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李旦要死了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04
  福船的船頭呈方形,船底相對於尖銳的廣船,稍顯方正,加上船體寬大,所以在海上破浪穿濤時,船體很穩,但速度就要慢一些。

  沙舒友站在船頭兩層高的艏樓上,目視前方海天線上延綿的陸地,心中忐忑不定。

  他的懷裏,揣著兵部的公文,身上穿著福建按察使司七品知事的官袍,但是實際上,他現在掛的是大明福建海防道正五品經曆的虛頭。

  沙舒友心頭很不忿,也很委屈,但又有些許的高興,因為畢竟升官了,但頭頂上五品經曆的烏紗,卻是南居益臨時給他戴上的,沒有經過吏部,純屬應景而已。

  等到完成差事,回到福州,沙舒友依然是個七品知事,幹著七品知事該幹的活計---負責一省刑名的調卷審核,發現有冤假錯案就及時糾正,有點像大宋提刑官裏宋慈的角色,但權力又沒那麽大。

  按大明官製,每個省的提刑按察使司身兼多職,除了司法刑名之外,還有監察、督促、甚至親自監管某一個方麵具體事務的職責,例如沿海負責海防的海防道、九邊負責防寇的兵備道、以及一些富裕省份的鹽茶道等等,這些道員一般都由一個按察副使兼任,所以福建按察使司,同時也負責福建海防道。

  既然兼管海防,那麽抵禦海盜就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了,既然是責任,那麽負責宣讀招安詔書等一應事務,就該落到按察使司的頭上。

  兵部回複福建巡撫衙門的文書經過內閣審閱、內廷批紅蓋印之後,很快轉回到福建,南居益一看,跟自己的奏折原文沒有大的改變,隻不過末尾多了一行不引人矚目的小字,細細讀來,卻是要招安的海盜頭子們在萬壽節時上京朝見天啟皇帝,以感天恩。

  感個屁的天恩。

  南居益一陣冷笑,心想這是哄老子沒有長腦子麽?

  擺明了要將這招安悍匪的功勞從自己頭上輕輕抹去,難道我看不出來?

  心中憤怒,但無可奈何,這是朝廷的意思,你個福建巡撫要鬧哪樣?能鬧哪樣?

  於是不高興的情況下,南居益想找個沒頭腦來處理這事。隻是偌大的巡撫衙門,誰都知道海上的這些殺神沒一個是真的想跟著朝廷混的,接受招安不過是想換個合法的身份來繼續搞走私賺錢,披上虎皮還能嚇唬其他海盜,進而壟斷海上貿易。

  到這些殺神的地方去宣讀朝廷詔書,膽兒得肥才行,前幾年有個海盜也是接受招安,宣詔的人過去剛讀了一半,海盜們就聽出朝廷在玩他們,心頭火起當場就砍了那兄弟,腦袋送回福州示威,那一任福建巡撫隻能看著首級幹瞪眼。

  推來阻去之後,沙舒友被很不厚道的上司推了出來,美其名曰這人很實在,很踏實,很能幹,很細致,很有責任心,很……總之很多優點。

  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合群。

  不收賄賂,不近人情,同僚之間有個熟人想疏通關係,他長期冷言冷語,不賣麵子也就是了,偏偏還公事公辦,弄得旁人很尷尬,有時候連上司的麵子都不給。

  這樣的人,自然要背些黑鍋的,比如這次。

  按察使司負責海防道的副使很高興的把他推薦出來,信誓旦旦,隻要他沙舒友去,必定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是希望我死得妥妥當當的吧,沙舒友迎著海風,冷笑道。

  不過明知是挨整,他還是坦然去了,因為身上的這身官袍。

  既然穿了這身袍子,就該幹這行當的事,不以事煩,不以己憂,食君五鬥米,盡我一身能。

  船漸漸靠近海岸,夷州那渾厚的身軀,由遠及近,充斥了整個視野,如一塊陸地一樣寬大。

  “這裏就是雞籠港……”沙舒友看著福船緩緩駛入的這個海灣,水麵寧靜,無波無浪,相比於外海的風大浪急,這裏渾如母親的懷抱一樣安寧,岸上有煙火氣升起,微微飄向東南,沙灘上赤身小孩嬉戲,揚著沙子追逐,一些在海邊修補漁船的黝黑漢子大聲的嗬斥著,提醒他們不要攪亂了地上晾曬的漁網,遠處椰子樹下,采摘椰子的婦人們朝這邊觀望,看是哪家的孩子正在挨罵。

