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無恥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12-27 13:46      字數:4829
  當初把樹全砍了,當然是為了方便觀察,以免敵人從草堆樹林裏摸過來到牆根底下了土堡上的人還不知道,所以留了一片開闊地。

  但是現在這片開闊地,卻被聶塵利用起來了。

  十來架巨大的石頭盾車,無比顯赫的蠕動在平地上,像一座座小山一般,沉甸甸的向察猜壓過去。

  察猜在海上跑了十幾年了,從十來歲時在占城一帶當海盜開始,到現在投靠荷蘭人做馬仔,一輩子見過的龐然大物不少,但像今天這樣的,還是頭一回。

  “這些車子……”他吞了一口口水,手指頭放在火槍的扳機上,不知道該不該扣下去:“鉛彈大概打不穿。”

  “那怎麽辦?”旁邊的人問他,現在守在土壟上的全是棕色皮膚的東南亞土著,言語相通:“莫非等著他們躲在石頭後麵移到我們跟前來?”

  “.…..”察猜想了想,抬頭望向腦袋頂上的空中:“他們總要從石頭後麵跑出來的,現在隻能希望荷蘭大人們的火炮打準一點了。”

  “.……”左右的手下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把腰間掛著的砍刀拿出來,放到了身邊。

  “砰!”

  “轟!”

  一顆鐵彈打在了左側的一輛石頭盾車上,高速飛行的彈丸以強大的動能摧毀了堆砌得並不牢靠的石頭堆,亂石飛濺,整輛車子被打得飛起,朝後猛烈的退了好幾尺,抵在後麵最緊的幾個人被這股力量撞得倒飛出去,又撞在更後麵的人身上,像一串糖葫蘆般的,滾了一地的人。

  那輛車子在原地打了個轉,車軲轆不知道是什麽木料做的,竟然沒斷,車上厚厚的石頭也沒有被打穿,雖然正麵多了一個大大的凹陷,但車子沒散。

  “這車子真結實。”鄭芝龍遠遠的看著那架車,看著被撞倒的人有好幾個爬了起來,把車子推正了,車子竟然還能被推動,不禁說道:“怪不得大哥你要不遠萬裏的從平戶帶這些大家夥來,原來是用在這裏。”

  “平戶最好的鐵匠用鑄鐵打造的框架,豈是那麽容易被打散架的?”聶塵氣喘籲籲的推著車,他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隻求將車子推得快一點:“有說話的力氣,就加把勁兒!必須趕在紅毛鬼把重炮挪到這個方向來之前拱到他們門口去,不然重炮一打,再好的車子也得被打成渣渣!”

  “哦!”鄭芝龍一想,是這個道理啊,他偷眼朝前麵望了一眼,瞧見遠處土堡城牆上一片嘩然,不少紅毛鬼在上頭嘰裏咕嚕的喊著聽不懂的蕃話,很可能真的在調重炮,心中一顛,趕緊閉上嘴,鉚足了勁頭去推車。

  城牆上,高文律真的在調炮。

  他已經注意到了從西邊棱堡炮火死角過來的這些明國人,以及他們藏身其後的石頭推車。

  “這個是什麽東西?”一開始,他也很迷惑,鬧不明白聶塵搞的是啥,半刻鍾後,隨著推車移動了十來尺遠,他就明白了。

  “這是攻城車!”他猛然醒悟過來,想起來一些歐洲攻城戰的典故:“是明國人的攻城車,他們居然使用了攻城車,在哪裏打造的?用船搬來的嗎?”

  這簡直不可思議,明國人從遙遠的大陸,居然運來了攻城車,這手筆……太大了點啊。

  歐洲的攻城車,在十七世紀的時候,還停留在一根削尖了的木頭加幾個輪子的階段,非常簡陋,前麵大不了豎了塊板子,搭上牛皮之類的防禦設施,這就算是很精良的攻城車了。

  跟眼前的鐵車石頭牆根本沒法比。

  在看到幾磅重的鐵彈隻能把是石頭車迸飛幾塊石頭渣滓、將厚厚的屏障削去幾分之後,高文律就知道,自己部署有些失算了。

  在麵向島上的這一邊,應該擺幾門重炮。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高文律匆忙決定,將已經失去作用的一麵炮台上的二十四磅重炮,搬一門過來。

  這種重炮重達幾千斤,使用滑輪和杠杆吊臂才安裝到棱堡上的,上百人喊著號子才能搬動,匆忙之間,要想搬動,很困難。

  確切的說,是不可能的,高文律催促十來個士兵努力了一陣後,明智的放棄了,轉而去搬一門十二磅的炮,炮彈輕了一般,炮也就輕了兩千多斤,搬運的可能性也就大大提升了。

  高文律還在牆頭上嗨喲嗨喲的下力氣時,聶塵也在牆頭下嗨喲嗨喲的下力氣。

  大家都很清楚,誰能趕在對方前頭做好自己的事,誰就能搶得先機,高文律可以用重炮將聶塵攆得連滾帶爬的逃走,聶塵可以用石頭車一直安全的推進到土堡城門外頭。

  “開槍!”

