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我要夷州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09
  明月高掛,懸於中天。

  夜晚的白沙島涼風拂麵,星河璀璨,白日間的血與火被海風盡吹而散,樹木間芳華醉人,沙灘上野鳥鳴叫,一副迷人的海島之夜。

  水師在島上紮了營帳,燒了篝火,幾個月海上顛沛流離,今晚終於可以在平穩的地麵上睡個好覺了。

  空地上的火堆中,牛羊肉被炙烤出油的香氣在夜風中流轉,兵士們一群群的聚在篝火周圍,愜意的吃肉,天南海北的胡吹瞎扯,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大戰得勝之後的歡喜洋溢在眾人麵上,這是慶功的夜晚,總兵俞谘皋特意恩準,除了放哨的人之外,可以推遲營火熄滅一個時辰,讓大夥兒盡興。

  營地設在土堡邊上,被火藥炸開的城堡裏一片狼藉,南居益的帳篷就在土堡對麵的坡地高處,一抬頭,就能瞧見高文律被俘虜的地方。

  “南大人,那個叫做聶塵的小子,的的確確擄了荷蘭紅毛鬼的人去,那些兵沒有瞎說。”俞谘皋撫著白胡子,在他耳邊絮絮叨叨的說著話,眉目之間頗有憤慨:“他這麽做必有深意,依我看,這小子一定是想爭功,先把人藏起來,若是事後沒有達到他的目的,就拿出來告狀!說他們功勞如何如何大,所得的卻多麽多麽少!”

  南居益一直站著,遙望夜色中那座輪廓不甚分明的土堡,土堡雖被攻破,但四角上堅固的棱堡依然存在,遠遠看去,高高聳立著的堡壘厚實而堅韌,石牆上伸出來的粗壯炮管仿佛如梁柱一樣粗大。

  “是麽?”聽著俞谘皋的怨言,南居益咧嘴一笑,轉過身來,看著篝火映照下俞谘皋憤憤不平的臉:“俞將軍以為我在縱容他?”

  “不敢揣度大人心意,不過海盜之類的,不值得大人交心,這等人心有二誌,羈傲不遜,信不得的,信之他日必有禍患!”俞谘皋嘴上說著不敢,話裏話外卻全是這意思。

  南居益心中明了,卻沒有反駁,仍然微笑著,走近火堆坐在馬紮上,將手朝前指了指:“俞將軍若是來攻這城堡,須用時幾何?”

  “紅毛鬼的土堡?”俞谘皋側頭一望,皺眉道:“這種小小城寨,一個時辰足矣。”

  “一個時辰?老將軍,水師可在這邊打了一年都沒有打下來啊。”南居益波瀾不驚的細細說道,嘴角帶笑。

  “那不是紅毛鬼炮艦厲害嗎?”俞谘皋老臉一紅,不過依舊倔強道:“紅毛鬼就仗著船堅炮利,我們水師兒郎近不得島,若是能上島登陸,區區一座土堡,早就拿下來了!”

  “可是,今日打破紅毛鬼戰船的,也是聶塵的火船呐。”南居益看著他的眼睛:“我們的火船為什麽不行?”

  “這……”俞谘皋本想說軍資不夠,不能打造足夠的火船,但一想南居益把褲子都當了來給自己充作軍餉,拿這個當借口一定會被南居益搶白怒斥,於是腦子轉了轉,另想了個理由。

  “大人有所不知,軍中士卒艱苦,一個兵一月隻得糧一石、鹽一斤,基本上沒有積蓄剩餘。若因戰致殘致死,隻不過免三年徭役,或者給予撫恤糧一石,如果碰上心黑的上官,這點錢糧都得不到。所以士卒唯恐身死之後家屬無人照顧,都有畏戰之意,我等為將者,以體已士卒為己任,為了不讓部下白白送死,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像今天海盜那般不計代價的硬衝。”

  說到這裏,他麵帶愧色的朝南居益深深一揖,道:“千說萬說,這是俞某失職,請大人責罰!”

  他料定大勝之日,南居益不會追究畏戰的責任,不然也太煞風景了,才敢主動認錯。

  果然,南居益輕輕歎了口氣,中計了一樣說道:“俞老將軍倒是菩薩心腸,此事就不提了。”

  俞谘皋心中竊喜,正在得意,卻聽南居益又道:“不過對於聶塵擄走紅毛鬼一事,我倒有不同的想法。”

  俞谘皋一怔,抬起頭來,聽到南居益凝視著篝火火苗,繼續說道:“李旦派這個得力幹將來,所為所求的是什麽?不就是招安嗎?李旦要求個名分,希望得個官身,不論他究竟想幹什麽,這對朝廷來說,卻是好事。”

  他把眼睛瞄向俞谘皋,詭異的笑道:“一個大海盜,掉過頭來幫朝廷打海盜,這是何等的妙事啊,不但不費吹灰之力去了一個瘡患,還得了一劑良藥,今後遇到如今日這樣的強敵,水師大可好整以待的看著李旦的人上去抵死,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妙哉?”

