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雞腿的義氣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350
  門外大街上有一陣吵嚷聲傳來,有人在高聲喊叫,遠處奔跑聲、慘叫聲參雜在一起,令這處本就熱鬧的煙館門口,徒然變得慌亂起來。

  排隊的倭人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向四下裏逃散,站在門口的護院迅速的收攏,關上了大門。有幾個持有木牌排在前列的人不肯就這麽離開,冒著風險緊緊貼在大門上,如同幾幅人形的年畫,院子裏或坐或站聊天的倭人們則紛紛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向門外張望。

  鬆下新之助在門口朝外看了看,轉身過來笑嗬嗬的安撫眾人,說著倭話。

  劉香也注意到了異常的動靜,向外麵看了幾眼。

  “倭人內鬥,幕府的人在抓亂黨份子,這段時間常有的事,隔三差五的就來這麽一出。”顏思齊卻很淡定的坐著沒有動,看著劉香道:“不用擔心,這裏很安全,沒有人敢衝進來搗亂。”

  “京都這地方看來也不太平,跟平戶差不多了。”劉香看顏思齊毫無擔心的樣子,咧嘴一笑,坐定了說道:“還是老顏有本事,這麽大的銷金窯居然經營得像個安樂窩,任憑外麵風起雲湧也巍然不動。”

  “不是我有本事,是東主麵子大,我隻是個看場子的。”顏思齊盯著劉香的眼睛:“你剛才話沒說完,李老爺怎麽就是李國助了、李旦病有多重?”

  “很重,你知道的,李老大的病從幾年前就按時發作,心口痛,大夫說是濕氣入心,沒得治,今年可能就是大限了。”

  “李旦大限,李老爺也是李旦,不是李國助。”

  “嗬嗬。”劉香把身子朝後仰了仰,笑道:“老顏,你可別死心眼,海上規矩,子承父業,龍頭還是李家的龍頭。”

  顏思齊沒有跟著他一起笑,還扳起了臉:“龍頭是李家的,但這煙館不是。”

  “這麽說,你不認龍頭了?”劉香皺眉,跟顏思齊一樣收斂了笑容:“要當叛徒?”

  顏思齊哼了一聲:“李旦在,我還是大通商行一個船老大,李旦沒了,李國助莫非還想讓我當他的狗?叛徒不敢當,不過大通商行也沒跟我簽賣身契。”

  劉香長長的歎了口氣,不死心的道:“老顏,真的沒有餘地了嗎?少東家很看重你,也很看重這個煙館,他曉得聶塵在這裏投了大頭,隻要你們能認他這個東家,今後煙館的份子少不了你們的。”

  顏思齊毫不猶豫的搖搖頭,斷然答道:“劉香,你是不是傻了?這煙館本就是人家獨一份,李國助無端端的要來拿走,居然好意思說算人家的份子,這不是欺負人麽?德川家在這裏也有股份,你難道也要拿走?”

  “聶塵能在這裏開煙館,不就是靠著我們李家的麵子嗎?否則他一個小夥計,憑什麽和倭人皇室扯上關係?”劉香終於按耐不住了,脖子上青筋直冒,低吼起來:“老顏,我好言來勸你,不要跟姓聶的一條路走到黑,你卻這麽不識時務!”

  顏思齊看著他,眼裏全是啼笑皆非,把碩大的腦袋晃著道:“你搞清楚沒有啊?上次來京都,李國助不是跟著一起來的嗎?他難道什麽都不知道?李旦沒告訴他,他自己不會打聽嗎?要不要我來告訴你……”

  “老顏,廢話別多說了,你就撂一句痛快話,李旦百年之後,你幫不幫少東家吧!”劉香沒耐心跟顏思齊磨下去了,門外喊殺聲越來越近,聽起來起碼有上百人正在械鬥,兵器碰撞的聲音鐺鐺有聲,時不時的慘叫更是動人心魄,他有點坐不住,畢竟京都不是李家的地盤。

  顏思齊嗬嗬一笑,反問道:“李國助要我嗎?”

  “當然要!”劉香一下來了興致:“都是老兄弟,一起跟著李老大闖海出來的弟兄,怎麽會不要?少東家正是用人的時候,如何?盤了這煙館的底,從此跟著少東家一起發大財!”