  一切都很平靜,如不是停泊在木頭棧橋邊上那條巨大的炮艦,沙舒友會以為自己來到了福建沿海的某個漁港裏。

  “這船真大,比福建水師任何一條船都大。”福船從這條巨艦旁邊經過,靠向棧橋時,沙舒友仰著腦袋看船頭上造型奇怪的雕像,那玩意兒不像大明的神仙:“這樣的船,打仗的時候一定很強悍吧。”

  “砰”的一聲,福船靠上了棧橋,一個水師軍官走到沙舒友身後,恭聲道:“沙大人,李旦的人就在棧橋上等候,請大人移步。”

  “好,我這就去。”整整衣冠,沙舒友的麵色變得認真嚴肅起來,他不是沒有見過殺人不眨眼的家夥,在按察使司混了十來年,手頭上過的殺人犯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其中不乏江洋大盜和成群結隊的亂賊,跟這些凶神交手,沙舒友早就練出了一身鐵膽,他毫不畏懼死亡。

  一條跳板搭在船與棧橋之間,跳板那一頭,人頭洶湧,上百人聚集在那裏候著,都是些皮膚黑得發亮的壯漢,滿臉的橫肉,明晃晃的刀子就插在腰間。

  手上沾沒沾血,真的可以從眼神裏看得出來,這群人光是站在那裏,什麽都不做,就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他們身上每個毛孔中散發出來,像一片雲,壓得與之麵對的人呼吸不暢。

  船上的人都有些慌,那個跟在沙舒友後麵的軍官,甚至臉色的變了,腳下不由自主的拖遝,一條不算長的跳板,他遲遲疑疑半天走不下去。

  沙舒友看著這陣仗,心頭略有點慫,但深吸一口氣之後,淡定的走完了跳板------我是來宣讀詔書的,又不是來幹架的。

  那群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他身上,沙舒友覺得有螞蟻順著目光爬到了自己身上,渾身瘙癢。

  他知道那是雞皮疙瘩暴起的反應,於是悄悄的捏了捏拳頭,不住呼吸,竭力抵禦這種威懾。

  為了表示朝廷的威嚴,他用充滿友善的眼神與壯漢們對視。

  “咦?”看了一陣,他突然發現,有個不對的情況:“怎麽有個白麵書生站在這些人中間?是以前朝廷落入海盜手中的人質、現在要交還嗎?”

  “你就是朝廷派來的官嗎?”不待他想明白,一個大漢就粗聲發問,聲音如同雷鳴,震得沙舒友眉毛一跳。

  “本官沙舒友,乃大明福建海巡道五品經曆,奉巡撫南大人之命,特來向李旦等人宣讀朝廷分封公文。”沙舒友定定神,從容的說道,目光在人群中巡弋:“敢問哪一位是李旦?”

  “李老爺不在這裏,他在平戶。”有人答道:“大人把公文給我就可以了。”

  沙舒友原以為,這群人的頭子,一定是最高最強最壯的那一個,模樣不一定凶狠,但一定很狡猾,不過搭話的人,居然是那個白麵書生。

  沙舒友把驚訝的看著他,貌似比看到這群人的時候還要詫異,微微拱手道:“敢問你是……”

  “在下聶塵,想必公文上,也有我的名字。”聶塵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紹,還伸出一隻手:“沙大人不必耽誤時間,把公文、官印和官袍拿出來吧。”

  “啥?”沙舒友幾乎差點暈厥,回過神來怒道:“聶……塵,你知不知道,朝廷公文是有規製的,按律,須得焚香淨衣,尋一處寬房大屋,擺起桌案,待我……”

  “行了行了,沙大人,你說的我都懂,不過我真的有事,你看,船都備好了,等下我就要走,真的沒空等你。”聶塵點著頭擺擺手,打斷沙舒友的話頭,還朝巨艦的方向指了指:“說實話,我連飯都不能陪你吃,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恐怕我都等不及你了,公文和印章啥的,隻能放在這邊隨便派人來拿了。”

  朝廷的公文和官印,你隨便派人來拿?

  沙舒友幾乎要氣暈了,一種被人輕視加被人侮辱的氣血直上腦門,當官這麽多年,從未被人這般藐視過,而且,還是被一群海盜藐視。

  “咕……”沙舒友喉嚨裏咕嚕了一聲,想說點狠話,卻又不敢,把公文印信交出去又不甘心,挺在那裏手足無措。

  “東西在這裏麵吧?”那個叫做聶塵的,居然主動上手了,他伸手指著沙舒友懷裏抱著的一個包裹,問道。

  沙舒友本能的往回縮了一下,護住包裹。

  聶塵懂了,於是一招手,幾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就湧了上去,沙舒友聲嘶力竭的叫道:“聶塵,你休得無禮!這是朝廷印信,是天子賜下的東西,你這般無禮,不知法度,豈能充任將官?來人,來人呐!”

