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南居益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27 21:34      字數:3573
  呱呱叫的海鳥振翅高飛,在空中翱翔。

  從鳥的視覺俯瞰大海,藍色的背景下,有一連串珍珠樣的斑點浮在海上,珍珠有大有小,斑點有寬有窄,散在這片海域,錯落有致。

  小一點的斑點呈白色,那是珊瑚礁的顏色,經年累月死去的珊瑚變成石灰岩一般的物質,高高壘起,化為礁盤。

  大一點的斑點色彩斑斕,有綠色的樹,有白色的砂,還有黑色的礁石和紅棕色的土壤,各類顏色組合到一起,構成藍色海洋中一處處難得的避風港。。

  這些空中看起來不過如此的斑點,足有六十四個,從海上看過去,就是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島嶼,這些島嶼排列成不規則的形狀,組成了大明朝的平湖列島,也稱澎湖列島。

  列島上沒有淡水,但能攔壩蓄水,有一些漁民季節性的居住在上麵,過著辛苦的疍民生活,島嶼周邊漁產豐富、風景優美,出海一次往往收獲頗豐,加上能避風躲雨,久而久之,這裏就成為沿海百姓的漁場,每逢魚肥蝦美的時候,湧到列島上的漁民多達上千。

  從秦漢時起,就有福建、浙江的漁民過海上島,開發移居,到了宋代,則正式劃歸泉州府管轄,置官設署,遙遙管控,之後列朝曆代,都將澎湖視為己有,牢牢控在手中。

  不過到了大明天啟四年九月的這一天,情況卻有了變化。

  “砰!”

  一顆鐵彈從澎湖列島的第三大島白沙島北角射出來,劃過長長的水麵,從一條福船的兩桅中間飛過去,打斷了一條纜索,然後下墜,嗵的一聲掉進遠遠的海裏。

  “退!退!”福船上的一個穿著甲胄的大明軍官被從自己腦袋上飛過去的炮彈嚇得魂飛魄散,沒口子的叫著,指揮手下轉舵掉頭:“快退回去,紅毛鬼開炮了!”

  他的手下比他嚇得還要畏懼幾分,在他叫喊之前就已經開始轉舵了,所有的人都貓腰躲在舷牆後麵,仿佛那單薄的舷牆能抵禦炮彈一樣,沒人敢抬頭。

  這條福船一跑,和它一起朝白沙島方向進發的其他十來條船不約而同的一齊回頭,沒有人發號施令,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大夥心照不宣做著同樣的動作。

  “轟!轟轟!”

  就像在歡送這些掉頭逃竄的大明水師兵船一般,白沙島北角那座帶有鮮明歐洲風格的棱堡炮台上,對著這邊的十來門火炮熱烈的噴著火焰,一發又一發的炮彈散落在兵船周圍,或遠或近,將船上的大明官兵嚇得臉色煞白,隻恨這是在海上,不能用爹媽生出來的兩條腿亡命狂奔。

  炮打得有多歡,船就跑得有多快。

  沒法不快,所有的船都見識過荷蘭紅毛鬼大炮的威力,這些能轟出十裏地的巨炮,威力驚人,一炮就能擊沉一條三百料的大船,打成齏粉,船上無人能生還,全送了魚蝦之口。

  大家都是當兵吃皇糧的,隻為一口飯而已,沒必要真的去送死吧。

  停泊在棱堡懸崖下麵的港灣中,有三條大船,一水的大型蓋倫船,桅高船大,炮眼密集,幾乎全都有定海號的規模,但它們隻是起錨觀望,並沒有出海迎擊的樣子,似乎對頭頂上棱堡內的岸炮很有信心,覺得靠岸炮就能擊退大明水師幾十艘兵船的進攻,也沒有出來追擊的打算。

  在炮台隆隆的炮聲裏,大明水師全軍退走,避往遠處。

  在炮彈打不到的極遠處,澎湖列島一座不知名的小礁盤旁邊,泊有十來條船隻,居中的一條船上,一名頂盔貫甲的將官,正手持千裏鏡,朝前方眺望。

  逃走的水師兵船被他盡收眼底,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海麵上如柱的水花,兵船上麵如土色的士兵,以及開炮時隱隱閃爍的焰火,甚至蓋倫船上鳴槍叫嚷的紅毛鬼,都活靈活現的呈現在他的瞳孔裏。

  “.…..”將官默默的望了一陣,臉上沒有憤怒,看不出驚訝,也沒有覺得惱火,平靜得像看了一出索然無味的戲,不叫好,也不罵街。

  “鳴鑼,收兵!”他放下千裏鏡時,漠然的說了這麽一句。

  近處的親兵飛快的把這命令傳遞下去,船尾有人提起比自己胳膊還粗的棒槌,鐺鐺鐺的敲了起來,桅頂上也升起代表退兵的旗幟,高高飄揚。

  一見到這麵旗,敗退的兵船們頓時跑得跟起勁了,你追我趕,唯恐落後。

  “俞軍門,今天看來又是毫無建樹的一天。”站在將官身後的一名守備穿著的武官出聲說道,在這船頭上,隻有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的站著,沒有旁人:“荷蘭紅毛鬼的炮依舊那麽厲害,我們的船連島的邊都摸不到。”

  被稱作俞軍門的大明福建總兵俞谘皋冷漠的把千裏鏡仔細的收好,沒有回頭,視線也沒有離開前方,皺眉說道:“這都七個月了,我們自金門出兵,南大人以酒祭旗,我們率軍出海,已經七個月了,卻連澎湖本島的邊都摸不著,還花了朝廷十幾萬兩銀子,王夢熊,我倆如何向南大人交代?”