  顏思齊摸摸胡子:“這煙館不是我的。”

  “你~!”劉香最後一抹耐心都被這句話耗盡了,他蹭一下站起,聽到大門外有人“嗷”的一聲嚎叫後,又坐了下來,鐵青了臉道:“好,煙館不是你的,但賬目你總知道吧?我這次來,就為了這事,你隻要把賬目給我交個底,一個月這裏能賺多少錢,中間環節怎麽運作的,就成了,別的不要你多說,以後少東家一樣認你當自己人。”

  顏思齊一下樂了:“我若是繼續說不知道,少東家莫非就不拿我當自己人了?”

  “老顏,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他媽一個船老大,成天打生打死,有什麽意思?”劉香指著和室外麵,憤然說道:“如今還混得當了姓聶的手下,你就這麽心甘情願?你看看這煙館,日進鬥金!外麵都傳開了,一家煙館一年的收入比一個大名的家業都還多,姓聶的賺得盆滿缽滿,你呢?他給你什麽了?還不是他媽一個看門的,你來這邊,少東家絕不虧待你!”

  顏思齊摸著胡子,眉毛擰來擰去,目光閃爍,仿佛在思考。劉香一看有門,越發來勁了,幹脆雙手按在矮桌上,跪坐著直起身子:“今後我們一起發展壯大,把倭國的生意全盤下來,一齊發財,有錢大家賺。少東家跟李旦不一樣,他仗義得很,不像李旦那麽小氣,絕對大家都有份。”

  “那聶塵呢?”顏思齊摸胡子的手停下來:“你們怎麽打發他?”

  “姓聶的?”劉香一怔,坐下來哼了一聲:“這人跟少東家不對付,以前就是因為他,李旦沒少罵少東家,好像姓聶的才是他兒子一樣。”

  “怎麽打發他?”顏思齊重複。

  劉香看他一眼:“你和他關係好,我知道,我可以幫他說項,替他在李國助麵前說道說道,隻要他識相,把煙館和船都交出來,和你我一樣跟著少東家發財,我想事情還是好商量的。”

  顏思齊點點頭,若有所思的起身,在屋裏轉了個圈,突然站定了問:“老劉,你知不知道前兩年我在澳門一帶上岸時,曾經被官府抓住過?”

  劉香皺眉,心想這醃憨貨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

  正想隨意敷衍兩句,把話題帶入正規,卻聽顏思齊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那時我關在香山縣的牢房裏,牢頭沒得到利是,又見我是個死囚海盜,懶得理我,不給我飯吃。老子一頓要吃三大碗幹飯的,在牢裏卻一頓稀的都沒得喝,連地上的臭蟲都抓來吃了,一連餓了**天,真真快要死掉了。”

  劉香擰著眉頭:“我們是海盜,自然不容於官兵,老顏你上岸也是不小心……這些事我們以後再說,老顏,少東家他……”

  “挨餓的滋味,真他麽難受,我是受夠了,差點死掉。”顏思齊卻仿佛沒聽到劉香說話,反而說得大聲了一點,壓過了劉香的話頭,逼得他不得不閉嘴:“但是在第九天上頭……不對,是第十天……太久了,我都忘了是第幾天了。”

  他自嘲般的搖搖頭,衝瞪著眼的劉香笑起來:“你瞧我這記性,這麽重要的事都會忘掉。”

  劉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隱約覺得,顏思齊是不是在玩他。

  顏思齊一點不顧及劉香的眼珠子,搖著頭咧著嘴,又開始在屋裏繞圈子,一邊繞一邊叨叨:“總之就這麽餓了好多天,老子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估計再這麽下去,挺不了幾天等不到劊子手我自己就會死掉,外麵營救的兄弟又遲遲沒有動靜,正在垂死之時,嘿,你猜怎麽著?來了個救星!”

  他恰好走到劉香身後,順手一巴掌拍在了劉香後背上,猝不及防之下劉香差點本能的跳起來,用了很大的克製力才控製住沒有動。

  “隔壁牢房又進來個小子,是個白麵書生,被人家冤枉進來的,嘿嘿,那時候這小子什麽江湖規矩都不懂,愣頭愣腦,不過很聰明,那時候我就瞧出這小子很聰明了。”顏思齊嘿嘿笑著,又拍了劉香兩巴掌,把劉香拍得怒目而視,方才滿不在乎的走開,一邊走一邊繼續旁若無人的說話。