  城門外麵的察猜悲憤的看到,自己等不到高文律的炮火了,城頭的小炮不但威力小,不足以擊毀哪怕一輛車子,連準頭都差得出奇,連射十炮能命中一炮都算運氣,眼看著明國人躲在車子後麵的身影越來越明顯,他沉不住氣了。

  “砰!”

  手裏的火繩槍首先發射,他很睿智的瞄著推車的後方射擊,希望能有一個兩個的明國人不小心把身子暴露出來,碰巧擊中也好。

  身邊的人跟著他扣動扳機,乒乒乓乓的槍聲炒豆般的響起,白煙彌漫,鉛子準確的打在石頭上騰起火星來,碎石迸飛,非常猛烈。

  但是毫無作用,躲在石頭後麵明國人根本不會露頭,猥瑣的藏在後麵蹲著前進,除非能把石頭炸開,否則根本奈何不了。

  察猜今天算是學到了,原來攻城器械這樣造才是王道,以石造車,雖然沉重,卻是不可摧毀的神器。

  “最後一段了,大家加把勁!”聶塵咬著牙喊道,他的肩膀抵著石頭車的後側,皮膚都被磨破了,腳下在用力蹬地:“推到壕溝處,就大功告成了!”

  “壕溝後麵是土壟,土壟距離城門雖然隻有幾步遠,可牆頭上的火槍仍然可以打到牆下麵。”鄭芝龍在他旁邊汗如雨下的推著車,悶聲問道:“紅毛鬼一定關了門的,什麽時候派死士上?”

  “等到了壕溝的時候!”聶塵低著頭用腦袋去頂車子:“派死士去炸城門!”

  “好!”鄭芝龍應了一聲,扭頭喊道:“讓死士準備!”

  “死士來了!”

  後麵有人大聲答道,幾個躲躲閃閃的人影在一群海盜的簇擁下跟在盾車後頭稍遠一點的地方。

  迎麵的火槍聲越來越響亮,強度也越來越密,聶塵側耳聽著,判斷著距離,有時還冒險偏頭迅速的看一眼,等盾車推到一定的位置,他吼了一聲,提起了刀子。

  巨大的盾車仿佛碰到了一個障礙,車輪一下子陷入地麵,動彈不得,無論怎麽用力,也無法推動分毫,車身頓時矮了一半,掉入了壕溝。

  不等聶塵出手,鄭芝龍照例的搶在了他前麵,手持苗刀從盾車側麵搶身跳了出去,一步躍過了壕溝。

  “擋我者死!”

  他大吼著,苗刀高舉過頭,力劈華山般的砍中一個倉皇不知所措者的肩頭,那人身形瘦小,這一刀幾乎將他劈成了兩半。

  慘叫聲中,鮮血狂噴,血淋淋的場麵幾乎令人窒息,站在土壟前拿著刀槍的奴隸們被嚇呆了,腿肚子發軟,直接就跪了下去,埋頭求饒,但更多的人發聲喊轉身就逃。

  土壟不過半人高,逃命的人可以一跳而過,但土壟後麵,是正在用火槍開火的察猜們。

  沒有提防的,逃命的奴隸撞得這些棕色皮膚的人一個踉蹌,連火槍都差點脫手。

  察猜正在緊張的填彈裝藥,沒有想到本是屏障的奴隸反過來衝撞自己,怒從其心頭起,調轉火槍把槍托衝著撞上自己的奴隸就是一下,吼道:“轉回去,拿起你的刀!”

  奴隸暈頭轉向,頭上挨了一下,原地轉了一圈,認清土堡的方向後,繼續倉皇逃竄,要不是察猜要用火槍向前射擊,他恨不得直接斃了這個怕死鬼。

  不過這些奴隸本是漁民,怕死似乎是應當的啊。

  察猜來不及幹掉這個從漁民變成的奴隸了,當他舉起火槍,抬起手臂時,聶塵一隻腳踩在土壟上,另一隻腳踢中了他的下巴。

  繃直了的腳背正中下顎骨,察猜在向後倒去的時候,清楚的聽到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仿佛就在自己的耳畔響起,無比的清晰。

