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詐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356
  “那小子竟然答應了?”

  說著這句話,福建布政使司福州知府陸文衡驚訝的差點摔了手中的茶杯,好在他眼疾手快,須彌之間將從掌心裏滑落的茶杯捏住了,方才沒有將這盞上好細瓷茶杯摔碎在青磚地麵上。

  “當然答應了。”南居益笑吟吟的坐在椅子上泰然自若,頗有得色:“今後我福建一隅,去了一塊心病,可高枕無憂矣。”

  “南大人妙計安天下!舉手之間就去掉福建心腹之患,還白白得來一支可用之兵,非常人所能也!”陸文衡拍著馬屁,小心翼翼的將茶杯放到身邊茶幾上,這可是巡撫衙門後院的東西,打爛了如果得罪南居益,可劃不來的。

  “這妙策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李侍郎幫我出的主意。”南居益微笑著,把目光投向坐在身邊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老者中等體態,下顎三縷長須,濃眉配一雙明目,身子骨頗為硬朗,言辭動作間又有文士做派,一看就是有軍旅經曆的讀書人。

  “若不是李侍郎赴京上任前專程來我福州一趟,恰好遇上這樁大事,替我出了驅虎吞狼的主意,這澎湖戰事,恐怕還要耽擱一陣子啊。”

  陸文衡不知其中關節,聞聲麵露驚訝,動容道:“原來是李大人的高招。”

  見南居益和陸文衡把高帽戴到自己頭上,大明右僉都禦史、天津巡撫李邦華連連搖手,笑道:“兩位大人過譽了,我不過一個過路人,說些旁觀之語,上不得台麵,這紅毛鬼終究是南大人和陸大人趕走的,我哪裏敢來居功啊。”

  “李大人這是謙虛了。”南居益把嘴咧咧:“誰不知道李邦華李大人在天津練兵督餉,業績斐然,兵強馬壯,連得朝廷賞識,因此而調任兵部右侍郎,由外放流官成為京官,經驗豐富,計謀百出,點撥兩句就令我茅塞頓開,實話實說,要不是李大人極力讚同,我根本不敢答應讓李旦的勢力來助我打紅毛鬼。以後李大人還要常幫我等出出主意喲。”

  李邦華嗬嗬笑著,抿茶不語。

  陸文衡何等精明人物,一看就知道這話拍到屁股上了,立刻添油加醋,笑道:“說的是,說的是,李大人今後在京裏,可要照拂一二,福建地處海濱,民風彪悍,又有外來蕃鬼逞凶,以後跟兵部之間常有來往,我等以後可要多多叨擾李大人了。”

  “兩位大人言重了,都是為朝廷做事,凡事好商量。”李邦華將茶杯擱到桌子上,抖了兩下袖子:“再說南大人的授業恩師是鄒元標鄒大人,乃我東林三君子之一,等於一家人,有什麽不能說呢?隻要南大人、陸大人覺得我李邦華言語可用,今後大家多多交流便是。”

  “哈哈哈,那就多謝李大人了。”南、陸兩人一齊拱手,大家相視一笑,更覺親密了許多。

  “不過,說起鄒大人,他是今年年初卸任歸鄉的吧?”李邦華笑了一陣,話鋒一轉,又道:“南大人可知他是為何辭官歸鄉?”

  “這個……”南居益朝門口看了一眼,雖然三人密談,早已蔽退了左右,但他還是條件反射般的去查看有無人聽到這間書房裏的對話,確認無人偷聽後,他才歎口氣:“朝中奸宦當道,君子難以容身罷了!”

  “好個君子難以容身!”李邦華輕輕拍了一下桌子,發出一聲輕響:“南大人說得不錯,如今朝堂之上,宦官縱橫,以批紅之筆代天子之尊,已然令人發指!”

  舒了一口氣,李邦華壓低聲音,將頭湊近二人道:“兩位大人任職福建,離京城尚遠,不知現在的朝廷,早已不是前幾年清流盈盈滿朝的景象了,天子被奸宦迷惑,沉迷於工匠的奇技淫#巧,疏於朝政,那奸宦頭子魏忠賢,居然敢阻攔朝臣麵見天子,千萬奏疏無法上達天聽。”

  “魏奸假傳聖旨,撰改聖意,不但下獄害死汪文言,還誣陷朝中重臣,先後將**星、高攀龍、魏大中等人逐出朝廷,遣散歸鄉,連顧命大臣楊漣,也於上個月被他們免職,趕出京師!”