  金門守備王夢熊聞聲臉色一紅,似有愧色,但旋即就找到了回答的借口,理直氣壯的應道:“話不能這麽說,軍門,我們出海時,紅毛鬼有船六百隻,據島十餘個,如今被我們剿得困守白沙島,剩下大船僅有三隻,這都是功勞,豈能抹殺?”

  “這話騙騙朝中那些不知情的大人們還可以,拿來糊弄南大人,卻是不行的。”俞谘皋冷哼一聲,不滿的說道:“六百隻船,全是我福建漁民的漁船,被脅迫跟隨紅毛鬼而已,我們大軍一到,他們就自行散去,這哪裏說得上是我們的功勞?何況那些漁船都是不到一百料的小船,連哨船都算不上,拿來充功勞,我臉皮可沒那麽厚啊。”

  王夢熊眉頭微聳,道:“那些離島……”

  “那些離島就是些不到百丈的小礁盤,紅毛鬼根本不屑於困守,礁盤上無水無灘,守在上麵不用我們去攻,他們自己就會餓死,紅毛鬼雖然不開化,卻不是傻子。”

  俞谘皋說完這些,轉身過來麵向王夢熊,隻見他年約五旬出頭,麵帶英氣,一張國字臉跟他爹俞大猷頗有幾分神似,紅臉膛上一對濃眉,高鼻梁下一張闊嘴,身高體壯,孔武有力,武將世家的底蘊從麵相上就可見一斑。

  王夢熊本是驍將,在福建沿海也是久經海麵的老軍頭,性格羈傲不遜,一向不大服人,卻被俞谘皋看得不大自在,眼神飄忽的說道:“這些我也知道,可是並不是將士們不肯用力,軍門也看到了,紅毛鬼火炮威力可觀,近之則亡,若是不能搶灘登陸,我們根本奈何不了躲在堡壘裏的紅毛鬼,卻之奈何啊?”

  “你以為,過兩天南大人來了,會聽這等理由?”俞谘皋盯著他看了兩眼,憂心忡忡的歎氣起來。

  “南大人要來?”王夢熊一驚:“他真的要來?他是一省巡撫,位高權重,豈能以身犯險?他真的要來?”

  “昨天就傳信給我了,說不日即到。”俞谘皋側身看向海上,退回來的兵船已經越來越近:“你昨日帶人籌措糧草淡水去了,故而不知。”

  “軍門可得攔著他呀。”王夢熊急道,真的急了,連對上級的措辭都沒有注意分寸:“你是總兵,他會聽你的。”

  “哪裏攔得住?”俞谘皋心中鬱悶,沒有計較,隻是歎氣:“他是上官,他要來,我能讓他不來嗎?”

  “可是……”王夢熊張張嘴,想了想才說道:“南大人若來,必定是督促我等進兵力戰的,可是如今這戰事,根本不能蠻幹,蠻幹則必定損兵折將,還不一定能打下白沙島來,要是折損了兵馬,又不能取得戰果,事後朝廷追查,最後背負責任的,還是你我啊,軍門!”

  一席話說得俞谘皋心驚肉跳,這些道理他都懂,隻是沒有說出來而已,如今王夢熊挑明了,他愈發的感到惶恐起來。

  作為名將俞大猷的兒子,俞谘皋是含著金鑰匙出身的,一落地還沒來得及哭,一頂金燦燦的“指揮僉事”四品銜頭就戴在了頭上,一輩子榮華富貴光芒閃閃。

  他的道路也確實是這麽走下去的,從軍為將,父親打下的人脈基礎令他仕途無比輕鬆,福建總兵的職司一當就是二十年,無人能及,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即將退隱,他不想落得個老來一場空。

  早知道,就不接這差事了,稱病抱恙多好,他甚至這樣想道。

  可是後悔也完了,這場仗,就是吞,也得吞下去。

  但是怎麽打呢?

  俞谘皋發愁的摸著下巴,一籌莫展。

  當了一輩子兵,打了不少仗,如紅毛鬼這種敵人,他確實很少遇到,船堅炮利,火器凶猛,比曾經的任何對手都難纏,那些巨大的佛郎機炮威力強大,沒法敵手啊。

  “算了,今日先退回去再說,等南大人到了,再做計較。”想了半天,俞谘皋把船板一拍,恨恨的說道,退回來的兵船正從他眼前駛過,這些兵船都是福建巡撫南居益從廣東、浙江的水寨中調過來的,供俞谘皋驅使,為了打贏這場仗,南居益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就差把自己送給俞谘皋了,如今久攻不克,俞谘皋確實沒臉見人。

  王夢熊是個軍漢出身的武夫,俞谘皋沒法可想,他當然更想不出好辦法來,隻得怔怔的答應一聲,按他的意思去辦。

  兵船聚集到一處,溜溜的返航。

  在距離這片海幾十裏地的水麵上,幾艘福建水師的戰船正乘風破浪,揚帆而來。

  大明福建巡撫南居益,身著大紅的官袍,腰纏玉帶,頭頂烏紗,胸前的補子上繡著一隻孔雀,標誌著他乃大明右副都禦史、巡撫福建的顯赫身份。

  風撲麵而來,涼爽愜意,但南居益心中,卻毫無安逸的意思,相反的,他滿腹心事。

  伸手摸摸懷裏,那裏揣著一封來自京城的信,信是他的上級,也是同為東林一黨的恩師葉向高寫來的。

  信的內容,驚濤駭浪,攝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