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功勞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549
  雷爾生站在艦首,聽到白沙島上的巨響,渾身一抖。

  一股高聳入雲的蘑菇雲從土堡的位置冒起,初初如柱,慢慢擴散,像一團濃霧,伴著巨響回音,幾乎把整個白沙島都籠罩其中。

  雷爾生覺得心都被什麽東西抓了一下,緊緊的按在欄杆上,舉著千裏鏡,朝遠處白沙島的方向仔細了望。

  鏡麵裏,鬱鬱蔥蔥的島嶼被無數的船隻包圍著,炮口噴出的火苗不時的在煙塵裏閃爍,船影穿梭,船上的炮火與島上的炮火彼此映襯,相互射擊,無數的船隻殘骸遊蕩在海麵,起起浮浮、沉沉落落,活著的人在水中掙紮,死去的人在海裏飄動,火焰的顏色將天空照耀得緋紅,半個天空都是血紅色。

  公爵號已經被燒得一幹二淨,一片片焦黑的木頭棒子在一堆火船當中冒著餘炙,那一片的海水似乎都被燒開了,沸騰得浪花滾滾。

  鏡子四下裏移動,入目所見,更多的明國戰船正在遠處嚴陣以待---南居益用鞭子都趕不大動的大明水師在雷爾生的眼中就是嚴陣以待---上百隻大小船隻的排麵看起來完好無損,完全可以再投入一次戰鬥。

  “大人,公爵號竟然被擊沉了!”左右的人驚呼起來,這艘荷蘭海軍在遠東最大的戰船,在與西班牙人兩次爭奪香料航線的戰爭中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巨艦,竟然被擊沉了。

  這很明顯,白沙島畔整片海,沒有一條掛著荷蘭旗幟的船存在,大批明國戰船正在圍攻白沙島,瞎子都看得到。

  在滿刺加,在馬六甲,公爵號的二十四磅巨炮可以打得西班牙人找不著北,歐洲最為精銳的海軍都敗在它的炮火下,荷蘭遠東艦隊的主力艦之一的公爵號,被擊沉了。

  這樣的主力艦,荷蘭海軍在遠東隻有個位數的數量,沉一條就少一條,對雷爾生來說,無異於沉重的打擊。

  現在的情況很危急啊。

  雷爾生在千裏鏡裏眺望白沙島土堡,想在煙霧繚繞中找尋高文律的身影,他想知道,土堡還存不存在,畢竟那聲巨響和那股濃煙,聽起來看起來非常不妙。

  濃煙裏的高文律很狼狽。

  他運氣很好,沒有站在土堡城門附近,而是站在遠處堅固的棱堡上,而那扇由厚厚木板重疊釘成的城門,已經被炸塌了。

  天知道明國人用了多少炸藥,高文律隻覺得剛剛的一瞬間,整個人都被震得跳了一跳,站立不穩之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從地上爬起來,高文律顧不得軍服被弄髒,振聲高喊:“快!去堵住城門!別讓他們衝進來!”

  土堡是最後的屏障,一旦失守,什麽都完了。

  誰去堵門?

  土堡裏隻剩下一百來人,四處棱堡上操炮就占去了一大半,誰去堵門?

  本來應該堵門的察猜一個照麵就被打死在土壟上,現在高文律手裏沒有多餘的人手,所以他喊了一嗓子,竟然沒人去執行。

  倉促之間,高文律掏出腰間的短銃,一麵裝藥上彈,一麵帶著身邊的幾個人,飛奔著向門口跑去。

  四麵棱堡上的人也有人沿著城牆跑向城門的方向,城牆上,有人在開槍,有人在喊叫,濃煙嗆得人嗓門發啞,土堡麵向島上的那一麵,已經失去控製了。

  有幾個白人士兵手持火槍倉皇的衝到城門附近,發現城門成了一個大洞,可以透過洞口直達城外。

  有明國人豹子一樣從洞口衝進來,手裏舉著長刀,荷蘭兵舉槍就打,火槍噴射出彈丸,那人胸口飆出血來,仰麵跌倒。

  但明國人是絡繹不絕的,洞口湧進來的仿佛是人潮,不等這幾個士兵重新裝上彈丸,接著進來的兩個明國人大吼著,將斧頭鑲進了他們的腦袋瓜。

  四麵城牆上都有槍聲響起,持斧的明國人瞬間也被打倒在地,不過跟著進來的明國人活像泥鰍一樣沿著洞口衝了進來,散向四處,刹那間的功夫,土堡裏全是人影,冷兵器的撞擊和火槍的焰火交相輝映,小小的土堡,成了廝殺的戰場。

  城破了。

  破得太容易了。

  以至於高文律站在棱堡的斜坡上,上下不得的發怔,腦子裏仍舊在發蒙,城是怎麽破的?

