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意外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24 22:15      字數:3369
  平戶的早晨,永遠那麽清淨溫柔。

  日光暖暖的照在房頂上,沿著門楣灑下來,將春節時貼上去的對聯映得紅燦燦的好似盛開的牡丹色,翹簷底下的黛瓦青磚鋪成一個別致的造型,雕著一個吞脊獸,張大著嘴巴,正對著躍起的旭日,仿佛要吃了這一輪太陽。

  海風吹過地麵,卷起細微的塵土,幾滴水珠壓下去,將灰塵泯滅在地麵上,端著水盆的門房一邊灑水,一邊打開了大門。

  門一開,一個黑影咕嚕嚕的滾進來,在地上翻著跟頭,半天沒爬起來。

  門房端著水盆沒動,臉上皮笑肉不笑的道:“喲,王老爺,今天怎麽早啊,這門我剛打開,你就進來了,真是巧啊。”

  在地上打滾的平戶海商王景澤費了老鼻子勁,才從地上爬起來,他身材肥胖,宛如一個溜溜轉的球,從地上爬起來著實費勁。

  大通商行的門房笑著看他,一點沒有上去搭把手的意思。

  若是換做平時,一個下人敢這麽看自己的笑話,海商王景澤一定上手抽得他半身不遂。

  但是今天,此地,王景澤半點脾氣沒有,相反的,還露出掐媚的臉,點頭哈腰的道:“不早不早,我昨晚上就沒走。”

  “啊,沒走?”門房詫異了,瞪圓了眼:“昨晚上王老爺就在這門外蹲了一夜?昨晚上可下了雨的啊。”

  “可不是嗎?我縮在你們家屋簷底下,半邊身體都濕透了。”王景澤用右手去擰自己的左邊袖子,擰出一股水來:“你看,都濕透了。”

  “王老爺怎麽不回去啊?”門房明知故問。

  “等你家老爺唄。”王景澤掂著腳尖朝影壁後麵張望:“他回來了嗎?”

  “不知道,昨晚上我下工了,晚上是別的人守夜,我得去問問。”門房假惺惺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謊。

  他仍舊端著水盆,橫在門口,一點沒有讓王景澤進去坐一坐,喝杯茶暖暖身子的意思。

  若是在平時,一個下人敢這麽大膽無禮,海商王景澤一定……算了,他不想說了。

  不但不發脾氣,王景澤還很懂事的摸出一錠不小的銀子,塞進門房手裏:“請小哥幫我進去看看,若是你家老爺在,就趕緊幫我通報通報,我有急事求見他!”

  門房手心感覺銀子分量不菲,於是笑顏逐開,道:“王老爺放心,我這就進去看看,煩請老爺在這邊等一下。”

  王景澤一個好字還沒說出口,門房就轉身進去,他想跟著進去,卻見兩個擰著石鎖的護院在影壁後頭鼓著肱二頭肌大力的甩動,眉眼間瞧著自己,上下打量,大有自己再走一步就要把石鎖扔過來的架勢。

  停住腳步,王景澤很窩囊的假笑兩下,說了句:“哦呀,今天天氣真是…….嗬嗬嗬。”然後乖巧的在影壁外等著,濕著半邊身子。

  門房穿院過廊,步入後宅,在後進的月亮門邊向守在這裏的幾個壯漢說了幾句,自行離去,一個壯漢進入後宅,來到後麵的花園裏。

  平戶明人龍頭,勢力最為雄厚的海商李旦,剛起床沒多久,正坐在花園的石桌邊,端著一碗燕窩,慢慢的喝。

  他身邊站著一個身穿長衫的人,低聲的對李旦說著什麽,若是那些應征平戶團練的人在這裏,就能發現,這位長衫人,就是麵試他們的主考官,一直挖鼻孔不講衛生的那一位。

  壯漢不敢造次,在稍遠處止步不前,等著他們說完,李旦眼睛一瞥,瞧見了他,微微舉手示意長衫人停一下,揚聲問道:“什麽事?”