  “他有錢,這小子賺錢似乎很有本事,他那時還是個小夥計,就很有錢了,比別的小夥計都有錢,托人從外麵買了雞腿來吃,嘿,真他媽香啊,老子這輩子從沒聞到過這麽香的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

  “老顏,你要吃雞腿,我們現在就出去吃,吃多少都可以。”劉香插話。

  顏思齊衝他做了個“噓”的禁聲手勢,搖搖手指頭:“現在吃,哪裏有當時的滋味,那小子見我餓壞了,把雞腿讓給了我,那頓吃,嘖嘖,香啊。”

  抽抽鼻子,顏思齊仿佛現在就有雞腿在嘴裏裏一樣砸起了嘴,整個臉都在動,還閉上眼品味。

  “接下來幾天,他天天跟我一起吃雞腿,聊天打屁,嘿,跟這小子在一起,牢裏頭的日子都不那麽苦悶了,有趣得緊。”他笑著,不知是覺得雞腿好吃,還是回憶很爽:“但是那小子很有心眼,要我記得雞腿的好,也不說其他,當時我哪裏想那麽多,吃了就吃了,又怎樣啊?”

  “但是……”顏思齊一屁股重新在劉香跟前坐下來,麵色一變,猙獰著臉向著從前的老兄弟:“現在我才明白,這不是一個雞腿的事了,老劉,這他媽是義氣!是一起坐牢的義氣!你他媽懂不懂?!那個跟我一起吃雞腿的小子就是聶塵,你要我出賣他,老子還在不在世上混了?!出賣兄弟事,我顏思齊做不出來!”

  劉香騰地站起,臉氣成了豬肝色,沒想到凝神閉氣的聽了這麽大一篇,原來卻是忽悠自己的廢話,要不是顧及到這是在京都的地頭上,他立刻就要和顏思齊幹起來。

  此刻不敢動手,他也知道再無談下去的必要了,甩甩衣袖,劉香沉痛的低吼道:“你我十幾年的交情,卻不及一個雞腿,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扭頭朝門口走了兩步,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顏思齊正坐在榻榻米上無所謂的喝茶,心立刻沉到了冰點,本來還想說幾句話的,全堵在喉嚨裏出不來了。

  走到大門邊,街上打鬥的聲音還未遠去,這時候出去難免會卷入亂戰,隻好等一等。本想瀟灑的走開,卻不得不停在大門邊等候,劉香覺得很尷尬,他惱羞成怒,越發的生氣。

  “回去就告訴李國助,顏思齊這家夥和聶塵是穿一條褲子的同黨,無藥可救!”

  “煙館的生意果然紅火得不是一般,既能靠它跟倭人交好,又能猛賺倭人的錢財,簡直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生意,一定要奪過來!幸好今天來看了,不然還真不知道。”

  “不過顏思齊已經擺齊車馬不肯投靠了,留著這家夥就是個禍害,若是姓聶的不肯就範,頭一個要幹掉的,就是顏思齊,不然這家夥很有聲望,帶頭造反的話很多人會跟他走。”

  劉香站在門口,無助的處於一群倭人中間,憤憤然的想著。

  遠在幾百裏外的平戶城,李國助在苦苦的沉思。

  他坐在老爹李旦的臥房外間,守著一個藥罐,一邊往爐子裏添柴,一邊悶悶的思索。

  “嗷!”

  一個不留神,手指頭挨著了像火一樣燙的爐頭,李國助叫了起來,抱著被燙傷的手指頭蹦得老高,連藥罐都被他打翻,一罐子中藥全倒在了地上。

  門裏門外湧進了很多人,丫鬟們麵如土色的收拾殘局,一個本來守在另外一間房裏的大夫替他敷藥,李國助的手被包得像個粽子,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

  “好了好了,你們出去吧。”他把纏了繃帶的手舉起來,像舉著一個棒槌對這些人揮了揮:“別打擾我爹養病。”

  眾人心想你剛才叫得幾裏地外都聽得到了,究竟是誰在打擾你爹養病?然後低聲答應著一齊退了出去。

  李國助坐了一陣,終於等到裏間的房門被打開,幾個麵色沉穩的人走了出來,其中就有何斌。

  “少東家,李老爺讓你也進來。”其中一個人客氣的對李國助說道。

  李國助忙答應著,跟著進去,他很聽話,因為這些人,都是大通商行的元老,李旦手底下最初打天下的那幫人,在平戶,都是叔父輩的人物。

  李旦今天叫他們來,是要托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