  “好是好,隻是……”俞谘皋忙道,他還在糾結紅毛鬼俘虜的事。

  南居益打斷他的話頭:“至於幾個紅毛鬼,何足道哉?他要就拿去,我料想他不過想勒索幾個銀子罷了,又怎樣?俞將軍少了幾個人頭俘虜,功勞依然擺在那裏,又有多大損失?”

  他目光一厲:“他們可是付出了幾十條船、幾百上千人的命換來了,人命不說了,幾十條船就是幾十萬倆的銀子,他們眼都不眨的丟進海裏了,這份投名狀,俞大人難道還覺得不夠嗎?”

  “用一群紅毛鬼,換來一個頗有實力的海盜效忠,俞大人覺得劃不來嗎?”

  南居益語重心長的說著,嗬嗬一笑:“你怕他把紅毛鬼捏在手裏今後去告狀,我反倒覺得這是個捏在我們手心裏的把柄,對不對?”

  “如你所言,今後他若有二誌,隻要還是我大明的官,這些把柄就能定他的罪,到時候,還不是拿捏在我們手心裏的一條魚,是不是?”

  俞谘皋眼睛越聽越亮,聽到後麵,醍醐灌頂般的大點其頭,振奮起來笑道:“大人說得對啊,末將迂腐了,沒有想到這麽遠,反倒糾結於眼前的小事上,大人這麽一說,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啊!”

  南居益矜持的掂著胡須,心想你個武夫想得到這些才見鬼了,別看你年紀大,見識哪裏有讀書人多。

  他打了個哈欠,起身朝俞谘皋抱拳送客:“俞將軍明日天亮,就安排人手將炮台上的鐵炮拆下來,選兩尊樣式完整沒有受損的,與俘虜一道送到福州去,本官受人所托,要取樣繪圖。”

  “繪圖?”俞谘皋麵露驚色:“大人看上這些藩炮了嗎?”

  “藩炮威力之大,射程之遠,前所未見,比澳門紅毛鬼的鐵炮還要猛上幾分,本官要繪製圖樣,送給識貨的人。”南居益凝望遠山,目露沉重:“眼下遼東韃子蠢蠢欲動,陝西流寇成災,若有這種強大火器助陣,大明何愁賊寇不滅?”

  俞谘皋擊了一下掌:“南大人深謀遠慮,想得真好,隻不過這麽大的鐵炮,要仿造出來,可得下大功夫。”

  “成與不成,自有朝廷來做主,我們盡責即可。”南居益抱拳舉了舉:“俞大人也且歇息,連日勞累,可不要累壞了身體,我先去睡了。”

  俞谘皋忙拱手:“大人請便。”

  從南居益的帳篷外離開,俞谘皋扭頭看了看土堡方向,心想這麽大的鐵炮,起碼幾千斤,老子可要選條大船才裝得下,又想起紅毛鬼俘虜來,心中可惜,那麽多俘虜,全讓海盜占了,可得少領多少功勞啊。

  白沙島絕好的錨地鎮海港,停滿了水師的戰船,聶塵的船隻,隻得選擇港外的錨地停泊,也沒有上岸,所有的人就在船上住宿。

  定遠號偌大的主甲板上,高聳的桅杆下同樣燃有幾堆火盆,火盆上架著肥羊大肉,擺著酒瓶酒桶,一群人分作幾堆,正在大快朵頤。

  聶塵坐在一隻木桶上麵,其餘的人則席地而坐,都是粗獷的漢子,沒有那麽多講究,給聶塵一隻木桶還是尊重他的原因。

  地上有一大片的酒漬,這是剛開始的灑酒三杯,一敬天地,二祝海神,三願死難兄弟魂歸故裏。

  三杯之後,就是歡慶時刻,苦戰之後的勝利難得可貴,人人盡歡,以酒作樂。

  酒是劣酒,苦澀得難以下咽,但海上就這麽個條件,沒人覺得有什麽,木碗一碗接一碗的如牛飲水。

  這類沒有經過蒸餾的酒液,對聶塵來說算不得什麽,喝多了或許會有醉意,但喝的時候,因為實在口感不好,根本不會有醉態。

  “聶老大,下午和巡撫在帳篷裏說那麽久,有沒有好消息啊?”施大喧紅著臉,嚼著羊肉高聲道,整個下午趁著官兵忙著收拾殘局,南居益都和聶塵在帳篷裏密語,蔽退了左右,無人得知兩人說了些什麽。

  “自然是好事。”聶塵笑道,嘴裏澀得慌,趕緊的割了塊肉放到嘴裏嚼:“官府答應了李老爺的條件,他要做官了。”

  “喲嗬,那我們呢?”眾人眼熱。

  “南巡撫許了他一個海防遊擊的官銜,我們自然是他的下屬,諸位今後都是官兵,有腰牌的那種。”

  “嗬,當官啦!”