  “竟然有這樣的事?宦豎如此囂張了嗎?”南居益倒吸了一口冷氣,去澎湖一趟,不過大半個月時間,回來就聽到這樣的消息,比葉向高來信裏的情形還要嚴重,怎能不叫人心悸。

  他和陸文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恐懼和震驚,隻聽李邦華冷笑著說道:“豈止囂張,簡直肆無忌憚!朝中幾位大臣已經感到事態危在旦夕,如若不采取斷然措施,今後朝中將再無一個清流君子,國家三百年基業,說不定要重蹈當年末唐的場景。我此次赴京任職,正是京裏諸位大人一手安排,同時,另有一些東林出身的官員上京任職,大家要集齊合力,與奸宦抗爭相博!”

  南居益和陸文衡聽得心驚肉跳,又熱血澎湃,兩人都是東林一黨的人物,提攜的恩師也是鄒元標一類的高官,自然同仇敵愾,恨不得跟著李邦華一起去京城跟太監們死掐。

  “李大人說得對!”南居益站了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站定了指著房梁慷慨激昂的說道:“紅毛鬼算什麽,海盜算什麽,都是疥瘡之疾,京裏的奸宦才是心腹大患!大患不除,任其發展,將來天子耳不聰眼不明,聽到看到的都是奸宦想讓他看到聽到的,國家怎麽辦?庶民怎麽辦?我等讀聖賢書,不就是為了匡扶社稷,忠君為國嗎?豈能坐視不管!”

  “此話極是,此話極是啊!”陸文衡拍手叫好:“奸宦才是心腹之患,可惜我和南大人身居福建偏僻之地,不能如李大人一般赴京應援,不然一定盡綿薄之力,為諸位大人呐喊助威。”

  “其實不用進京,也可為國家盡力的。”李邦華神秘一笑,聲音越發的低:“兩位不知,今年萬壽節,京裏諸位大人想要趁皇上生日的機會,請在遼東鎮守的帝師孫承宗孫大人回京,替朝中眾臣子當麵向皇上上疏,言說利弊,痛陳親疏,要皇上明白治天下應當勤於政事、善於納諫,革除奸宦一黨,蕩我昭昭乾坤!”

  “帝師孫大人?”南居益吃了一驚:“他老人家不是遠在遼東抵禦建奴嗎?讓他回來,遼東怎麽辦?”

  “遼東戰局正處僵局,孫大人暫時離開一段時間,無傷大局。”李邦華解釋道:“況且遼東經過孫大人這幾年經營,已經穩如泰山,建奴沒那麽容易打過來。”

  “要是孫大人回來,皇上一定會聽他話的。”陸文衡興奮的搓著手,高興的說道:“孫大人和皇上多年師生情誼,可不是一個兩個太監能及得上的。”

  “話也不能說得太滿,魏忠賢此人工於心計,四年前皇上剛登基時他羽翼未豐,見了我等清流官員卑躬屈膝極盡掐媚之事,如今他仗著皇上乳母客氏的威風,逐漸坐大,已經不把任何大員放在眼裏,其臉皮之厚、無恥之極,可謂曠古絕今,非一般小人可以比擬的。”李邦華撫著胡須,沉吟道:“孫大人回來,光憑一張嘴,恐怕也有些吃力。”

  “那……朝中大人們怎麽計劃的?”南居益忙問道,京裏的明爭暗鬥,他感同身受,那股緊張的勁兒,聽起來就令人渾身發顫。

  “聯名上書!”李邦華決絕的答道,將手大力的朝空中揮了一揮:“滿朝文武,一起聯名上書!連京外官員也可以用信函表達意見,我們代為署名,每個人都簽上自己的名字,若是不願意簽的,將是眾人公敵!”

  “聯名上書?”南居益和陸文衡對視一眼,驚道:“這動靜很大啊。”

  “正是要把事情鬧大,才有成功的希望!”李邦華道:“魏奸把持了通政司,又截斷了宮禁,連內閣大學士都不能與皇上單獨麵見,不把事情鬧大,皇上怎麽知道魏奸的危害?如何知曉如今朝堂已容不下君子?孫大人有我等群臣的支持,也有更多的底氣!”

  “好!李大人,算我一個!”南居益堅定的說道,把脖子仰得高高的:“能與眾位大人一起為國家出力,乃南某之運也!”