  明國人攻打了大半年的城堡,一下就被破了,怎麽破的?

  哦,是了,好像之前的明國人,沒有這麽不怕死啊。

  往往朝海上打幾炮,不論中沒中,明國的船就會掉頭逃走,根本沒有上島的機會。

  今天他們不怕死了,所以城就破了。

  認真的想一想,兩百來人守的城,其實在任何地方來看,都隻能算個山寨,能堅持大半年不被攻破,很罕見了。

  高文律神誌不大清楚,手下卻清楚得很,他們竭力拖著高文律,將他拉上了棱堡,每一座棱堡都是一座獨立的工事,在城牆上凸出一大塊,有單獨的斜坡與城牆相通,守在上麵,可以堅持一陣。

  十來個士兵擋在高文律身前,荷蘭人堅韌的性格在這一刻顯現出來,十來個人分成三段,輪流發射,鉛彈將斜坡守得滴水不漏,明國人在下麵丟下了數具屍體,愣是衝不上去。

  但是人衝不上來,火與煙卻是可以的。

  明國人開始在土堡內縱火,到處漢語的喊殺聲,而狡猾的明國人好像又帶來了那兩個俘虜,正在土堡門外高聲招降,喊著什麽“繳槍不殺!”“大明國優待俘虜”的鬼話。

  不得不說,這一招很有效果。

  高文律看到,西麵棱堡就是這樣投降的,殘餘在上頭的幾個荷蘭炮手房放棄了抵抗,揉著被熏得淚流不止的眼睛解除武裝空手走了下去。

  高文律終於清醒了,他站在還迎風飄揚的三色旗下,絕望的退後幾步,後背抵上了麵向海麵的石頭牆。

  冰冷的石牆令他後背發涼,他轉過身去,看到了停在遠處,很明顯被明國海軍震懾住了的提督雷爾生帶來的船隊。

  現在已經遠水解不了近渴,更別提遠水根本送不過來。

  雷爾生不敢過來了,他一定看到了公爵號被擊沉的慘狀,高文律了解雷爾生,如果說高文律是個堅定的戰士,雷爾生就是個市儈的商人,明擺著會折本的生意,他絕不會做。

  “提督閣下,看來,我再也不能為偉大的尼德蘭海軍效力了。”高文律苦笑著,舉起短銃,衝著在棱堡下方朝這邊探頭探腦的明國人,射出了鉛彈。

  他要堅持到最後一刻,扞衛荷蘭海軍的榮譽。

  但是煙漫上來了,該死的明國人,他們在扇風,煙直往上飄,棱堡像被裹在了爐膛裏一樣,連呼吸都很困難。

  “咳咳咳!”

  高文律喘息了一陣,把鼻子竭力伸向外側,他的士兵跟他一樣,撲倒在圍牆上拚命呼吸著濃煙以外的空氣。

  耳畔的槍聲漸漸稀少,土堡已然淪陷。

  “大哥,都妥了。”鄭芝龍抬頭瞧瞧正在被撩烤的唯一一座沒有投降的棱堡:“隻有這上麵還有抵抗,大概有官兒在上頭。”

  “那就不要殺掉了,抓活口最好。”聶塵的肩頭有一處掛彩,一顆鉛彈擦著皮膚打爛了衣服,再往下一厘米,就能擊中他的鎖骨,非常幸運:“等會向南居益提條件時,可以更方便開價錢。”

  “好。”鄭芝龍咧嘴笑道,抖了抖苗刀上的血珠,轉頭喊道:“把火燒大點,把蕃鬼熏下來,注意些,別真熏死了!”

  “將火槍都收集起來,還有鉛彈和藥壺。俘虜全帶走,送到我們自己的船上,不要留給官府的人。”聶塵則站在殘破的城堡門口,看著被五花大綁帶走的一群荷蘭炮手,臉上表情很是愉悅。

  不過轉過臉,看到近三十具自己人的屍體被逐一抬到外麵擺放著時,他又露出痛惜的表情,走過去親自給每一具屍體都整理一番,擦去血跡,弄平整衣服。

  “讓兄弟們走好最後一程。”他對身邊的人說道:“照海上的規矩,剪下頭發,等水葬之後交給家屬。”

  所有的人都默不著聲的點頭,一齊低下頭,跟著聶塵默哀。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鎮海港的沙灘上,俞谘皋終於踏上了幾個月來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

  這片沙灘細得發白,砂子很舒服,很光滑,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血跡,更沒有土堡附近那衝天的大火和刺鼻的硝煙味兒。

  他是用幾乎和平的方式,慢慢的坐著小船上岸的。

  幾十條水師戰船就停在港灣裏,沒有任何人阻攔,也沒有炮火攔截。

  俞谘皋四處張望了一下,有些無聊的把手裏的長刀拿在手裏向前一揮:“去土堡,看看還有沒有紅毛鬼頑抗,頑抗的話格殺勿論!”