  眾人歡呼起來,擊掌相慶,彼此擠眉弄眼,手舞足蹈,宛如群魔現世,群妖出洞。

  “今後當官兵了,可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穿著龍袍不像太子。”聶塵微微皺眉,他一直在努力訓練一支有紀律的隊伍,但卻發現,這些在海上打滾久了的漢子,怎麽練都差點意思,純粹靠著一股血氣在打仗。

  人都是硬漢,但沒有紀律,終究不能成為軍隊,永遠都是烏合之眾,血氣上頭,都不怕死,可一旦受到挫折,恐懼戰勝血性,那就輸定了。

  要鍛煉一支麵對死亡眼皮都不眨的鐵軍,看來沒那麽容易啊,也許自己不是練兵的那塊料。

  聶塵這麽想著,喝了一口苦澀的酒。

  鄭芝龍看著他的臉色,作為心腹,他猜到一二,低聲道:“大哥,光是說這個,不會說整整一個下午,是不是另有玄機?”

  聶塵看他一眼,笑道:“玄機談不上,不過倒是說了點別的。”

  鄭芝龍沒有接話,他知道,這個“別的”如果他能知道,不用問聶塵就會說,不能的話,就幹脆別開口。

  果然,聶塵呷著劣酒,慢慢的說道:“南居益給李佬的,是澎湖遊擊,這個職位倒是不錯,管轄範圍恰好在倭國來往大明的咽喉要道上,正中我們下懷,回去告訴李佬,他一定會高興,對於李家壟斷中倭航道,有莫大的助力,今後可以光明正大的扯旗收過海錢,沒有我們的許可,一根絲一匹布都運不過來。”

  “不過,凡事沒有完美的,得了好處,就得擔點風險。”

  聶塵又呷了一口,道:“澎湖是荷蘭人盯上的肉,今天雖然吃了虧,但東印度公司絕不會善罷甘休,要想從大明獲取絲綢瓷器,從中賺取暴利,紅毛鬼必然要卷土重來,把澎湖奪回去。”

  他籲了口氣:“南居益是個聰明人,他這是把我們抵在了最前頭,給個虛職,荷蘭人若來,我們首當其衝,必須跟荷蘭人打生打死,他作為福建巡撫卻樂得清閑,坐家裏看戲就行了。”

  “那我們豈不成了朝廷殺豬的刀?”鄭芝龍皺眉:“荷蘭人被斷了財路,豈肯善罷甘休,我們這代價有點大。”

  “代價是大,不過若是善加利用,就是生財之道。”聶塵話鋒一轉,隱隱點撥道:“荷蘭人也不是不可以談一談的倔驢,他們不過是被朝廷禁海令給逼的,從根子上講,他們也是一群商人,想做生意的商人,僅此而已。”

  “大哥的意思是說……”鄭芝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我明白了!”

  “因為這個,我向南居益提了個小條件。”聶塵用小刀挑起一塊羊肉來,羊肉是南居益派人送來的,勞軍的肉食也給了聶塵一份,雖然不多:“我要在夷州開城,招收沿海移民,當然了,我原話不是這麽說的,我告訴南居益,澎湖無水,沒法種糧,不可以屯田,身為澎湖駐軍總不能一直靠他周濟調運吧。”

  “要朝廷周濟我們?這不可能。”鄭芝龍斷然道:“我看官軍水師的船還沒有我們保養得好,他們窮得很。”

  “朝廷缺錢,我都知道。”聶塵笑道:“我故意這麽說的,就是要南居益拒絕我。”

  “哦,為什麽要這麽說呢?”鄭芝龍很配合的做著捧哏的活,等著下文。

  “我緊接著說,朝廷不供應糧草也行,我們自己種。”聶塵把羊肉塞進嘴裏,嚼得滿嘴流油:“隻要準許我們在夷州開土種地,雇請農民,修築房屋,用種出來的糧食供養自己,我們就不會要朝廷一兩銀子,也不需要朝廷供應一顆米。”

  “在夷州開荒?”鄭芝龍眨著眼睛:“南居益答應了?”

  “他當然答應了。”聶塵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嘴角的油流出來,滿嘴都是:“答應得比什麽都快,好似占了莫大的便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