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閹黨和東林黨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27 21:34      字數:3656
  信的內容,令久經宦場的南居益,都感到渾身發涼。

  葉向高此時是內閣首輔、拜中極殿大學士,乃大明文官首領,天啟皇帝前極得信任的人物,先後曆經神宗、光宗、熹宗三朝,資曆深厚、能力超然,門生故吏遍於朝堂,長於策劃、善於決斷,在南居益眼裏,是偶像級的前輩。

  但就是這樣的掌權角色,卻在信函裏透露出慌張驚厥的意味來。

  “……今年三月,鎖汪文言,斷我一條臂膀;六月,楊漣上疏,列二十四大罪,公然決裂,然其數年辛苦經營,豈是區區一封奏疏能下獄的?此莽撞之舉也,必有後患……”

  “.…..而今我進退維穀,諸公不聽我令,諸奸不服我言,雖奮力周旋於朝堂,卻如獼猴而冠,空惹笑談耳。君在福建,與蕃人為敵,已曆經大半年,空耗許多錢糧,未得寸進,早已有人暗中窺視,上疏彈劾,幸好近來遼東遼西戰局未有變化,四海安定,我一力按下,方保得南君後路無礙也。”

  “但時不待我,奸患如拿你東南戰事為借口,到今上麵前搬弄是非,則我百口莫辯,雖然我早已有辭官歸鄉、不理政事的打算,無畏人言。但南君堂堂丈夫,謙謙君子,當留得有用之身報效君父,不可詆毀於奸患之手,東南戰事,宜早有定奪為好,否則大禍必至,南君切留意!切!切!”

  信的末尾,葉向高連寫三個“切”字,字字如刀,刀刀都捅在了南居益的心坎上。

  這些內容,他過目不忘,已經可以背誦出來了,信函本身,自然早已燒掉,這種東西根本不能讓外人見到的,看過即要毀掉。

  葉向高沒有明說誰是“奸患”,但南居益懂的,無須明言。

  如今的大明,能有資格讓葉向高稱為奸患的,隻有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了。

  作為明熹宗朱常洛奶媽客氏對食的魏忠賢,度過新上任司禮監大太監短短的羞澀期之後,已然開始大張旗鼓的擴張勢力、撈取好處,仗著明熹宗的支持,他的動作粗暴又肆無忌憚,一些貪圖富貴前程的無恥之徒歸附於他,助紂為惡。

  雖然遠在東南,但南居益聽到了京城裏的一些風聲,知道作為輔佐熹宗皇帝上位的東林黨人對太監得寵極為反感,更對太監崛起來分一分權利非常警惕,京城裏的一些東林黨人已經開始上疏彈劾,告發魏忠賢等人不法的行為,聲勢還很大。

  這些足以影響朝政的大事,南居益很上心,也多次與京裏的同僚保持聯係,對這些事的走向也有一份自己的考量,不過流官在外,縱有心也無力,沒有辦法參與這類觸目驚心的政治鬥爭,隻能遠遠觀望。

  萬萬沒想到,人在外麵走,鍋從天上來,東南與蕃鬼的戰事居然能成為閹黨攻擊東林黨的一條途徑,若真如葉向高信裏所說,那主持東南的南居益必然成為磨心,不但前途盡毀,生死不定,還將作為攻擊東林黨的一件武器,被閹宦捏在手心裏。

  葉向高已經在信裏表示得很清楚:他對整件事的走向,已經失控了。

  前段時間的來信裏,葉向高還充滿樂觀,他覺得靠自己的手腕,可以協調東林黨與太監們的利益關係,平衡權利,大家相安無事。

  但最近諸如楊漣一類的熱血中年人已經忍無可忍了,彈劾魏忠賢的帖子快要淹沒了內閣,連天啟皇帝的案頭都堆得一直抵攏了房梁,魏忠賢怒不可遏,依仗逐漸成熟的閹黨和皇帝的支持,開始翻臉。

  汪文言被捕下獄,就是一個信號,他是布衣宰相,沒有當大學士的暗地首輔,東林黨頭號智囊,葉向高很多政事都是他出的主意,汪文言等於葉向高的一條胳膊,是人所共知的事。

  此人被害,葉向高當然要救他,但卻驚奇的發現,他居然沒有能力救他,哪怕拿辭職相威脅,天啟皇帝也沒有說半個不字。

  汪文言一個月後死在牢裏,遍體沒有一寸好肉,死得很慘。

  天要塌了。

  這就是南居益現在的感覺。

  海風迎麵吹來,明明溫暖的天氣,南居益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裹緊了身上的大氅,他愁雲密布的臉又皺緊了眉頭,他望著前方海天線上的一片火紅色的雲彩,眼睛直直的,腦子裏亂如一團麻。

  何去何從,都是次要的,人生如夏花,總有凋謝的一刻,但要死得其所,若是被人當刀使,死得憋屈無比,那就不值當了。

  文臣有文臣的傲骨,豈能被閹黨拿捏!

  南居益額頭上密密的抬頭紋,宛如深山古寺門前延綿的階梯,一級級的一直頂在了烏紗帽的帽沿下。

  “無論如何,澎湖必須拿下!”他的眼神在風中逐漸從渾濁變為清澈,亂麻一樣的思緒也梳理成線,眼眸變得堅定無比,下定了決心:“此戰不勝,一切都如風吹,什麽都不會留下,包括我的人頭!”

  定了定神,他開口喊道。

  “來人!”

  有親兵應聲而至,在他身後恭聲道:“大人!”

  “此地距離澎湖島,還有多遠?”

