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九千歲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5023
  毛文龍的煩惱,塗文輔略知一二,但他並不關心,話說到了,要求表達清楚了,也就行了,至於事情如何發展,塗文輔不管,錢不到位,他是不會辦事的。

  黑漆馬車拐了幾個彎,沿著正陽門大道匆匆而行,沿途華燈初上,如星芒點綴於夜空,將北京城的夜晚照耀得無比華麗,紅色黃色的燭光燈籠在夜風中搖曳,燈影裏各色人等穿梭,五顏六色的衣裙袍服繽紛來往,沒有宵禁的時候,整座京城就是巨大的不夜城,靡靡之音直上雲霄,遼東的硝煙,九邊的荒涼,陝北的餓殍,都在輕歌曼舞間蕩然無存。

  車子沒有直接進入洪武門,而是遙遙望見這座皇城正門之後,立馬左轉,沿著崇禮街一路往西,橫過長安街,過烏簾橋,來到皇城西安門。

  時辰剛剛好,宿衛禁軍正在換班,準備落鎖,塗文輔的車子一頭紮進皇城城門後,那座重若千鈞的厚重大門,就緩緩關上了。

  進入皇城,就不能狂奔了,車夫輕輕揚著鞭兒,沿著一條寬大的甬道慢慢的走,車輪壓在鋪地青磚上,喆喆有聲,與馬蹄鐵的踏踏聲交織在一起,在寂靜的晚上分外刺耳,有夜巡的禁軍士兵一隊隊的走過,望見這輛車,並無阻攔。

  西安門往裏走幾百步,甬道左右各有一門,左邊是西上北門,門那邊就是內府庫房,皇家用的一應物什都存放在裏麵,有巨大的倉庫若幹個,皇帝的私房錢內庫也設在裏麵,有宿衛禁軍把守。

  右邊的門,叫做西上南門,也有人站崗,不過站崗的卻不是禁軍,而是太監。

  因為門裏麵,是明朝有名的十二監、四司、八局的辦公場所,也就是大明內宮二十四衙門,鼎鼎大名的司禮監,也設在這裏。

  不過現在是大明天啟年間,司禮監正是強勢的時候,肩負著為不識字的天啟皇帝讀奏折、寫文稿的重任,留在宮城之外,顯然是不合適的,也很不方便,所以司禮監與其他內監衙門不同,它在宮城之內,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場所。

  但是這裏塗文輔停了下車,喚人進去裏麵看了一下,這人很快回來,回答說值夜的人都在裏麵,塗文輔放下心,吩咐車子繼續往前。

  馬車又走了一段,宮城西側高大的門樓就出現在暮色中,這是宮城西華門,從這裏進去,就是皇宮大內了。

  裏麵可不能騎馬坐車,塗文輔利落的跳下來,邁開兩條腿,嗵嗵的小跑進去,宮門城門關閉要比皇城稍晚,站在那裏的錦衣衛校尉見了他,紛紛作揖打拱的施禮,道:“今晚又是塗公公值夜麽?請快快進去,要落鎖了。”

  塗文輔略一點頭,算是回禮,旁若無人的帶著兩個隨身的小太監往前,暮色裏的宮城宛如一片迷宮,到處都是紅牆黃瓦,牆壁隔開各處房舍,甬道密如蛛網,盛滿水的大缸像巨型澡盆一樣隨處可見,這類原始的消防設施是吸取無數次宮城失火後的教訓所得。

  在裏麵轉得一陣,塗文輔的背上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宮城太大了,走起來很累人,偏偏司禮監的值房設在養心殿內,在宮城北邊的乾清門邊上,緊鄰皇帝的寢宮乾清宮,兩者之間就隔了一道牆。

  雖然能在養心殿做事是無比至高的榮譽,但從西安門進去,要靠兩條腿走過大半個宮城才能到地方,年紀大點的,真的吃不消。

  等到額頭也開始出汗的時候,塗文輔終於到地方了,此刻天已全黑,隨行的小太監打著燈籠,遠遠的就能瞧見,養心殿中燈火通明,似乎有人在加班。

  “今晚值守的,應該是我啊。”塗文輔心中納悶,誰這麽勤快主動呢。

  他緩步上階梯,迎麵瞧見有幾個人影守在養心殿門口,裏麵全是熟人。

  塗文輔大驚,忙對正朝自己作揖的人影問道:“是魏公公在裏麵?”

