐滿,不知還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大通商行是李老大和我們一輩子的心血,可不能容下這等沒良心的人!”
一時間,眾口一詞,紛紛責罵不在場的聶塵,仿佛這個沒有跟他們見過麵的人,是所有人公敵一樣。
李旦的眼睛一直閉著,等到這些人的聲音逐漸停歇了,才微微睜眼,點頭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國助今後就拜托各位了,李家就這麽一個兒子,是龍是蛇,也就這樣了,望各位老兄弟多多照應,李旦多謝了!”
他雙手作揖,向眾人拜下,幾個老頭子慌忙架住他的手,連聲說不敢不敢。
一陣唏噓歎息後,李旦又道:“幾位都且出去下,我給國助再說幾句話。”
眾人知趣的退出去,關上了門。
這些人一走,李旦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幾分,凝目看著李國助,厲聲問道:“你真的不要聶塵幫你了?”
李國助心中一慌,強作鎮定的道:“他不肯回來,必然是有異心,不是我不要他。”
“你想清楚沒有?商行裏,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跟他堪比的人物,比他聰明的沒他心狠,比他心狠的沒他心細,比他心細的又沒他膽大,隻要他幫你,今後縱橫大明海疆,絕無敵手!”李旦喘了幾口氣,緊接著道。
李國助驚歎他都這一刻怎麽突然這麽能說了,來不及細想,隨口道:“爹,這人正是太厲害了,我才覺得不能重用,不然……”
他腦子裏想著掛什麽罪名給聶塵好,還未想好,卻聽李旦卻笑了起來。
“嗬,我兒終於長大了。”
李國助茫然抬頭,迎上了老爹欣慰的目光:“你說得不錯,聶塵太優秀了,我很喜歡他,若是我能多活幾年,他給我展現的宏圖也許能實現,可惜我命不久矣……嗬,兒子,你沒福氣消受啊。”
李國助心想什麽藍圖,不就是稱霸海上嗎?聶塵能幹,我也能幹。
“留著他,是個禍害,他太聰明了,又有倭人當後台,抬手之間就能把你輕輕鬆鬆的收拾掉,老實說,你爹我都無法掌控他,我死了,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大通商行,今後一定會姓聶!”
李旦呼呼的喘氣,說一句就喘一陣,一席話花了好一陣才說完,接著又喘了老長一陣後,才繼續說道:“你和叔伯們商量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要奪他的產業,謀他的財源,我也知道。”
他把手搭在李國助肩上,輕輕的說道:“我支持你的,趁著我還活著,你可以放出消息去,說我已經死了,讓他回來奔喪,隻要我死了,他一定會回來,你就有機可乘了。”
“這、這……”李國助難以置信的看著老爹,心中狂喜之餘,竟然有些虛幻的不真實。
他不敢相信李旦真的對聶塵動了殺機,按照以前的思路,李旦那麽欣賞聶塵,應該愛惜才對啊。
“殺了他,你才坐得安穩,不然的話,你早晚會敗了我的家業,那樣的話,不如我來動手!”
李旦堅定的說道,單手把李國助的肩膀捏得生痛,難以想象垂死的人,竟然還有這麽大的手勁。
李國助都有些恍惚了:老爹究竟是真病還是假病啊,莫非他是在裝病?可是……不可能啊。
“這也許是爹臨死前,幫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李旦收回手去,瞬間恢複了重病號的神情,剛才的一刹那不過是對兒子最後的勉勵,就像回光返照一樣不可持久。
李國助這才堅定了信心,差點笑出了聲:老爹快死了是真的,他要幫自己幹掉聶塵也是真的,天底下的好事,怎麽今天全碰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