  陸文衡也用力點點頭,但沒有立刻表態,他的動作看起來像是支持李邦華的言論,不過言語間卻沒有做聲。

  相反的,在點頭的同時,他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似乎對這種破釜沉舟般的舉動持有異議,但懾於李邦華及他背後東林黨的聲望,又不敢說一些煞風景的話來反對。

  李邦華讚許的看著兩人,振聲道:“有孫大人的威望,有眾多同僚的聲援,此次萬壽節,必將成為清除奸宦的良機。”

  說到這裏,他想起來什麽,拿起桌上的一幅卷軸問道:“對了,南大人,荷蘭大炮的圖樣,我是要拿到京裏請孫大人過目的,可是你親自命人測繪?千萬不能有絲毫差池啊。”

  “李大人放心,這圖樣前前後後用了三批工匠測量,上等畫匠繪製,絕不會有任何差池,一模一樣的還原,展圖一觀,就可將荷蘭藩炮盡收眼底,熟練炮匠一看便知。”南居益拍了胸口。

  李邦華將卷軸展開,凝目一看,隻見長長的圖紙上,一門繪畫精巧的炮樣躍然紙上,尺寸標的仔細,說明清楚,果然是很清晰精細的圖樣。

  李邦華大喜,小心的把畫重新卷起,笑道:“有此圖樣,定然無憂也!可惜那荷蘭大炮的實物實在太過沉重,從這裏上京路途遙遠,運輸費力,不然的話我一定搬一尊回去,實實在在的讓孫大人瞧一瞧。”

  陸文衡眼前一亮,脫口而出道:“李大人可以走海運啊,從福州出海,沿著海岸線北上,至天津上岸,再運往京城,並不費力。”

  “海上行舟,風浪顛簸不說,需要等風向水流,日程也比我騎馬走陸路要慢。”李邦華對這個建議搖了搖頭,示意他早就考慮過了:“現在已經九月出頭,離十一月初的天子生日萬壽節,不過一個多月,京城裏還有很多事宜,我可不敢耽誤。”

  說著,他拿著卷好的畫軸,起身道:“兩位大人,我不過是返鄉省親,特地繞道過來拿這圖樣的,不敢叨擾兩位過多,如今圖樣已得,今天我就要啟程,下午就走。”

  “這麽快?”南居益忙起身道:“還有一些福州文士想和李大人親近親近呢。”

  “改日吧。”李邦華道:“我輩以國事為重,不差一朝一夕的會麵。”

  “對對,李大人說得對,國事為重,既如此,我們就不留李大人了,不過中午這頓飯可是要吃的,我備了福建本地上好的武夷山老窖,李大人可要賞臉品嚐品嚐。”南居益笑著,陪著李邦華往外走。

  兩人有說有笑,分賓主走向外麵,誰也沒有留意到,尾隨在後的陸文衡,那猶豫仿徨的臉。

  “聯名上書……這不是等於給人結黨的口實嗎?”陸文衡臉上憂色密布,如愁雲繚繞於眉間:“朝中諸位大人都是精明人物,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天子寡人,最忌諱的就是臣子結黨,這麽幹,真的好嗎?孫大人莫非也是這麽想的?”

  他心思滿腹,就這麽想著,一路跟著興致高昂的前麵兩人,走了出去。

  從澎湖回平戶,海上的路程遠比從澎湖回福州要來得遠,所以南居益都已經回到福州的巡撫衙門兩天了,聶塵都還在路上。

  不過這也不奇怪,就算聶塵跟南居益同一天上路,他也注定要多花很多時間的,因為他繞道去了一趟夷州。

  “夷州狀如紡錘,兩頭尖中間粗,有土著山民聚居,不過都是些不開化的愚民,隻懂漁獵,種一些粗淺的作物,要不是有沿海逃罪的百姓過海來求生,他們恐怕連鋤頭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郭懷一口沫橫飛的向聶塵做著說明,指著桌子上一張簡陋到極點的地圖比比劃劃。

  地圖真的很粗糙,粗糙到是用最簡單的筆鋒勾勒了一個紡錘形的大概,中間畫了一些像山的線條,最上方的尖端,點了兩個圓圈,寫了“雞籠”、“淡水”兩個名字。

  “雞籠和淡水,是夷州人口聚居的地方,這兩處靠北,說是聚居地,其實就是兩個海港,類似小漁村的地方。”郭懷一不好意思的摸摸頭:“我就是雞籠人,從小在那裏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