  人影都是魏忠賢的親隨太監,應聲答是,塗文輔連為什麽魏忠賢這麽晚了還在這裏加班都來不及問了,三步並作兩步,疾奔進了養心殿裏。

  養心殿為一“工”字形建築,前麵的一橫寬七間,進深三丈,是一間巨大的大房,內有巨柱數根,把屋梁撐得高高,擺放這十來張書案,檀香繚繞,這裏是司禮監辦公的地方。

  後麵的一橫寬五間,是值守太監睡覺的地方,房屋頗多,掌印、提督、秉筆之類的大太監們在這裏有自己專屬的房間睡覺,一般的隨堂太監,就隻能在一間大屋裏睡通鋪了。

  兩橫之間有一豎,其實是一條走廊,連同前後,走廊兩側有耳房,一共有六間,這些耳房,就是最有權勢的大太監的辦公室,與外麵大殿裏的太監們區分開來。

  塗文輔作為司禮監秉筆兼禦馬監提督,自然有一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不過當然不是最大的,最大的一間,屬於魏忠賢。

  朝大殿裏起身向自己施禮的隨堂太監們草草揮揮手,問了一句:“魏公公在裏麵嗎?”不待這些人回答,他就兔子似的衝走廊裏跑了進去,速度快得驚人。

  進了走廊,瞧見盡頭處屬於魏忠賢的那間耳房亮著燈火,塗文輔心中愈發的惶急起來,他腳下生風,幾步竄到門外,不待呼吸喘息勻淨,他就伸手叩響了門扉。

  “誰啊?”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裏麵響起,塗文輔定定神,恭敬的答道:“魏公公,是我,塗文輔。”

  “哦,進來吧。”

  塗文輔答應一聲,推門而入,突如其來的夜風令屋內的燭火為之一晃,不過室內懸有一顆明珠,光彩照人,燭火與之爭輝,竟稍有遜色,縱然有風吹入也絲毫不減光明亮度。

  這是采自南海深處的夜明珠,極為罕有,天啟皇帝賞給魏忠賢的禮物,明珠一共不過三顆,天啟一顆留給自己,一顆給了乳母客氏,一顆就給了魏忠賢。

  塗文輔在明珠照耀下,身形瞬間縮小,仿佛變成了一隻鵪鶉,毫無提督太監的尊嚴,像個小太監一樣跪在地上,向同為秉筆的魏忠賢深深叩頭,口中喊道:“卑職拜見魏公公!”

  “起來說話,你我同僚,這麽多禮幹什麽?”站在桌案後麵,正在端著一杯茶吹著上麵浮沫的魏忠賢笑道:“那邊有椅子,坐下吧。”

  塗文輔應聲站起,卻是不敢真的落座,而是小跑著過去,替魏忠賢拉開身後椅子,裝模作樣的抹抹椅麵上不存在的灰塵,謙卑的問:“今夜該卑職當值,怎麽魏公公也來了?天寒夜凍,公公可別著了涼啊。”

  魏忠賢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闊額高鼻,生得極有風度,雖然年紀已過五旬,但氣勢逼人,年輕時一定是個英俊小生,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長不出胡子,卻因此而顯得年輕好幾歲,說話時中氣十足,比起朝廷上的那些垂垂老臣,魏忠賢看起來不知英武多少倍。

  “事務太多,白天沒看完,晚上來看看。”魏忠賢在塗文輔拉開的椅子上坐下,放下手中茶盞:“等下皇上吃夜宵時,我還得進去伺候著,這時候就先來這裏坐坐了。”