  “回大人,還有約一百裏。”

  “一百裏?”南居益揚了揚眉毛,朝海上東張西望:“那還要走多久?”

  “不久,再有三個多時辰,天黑前即可到達。”親兵答道。

  “唔。”南居益眯起眼,掂著下顎處的胡須,沉吟道:“那個來金門獻俘虜的人,可在我的船上?”

  “在,大人,你吩咐他跟著一起走,他從金門開始就在這條船上了。”

  “將他帶過來!”南居益緊了緊大氅,揚聲喝道。

  親兵“喏”了一聲,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南居益突然又道:“慢,不是帶,是請他過來,客氣點。”

  親兵一呆,竟怔住了一時未動,南居益瞪眼看他,方才回過神,趕緊躬身領命去了。

  不多時,親兵就領著一個人來到南居益所處的福船艏樓上,那人年紀輕輕,看起來不過二十歲,身材不高,體型瘦弱,長著一張尖瘦的臉,窄額小耳朵,一雙眉毛彎彎曲曲,一對眼珠子滴溜溜的亂看,光憑長相,就是一副狡猾的麵容,再加上一身很不合身的長大袍子,套在此人身上仿佛一個瘦子穿了一個胖子的衣物,卷袖子夾下擺,整個人看起來宛如街市上混跡不軌的小混混。

  南居益以正人君子自居,自然看不得這類人物,但他有求於人,於是隻能咽了咽唾沫,皺著眉頭勉強開口說話。

  “郭……郭…….”

  郭了半天,郭不出下文。

  那人眼眨眉毛動,彎腰打拱,掐媚的笑道:“大人,小人叫郭懷一。”

  “唔,是我失禮了,居然一時記不起你的名字。”南居益毫無誠意的表達歉意,仰著下巴道:“李旦就是派你來金門獻荷蘭俘虜的?”

  “正是,南大人,前幾日在廈門衛,你還和我說過話呢,當時你見了那個叫做雷耶鬆的荷蘭紅毛鬼俘虜,還笑得合不攏嘴呢。”郭懷一依舊笑道,抬頭看他。

  這動作頗為無禮,南居益覺得自己越來越厭惡他了。

  “李旦果然是個海盜,連手下的人都這般粗魯。”南居益暗暗想到,拂了一下袖子。

  他嘴上問道:“李旦獻俘有功,可見有拳拳報國之心,怎麽不親自來獻俘,而是派你來呢?”

  “大人,這問題你問過的,嗬嗬,我家老爺也怕大人抓他呀。”郭懷一毫無顧忌的答道,一點沒有戳破話題後的尷尬感,一直帶笑:“大明禁海,對海商比海盜還狠,我家老爺可不敢冒險。”

  “你……”南居益一口氣瞬間湧上心頭,他硬生生的用涵養把它壓下去,強自忍著沒有發怒,憋著一口氣冷笑道:“好,閑話少說,你之前說,李旦想與朝廷結好,將功贖罪,可是真的?”

  “大人,不是將功贖罪,我家老爺不認為自己有罪,他是想跟大人做筆生意,”郭懷一道。

  “啪!”南居益拍了桌子,他麵前沒有桌子,隻好拍了一下身邊的舷板。

  “我乃堂堂朝廷命官,豈能跟海盜做什麽生意?!你這廝如此狂妄,莫非不知我大明律法的厲害?!”

  “知道、知道,大人息怒、息怒。”南居益的怒火絲毫沒有讓郭懷一害怕,相反的,他的笑意反而更濃了,依舊彎著腰拱著手,不住的鞠躬:“我是粗人,沒讀過書,說不來官麵上的話,就是這麽個意思,大人將就聽聽吧,若是不合意,就把我的話當個屁給放了,也讓大人出出氣。”

  南居益自然不能用放屁來出氣,他又想拍一下舷牆,怒斥幾句,但看到郭懷一笑嘻嘻的表情,他的手懸在空中,半天沒有落下去。

  這個外強中幹的動作,郭懷一盡收眼底,他的眼睛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輕蔑,再抬頭時,仍然低賤謙卑。

  “大人,其實這筆生意,朝廷有利無害,我們出船出人,幫你打紅毛鬼,事後寸功不要,全給大人,這份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簡直千年難逢啊。”

  南居益冷笑道:“好個千年難逢,你們要福建水師遊擊的官銜,還要百條戰船的軍費、占地為王的資格,難道不是條件?”

  “哎,大人言重了,這點錢和利,對大人來說,九馬一毛啊。”郭懷一大刺刺的揮揮手,仿佛揮走了一根毛。

  “是九牛一毛,不學無術!”南居益腹誹一句,冷笑著掂起了胡須。

  “條件暫且不說,李旦能剿滅倭國的荷蘭紅毛鬼,確實立了功,理當給賞賜,不過要想為朝廷出力,剿滅澎湖的紅毛鬼,他有那個能力嗎?朝廷可不和沒有實力的人說話。”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空口吹牛,那不是傻子嗎?”郭懷一搓著手,如一個市井無賴一般腆著臉道:“有沒有實力,大人其實應該知道了吧?”

  南居益把眼一瞪:“我怎麽知道?”

  郭懷一把手搓來搓去,仿佛要搓掉手上的汗垢,搓出無數汙穢物直往地下掉,看得南居益差點吐出來。

  “大人此刻叫我來,應該是接到了李魁奇被打敗的消息,方才見我的吧?”

  “這份實力,難道還不夠嗎?”

  郭懷一把手拍了拍,點頭哈腰,笑著對南居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