  從船上下來的水師官兵蜂擁而上,呐喊著向前奔去,這類撿桃子的活計,大夥兒都喜歡幹。

  南居益的船是稍微等了一陣才靠岸的,他的腳踏上白沙島的地麵時,俞谘皋正麵色不怎麽好的等在岸邊。

  聶塵領著一群人站在邊上,押著高文律。

  俞谘皋這邊,很多水師將領擁在一起,對聶塵神色不善,兩幫人似乎在對峙,相互刀槍並舉,針尖對麥芒。

  水師的人要多些,呈半圓形把聶塵等人圍在中間,但這夥人絲毫不懼,個個橫眉怒目,看起來氣勢比占絕對人數優勢的水師還橫。

  南居益目光一掃,心中就有數了。

  他走過去,先和俞谘皋親切交談,又和廣東、浙江的客軍將官勉勵一番,說些辛苦了之類的廢話,又詢問了一下戰果,得到白沙島已盡入囊中的回答,大夥兒皆大歡喜。

  然後南居益很自然的轉過頭,朝向聶塵這邊,先向提前幾步走過去站到聶塵身邊的施大喧問道:“哪位是聶首領呐?”

  “我就是。”聶塵當仁不讓的拱拱手:“見過南大人。”

  “是你?”南居益詫異的打量他,頗為吃驚:“這麽年輕……果然英雄出少年,本官還以為是位與施大喧差不多的偉岸男子呢,沒想到是位少年郎君。”

  “偉不偉岸,不在外表,而是在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聶塵拱手答道:“大人是文官,不也身先士卒、以身涉險嗎?很多看起來勇武非常的人話說得漂亮,實際做起來卻原地打轉,跟大人比起來可差多了。”

  這話一出,水師的人頓時一片嘩然,紛紛怒目而視。

  南居益心中好笑,又覺得這少年嘴炮厲害,不禁高看一眼:“聶首領說得好,你們先是以火船擊破蕃船,後又率先登島奪堡,勇猛不凡,功勞很大,我一定據實稟報朝廷,為你們請功嘉獎。”

  “多謝大人。”聶塵也不謙虛,直接道謝。

  南居益看他說話頗有章法,以為聶塵會謙讓謙讓,沒料到他直接接了這話頭,於是沉吟道:“既如此,那這些紅毛鬼……”

  他指著聶塵身後垂頭喪氣的高文律:“可以交給本官,本官押送他們去京城,請皇上定奪,聶首領可願意?”

  “這個自然,國法如山,當然依大人的意思。”聶塵爽快的答道,把頭一擺,示意將捆綁結實的高文律等幾個荷蘭人交出去。

  俞谘皋急忙說道:“南大人,紅毛鬼俘虜,可不止這幾個,還有一些被他們扣了,不肯交割!”

  “哦?”南居益心想原來是這樣,疑惑的看著聶塵問道:“聶首領,這是為何?”

  “南大人且聽小人解釋,紅毛鬼活口就這幾個,其他的都死在島上了,不信可以讓官兵進去驗看,我可沒有藏著掖著。”聶塵一口否定,咬得死死的。

  “豈有此理!我的人看到你們把人帶走上船的,怎容你狡辯!”一個將官大聲喝道,用手衝聶塵指指點點:“快把人交出來,你私藏紅毛鬼,居心何在?”

  “這位軍爺,話可不能亂講,你那隻眼睛看到我們帶人上船了?”聶塵絲毫不認賬,冷笑道:“再說了,仗都打完了你們才上島,怎可能看到我扣人?”

  “好你個海盜崽子,不認賬我就上船去搜,搜出來治你的罪!”

  “哦?”聶塵眼睛眯了起來,麵無表情的道:“軍爺叫我海盜,真是海盜,你敢上我的船嗎?”

  現場頓時亂做一團,官兵們叫罵一片,鄭芝龍等人嘴上也是不怕人,雙方吵成一堆,指手畫腳粗鄙無禮。

  “夠了!都閉嘴!”俞谘皋吼了一嗓子,讓所有人都靜下來:“南大人麵前,你們怎可無禮?”

  南居益微微閉眼,旋即睜開,沉聲對聶塵道:“本官信你,來呀,把紅毛鬼人犯帶下去,好生看押,不得有誤!”

  等親兵上來帶走高文律,南居益好像已經忘了剛剛吵鬧的一幕,笑嗬嗬的朝前一指:“走,我們上去看看,紅毛鬼到底弄出了什麽堡壘,累我們打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