  後腦勺撞到地上,稍微有些暈厥,但現在不是昏過去的時候,察猜手裏的火槍沒有丟,眼前一片朦朧,他胡亂放了一槍,也不知道打向了何方。

  沒有等他掙紮著爬起來,聶塵已經落到了他的身上,雙腳踩在察猜的胸口,手裏的刀子筆直的插進他的氣管裏,刀抽出來之前沒有血噴出來。

  察猜就這麽死了,他眼睛都沒有閉上,就這麽死了,他覺得很冤。

  沒人去管他冤不冤,土壟上爆發著冷熱兵器的混戰,這種距離火槍是發揮不了優勢的,揮舞刀子的明國海盜們占盡了上風,一些準備好砍刀的火槍手做了負隅頑抗,但沒有卵用。

  一百來人的火槍手加奴隸隊伍,堅持了十分鍾不到,就消失在了土壟上。

  城牆上劈裏啪啦的響起稀稀拉拉的槍聲,一些殺得正起勁的水手被打中,撲倒在地,聶塵忙帶著眾人蹲在土壟底下,暫且躲避。

  “讓死士上來!”他將手一揮,下令道。

  後麵的海盜們推推揉揉的,帶著幾個人上來了。

  這些人當中,大部分是李魁奇的手下,當了俘虜後被帶來了這裏,此刻身上都像恐怖分子一樣綁了火藥,他們的任務就是衝到城門口,將火藥放下,炸開城門。

  如果幹得好,就能留一條生路,否則就直接死這兒算了。

  而最前麵被捆成粽子的兩個人,卻是兩個不同尋常的角色,兩個白人。

  確切的講,是兩個荷蘭人,屠館時抓的活口,沒有被送到南居益處領賞的遺漏者。

  此刻,這兩人的臉都白了,白上加白。

  雖然言語不通,但兩人都明白,接下來要幹什麽。

  “帶他們走在最前麵,當人質。”聶塵叮囑兩個提著刀頂在兩個荷蘭人腰杆上的手下道:“你們躲在他倆身後,要死,也得這倆蕃鬼先死。”

  兩個手下堅定地點頭,表示明白了,聶塵接著叮囑:“荷蘭人要是不要臉直接殺了同類,你們就跑,要跑之字形,這樣火槍不容易打中你們。”

  之字形的跑動可以最大限度的躲避弓矢槍彈,這是聶塵在平時一貫教導手下的知識,此刻說出來,不過是加深印象,兩個手下再次點頭,推著兩個渾身顫抖的荷蘭人走了出去。

  一出去,兩人就把刀子刺破了荷蘭人的皮膚,荷蘭人以為要殺他們,殺豬一樣叫了起來。

  叫聲宛如天籟,直刺蒼穹。

  叫聲一起,城上的槍聲頓時就停息了。

  這叫聲城上城下的每一個人都聽得到,不過城下的人聽不懂,城上的人聽得懂。

  他們在喊:“救命、救命!”

  “荷蘭人!”高文律臉都急紅了,一半是氣的,一半是慌的。

  “可惡的明國人!”他一拳打在石頭牆體上,憤憤的道:“太陰險了,竟然用尼德蘭人的性命來要挾我!”

  他身邊就站著幾個端著火槍的白人士兵,用不確定的眼神瞄著高文律,仿佛在問:“大人,打還是不打?”

  打還是不打?

  高文律心頭直冒火,打,就必然先殺自己人,明國人縮在兩人身後;不打,就得眼睜睜的看著明國人接近城門。

  手捏成拳頭,砸在石頭牆上很痛,高文律卻一點沒有知覺,心中舉棋不定,猶豫良久,終於崩出一句:“打明國人!”

  火槍手們鼓著眼珠子瞪他:啥意思?

  這是甩鍋嗎?

  兩個海盜帶著白人俘虜駐足城門外,**裸的要挾著,耽誤著時間,而另幾個李魁奇的手下,則亡命一樣跑到城門底下,在城門洞邊如釋重負的蹲了下來。

  幾人身上都綁著沉重的火藥袋子,連跑動時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

  將火藥細細的放到城門處,撚出火繩,幾人手抖腳抖的用火撚子點燃,掉頭就跑。

  推著兩個白人俘虜的水手也快速的拖著白人向後退,兩個白人再次殺豬一樣叫起來,城頭上死了一樣一片寂靜,沒人開槍,大家沉默著看聶塵的人耍把戲。

  海上,南居益已經快要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前方的鎮海港已經敞開了大門,如同一個嬌羞的大姑娘,等著自己撲上去解救她。

  可是手下這幫憨貨,居然一個個你推我我推你,遲遲不肯出力,隻要土堡上的大炮朝他們轟一炮,就立刻遠遠躲開,動作倒是嫻熟無比,看起來平時沒少這麽躲過。

  “掛本官認旗!”南居益冷冷的下令道,重重的一掌按在麵前的欄杆上:“把船開到前麵去,擊三通鼓鳴三響炮,若是仍然有人畏縮不前,本官定要祭出尚方寶劍,陣斬畏敵不前者!”

  他看到了遠處逐漸迫近的船隊,也知道那是荷蘭人的援兵,心中焦急如焚,要是兩邊合兵,今日前麵取得的戰果就要灰飛煙滅,再也沒有火船可以燒了,大家全都打道回府。

  手下人大驚失色,忙勸道:“大人,不可……”

  “不要再說,本官不動,這些兵油子沒有肯出力的!”南居益恨恨的說道,牙齒都要咬碎了:“快一年了,若是還打不下來,我這巡撫也就當到頭了,今天必……”

  話音未落,隻聽白沙島上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黑煙滾滾,籠罩了風櫃尾土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