  他身後的水師官兵,彼此麵麵相覷,但無人敢上去製止,站得遠遠的看朝廷命官被海盜欺負。

  沙舒友哪裏是鄭芝龍等人的對手,被當成小雞一樣拎起,劈手奪過包裹,然後嘿嘿笑著被人放下,還被拍了拍肩膀,示意沒事了。

  聶塵接過包裹,打開看了一下,複又收起,遞給鄭芝龍,衝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裏的沙舒友一抱拳:“多謝沙大人深明大義,聶某確實有急事,不然不會如此唐突。本地風景秀麗,人傑地靈,早知大人要來,所以布置了些宴席,為大人洗塵,可惜我要上船了,就由本地村長來陪陪大人,望大人賞臉。”

  說著,他一邊拱手,一邊疾步離開,走到停在旁邊的那條巨艦上,沒了蹤影。

  棧橋上的人群眨眼就沒了,全都跟著聶塵上了大船,那船大如小山,人一上去,就有人吆喝著撤去跳板,船在幾十根長篙的力撐下,緩緩離岸。

  沙舒友孤零零的站在棧橋上看,很孤獨。

  他目睹著定遠號拔錨起航,猴子一樣的水手在桅杆上放下巨帆。

  船影中,自己坐的福船連對方的一半大都沒有。

  “這位大人,這邊請!”

  沙舒友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一個白發老頭領著幾個後生,正衝自己笑。

  “我是本地村長,聶老大要我招待好大人,請大人隨我來。”

  村長?

  沙舒友臉由白轉黑,繼而發紫,最後漲得通紅。

  本官乃堂堂五品經曆---雖然是臨時的---到了地方上,不說正五品知府,起碼也有個從五品的府丞來招待,你特麽一個村長,何德何能敢來招呼我?

  他立刻就想拒絕,上船回家。

  但對方很熱情,居然拉住了沙舒友的手。

  萬萬也想不到,一個頭發都白了的村長,手勁居然這麽大,連粗通拳腳的沙舒友動都沒法動,手腕仿佛被鐵箍給夾住了,根本動不了。

  “大人不要這邊走,不要不好意思,我們小地方,一向很少外人來的,鄉親們見了朝廷大官,一定很高興。”村長樂嗬嗬的笑著,拉著沙舒友朝岸上走。

  那幾個後生也砸後麵簇擁著,一個勁的笑,沙舒友就這麽像被綁架了一樣,被拖上了岸。

  那群本在砂糖上的小孩,立刻跑過來,嘻嘻哈哈的圍觀。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來這裏幹什麽?”

  片刻之後,坐在一堆火旁邊,身邊是一群村民載歌載舞,麵前擺著香蕉椰子等熱帶水果,沙舒友木然的思考著,失了魂一樣發著呆。

  夷州外海,定遠號正踏浪而行。

  裝了官袍印信的包裹,隨意的放在船長室的桌子上,無人理會。

  這間位於船尾的大屋,很寬敞,聶塵坐在那把圈椅裏,麵前擺著一封信,信紙攤開。

  “李旦真的病重得要死了?”鄭芝龍驚訝的問道,幾乎不敢相信:“我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啊。”

  “是年輕時落下的病根,在海上漂的人,壽命都不會太長。”聶塵沉吟著,輕輕的說道:“施大喧說,這幾年每年都在複發,今年特別嚴重,吃了不少藥,不見好轉,可能大限已至,這是何斌傳來的消息,不會有錯。”

  “這麽說是真的了?”洪旭問道:“那這就涉及到繼承家業了,李旦就李國助一個兒子,李旦的家業必定是留給李國助的。”

  話匣子一開,這間屋裏站著的五六個人都說話了。

  “關鍵是李國助陰陽怪氣,跟聶老大不大對付。”

  “何止不對付,他就是嫉妒。”

  “這家夥就是個二世祖,幹啥啥不行,上次從京都回來,李旦讓他開路,這小子居然躲到一個妓院裏去喝酒,差點害死他老子。”

  “幹事不行就算了,他還喜歡撈偏門,幹些齷齪的壞事,平戶的牙行他都有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