  塗文輔看看桌上文案,發現沒有一本有攤開的跡象,心中不禁大定,這麽看來,魏忠賢還沒有讓別人來替他念文案,可算是沒有讓別人搶去了這份親近的機會。

  果然,魏忠賢一落座,就拿起幾本折子,遞給塗文輔:“你來得正好,念給我聽聽。”

  作為司禮監大佬,魏忠賢和天啟皇帝一樣認不得字,所有的文件都必須由他人念誦,能替魏千歲念字的,必須是他信得過的人,所以這份看起來很無聊的工作,司禮監不知多少人搶破了頭。

  “是。”

  塗文輔利落的答應著,雙手接過,攤開頭裏一本,朗聲讀了起來。

  這是一本南京織造太監遞來的本子,言說南京織造近年原料不足,因為絲綢之類的產品供不應求,利潤很高,織機快速擴張,產能大漲,但地方上不準許種植稻穀的農夫轉向種棉花和桑樹,所以原料夠用,奏本來請示。

  奏本下麵,有內閣閣臣題寫的意見,塗文輔一並念了出來,意見是閣臣朱延禧寫的,字數很多,非常冗長,大意是說江南根本之地、魚米之鄉,糧食產量關係國家根本,不能擅動,拿種稻穀的地來種桑樹,屬於本末倒置,重商抑農,不值得提倡,所以建議發文痛批。

  “哼,這個朱延禧,書呆子一個,哪裏懂事?”魏忠賢聽完,不耐煩的哼聲說道,這些意見比奏本本身還長,聽起來很令人打瞌睡:“南京織造一年為朝廷貢獻庫銀十數萬兩銀子,正是賺錢的營生,豈能耽擱?他朱延禧能不能想法子賺十萬兩銀子來?”

  塗文輔嘻嘻一笑:“內閣慮事,總是這樣子刻板,朱延禧算是其中最呆的一個,魏公公不如請皇上把他換了。”

  “換還不至於,他不是東林一黨,是個不結黨的獨人,朝廷上需要這樣的人來替我遮掩遮掩,罷了,這本子且先留中,等我稟告皇上之後,再做處理。”魏忠賢思慮片刻道。

  “那還不是魏公公說了算。”塗文輔笑著道,拿起另一本來。

  兩人一念一答,處理得飛快,厚厚的一摞文本,一陣功夫就處理完畢,這些奏本是由首輔朱國禎、閣臣顧秉謙、魏廣微、朱延禧批出意見的,魏忠賢處理也很有特色,但凡顧秉謙、魏廣微的意見,他一概同意,不做修改。而朱國禎和朱延禧的,則都大肆撰改,甚至扣住不發,親疏立見。

  “這些是錦衣衛、東廠和兵部送來的,再把這些念念。”魏忠賢抿口茶水,指指桌上另外幾個本子道。

  錦衣衛、東廠和兵部?

  塗文輔麵色嚴肅了一點,錦衣衛和兵部還好,不外乎軍機之事,東廠的本子卻都是些不可告人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就是驚天動地,朝堂翻天。

  他趕緊先回身去把房門關好,折返回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開讀。

  第一個本子,就讓魏忠賢暴怒著跳了起來。

  “臣湖廣德安府千戶黃醉,逢命監視罪臣楊漣……自其獲罪返鄉,仍然不知收斂,聯係左右、呼喚朋黨……其心誌之奸毒,異於常人也,常聚眾於市,公然辱罵魏公公,言辭多有不敬…….更有告密者訴與臣知,此人有意聯絡遼東孫姓大臣,及朝中諸多重臣,企圖向天子上書,詆毀魏公公,意圖除而後快!”

  “砰!”

  念到這裏,一直城府深深穩坐不動的魏忠賢終於控製不住了,如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拍案而起。

  “豈有此理!我留他一命,他卻毫無自知,依然要置我於死地!”魏忠賢咆哮著,揮手間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光,劈裏啪啦掉了一地,一塊價值連城的玉鎮紙摔到地磚上,碎成片片:“為什麽?為什麽?”

  “這些讀書人,他們有什麽好狂的?!我又做了什麽讓他們如此待我?!啊?”

  “以前我沒地位,他們凶我,現在我是司禮監掌印,東廠廠公,他們還是不把我放在眼裏!”

  “楊漣!當初王安跟你是朋友,他也是個太監,你為什麽要跟他做朋友?現在我登上了了王安的位置,你憑什麽不跟我做朋友?我哪裏不及他?”

  “我沒日沒夜的操勞,為皇上盡力,我哪點做得沒有你楊漣好?你能替皇上弄錢花嗎?你能把空空的庫房變出錢來嗎?你什麽都不行,就會罵我,想我死!”

  “非要逼我嗎?非要逼我嗎?”

  魏忠賢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沒了理智一樣在房裏怒吼,摔東西,砸椅子打桌子,連那顆昂貴的夜明珠,也被他用拳頭打了一下,幸好拴得牢靠,晃蕩著沒有摔下來看得塗文輔心驚肉跳。

  好容易等魏忠賢發泄夠了,塗文輔才小心翼翼的把本子合上,放到一邊,低聲道:“公公息怒,這等不知進退的倔驢,不值得公公生氣,讓小的收拾就可以了。”

  “不行,你不知道這夥人的厲害,他們可是高手。”魏忠賢喘著粗氣,坐在椅子上呆了一會。

  突然間又跳起來,伸手叫道:“把本子給我,我去找皇上!”

  塗文輔嚇了一跳,趕緊的把本子遞給他,又瞅瞅還剩下的幾本奏折,試探的問道:“這些剩下的……怎麽處理?”

  “你斟酌著辦,我沒空!”魏忠賢氣哼哼的,操起本子就走,袖子甩得比天還高。

  塗文輔冷汗直冒的低頭讓他走了,等腳步聲遠去,他才抱著剩下的奏折退出來,將遠處探頭探腦不敢過來的小太監召過來收拾殘局,自己退到自己的值房,坐了下來。

  他和魏忠賢,自然是一體的,對東林黨的恨,當然也感染了塗文輔,他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陣,心想今晚大概又是個睡不著的夜晚了,不知魏公公是先去找奉賢夫人,還是直接去找的皇上。

  胡亂想了一陣,他隨手翻開一本折子,眼睛一瞟,卻是兵部的行文,是一封報捷請功文書。

  裏麵說福建沿海澎湖島上,大明水師在福建巡撫南居益的指揮下,會同總兵俞谘皋打了一個大勝仗,將盤踞島上的荷蘭紅毛鬼驅逐一空,還俘虜了十來個紅毛鬼,正在押送至京城的路上。

  為了表彰有功將士,特請功升職,另外,南居益奏請招安了一批海盜,要給這些人幾個官職。

  塗文輔隨意的掃了一眼,草草看過,覺得沒有大礙,幾個官位而已,大明有的是,隻不過南居益這小子不是魏公公一路的,這功勞可不能多給。

  他眼珠子轉了轉,朱筆一提,將奏本末尾,那幾個海盜的名字上圈了幾圈,在邊上寫道:“海盜感召天恩,乃天子之威使然,如今天下作亂者如白蓮教之類,皆應效仿,故此,詔令李旦、聶塵、鄭芝龍等人於萬壽節赴京,以感朝廷威嚴,以感天子恩德,以此榜樣令天下亂賊效之。”

  寫罷,他陰惻惻的笑了笑,自語道:“這樣一來,就把南居益招安海盜的功勞,輕易的化去,變成朝廷的功勞,而朝廷的功勞,不正是魏公公的功勞嗎?嗬嗬嗬,魏公公一定會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