  壯漢前行幾步,拱手躬身:“前日、昨日來求見老爺的海商王景澤又來了,聽門房說,這人昨晚上被老爺托詞外出不見之後,就一直坐在門口死等,今天早上大門一開就滾了進來,衣服濕透,隻為求見老爺一麵,說是有要事找老爺。”

  “一夜沒走?昨晚上好像下雨了啊。”李旦先是愕然,繼而笑道:“王胖子倒是舍得麵子,居然蹲在我的門口守了一夜,他在平戶也算一號人物,生意能做得不錯,看來果然有原因。”

  長衫人也微笑起來:“無事不登門,王胖子這是被逼急了。”

  “他早幹嘛去了?現在來求我,前幾天為何那麽倨傲,居然還想討價還價,多麽天真。”李旦冷笑一聲,端起燕窩喝了一口:“這人是個兩麵三刀的刺頭,代表著平戶一部分人的想法,要壓服他,就得晾晾他。”

  “去。”他吐出一片燕窩雜質:“告訴他我不在,讓他下午再來吧。”

  壯漢點點頭,退了出去。

  長衫人笑道:“老爺這一手欲擒故縱,玩得著實厲害,王胖子心裏怕是有十七八桶水吊著,上下不得啊。”

  “讓他吊著吧,若不是我們的人在海上好消息一個接一個,他們怎麽會吊著?恐怕等著看我的笑話還差不多。”李旦放下瓷碗,摸了下頭頂,他斑白的頭發似乎又白了許多,用瑪瑙發簪束起的長發一片雪白,偶有幾根黑發間差其中,就像一塊雪裏有了幾根黑色樹枝。

  “老爺說的是,出海的這些年輕人的確不錯,特別是那位叫聶塵的,很有老爺當年的風采,橫行海上,難逢敵手。”長衫人拿起桌上的一頂四方平定巾,仔細的替李旦戴上,口中說道:“連李魁奇這樣的狠角色都吃了癟,非常不錯。”

  李旦側頭看他,笑道:“何斌,你跟我十幾年,從不到十歲的小孩長到成人,幫我做事,當我幹兒子,眼光一向獨到,你覺得此人可堪大用否?”

  “老爺看中的人才,當然堪用。”長衫人何斌把方巾腦後兩根長長的垂帶梳理整齊:“此人智多而心穩,膽大卻不浮躁,能破釜沉舟,肯舍身亡命,劍走偏鋒偏偏又能事半功倍,走一步想三步,是個可以培養的人才。”

  “你這是有討好我的嫌疑啊,好話說得多了,就是捧殺。”李旦搖搖頭,旋即又點點頭,讚道:“不過最後一句對了,這人可以培養。”

  何斌心中動了一動,仿佛觸摸到了李旦話裏的一層沒有言明的意思,眼神閃了閃,沒有說話。

  “李魁奇,福建梟雄,橫行南海五年,無人可敵,水師也治不了他,我們往南去的商船,經過他的海麵,也要交一份過路錢,殺殺他的威風,讓他知道福建往北的海麵是我李旦說了算,也是極好的。”李旦慢悠悠的說著,把身子往後靠了靠,何斌微微朝右邊踏了一步,替他擋住越牆而來的風。

  “不過聶塵能以五十幾條船破他上百條船隊,卻是我沒想到的。我原以為,聶塵出海,大不了要跟浙江那邊的海梟鬥上一鬥,折服倭國和浙江一帶的海盜,壟斷來往平戶的船隻,有施大喧五十條船幫他足矣,沒想到會釣來這麽大一條惡魚,是我失算了。”

  何斌低聲道:“聖人尚有遺漏,老爺其實派出援兵,已經計算到了這一層。”

  “不夠不夠,我根本沒想到李魁奇會傾巢而來,完全是意外,要不是聶塵有本事,這一仗我們是輸定了。”李旦頓一頓,加重語氣重複道:“鐵定輸定了!”

  何斌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接話,隻好沉默不語。

  李旦卻說得興起,半眯了眼睛接著說道:“以五十條船擊破多出一倍的敵人,對手還是李魁奇這樣大海盜,這份能力,真不知道他怎麽打的,等他回來,可要好好問問他……換做是你,你會怎麽打?”

  這問句是遞給何斌的,他想了想,老老實實的回答:“大概……隻能撤退吧,畢竟以少敵多,以寡擊眾,在海上,還沒打就已經敗了。”

  “是啊,換做是我,大概也是一樣的結局吧。”李旦拍了拍大腿,又露出奇怪的笑:“所以說,聶塵怎麽打的呢?真的好想知道啊。”

  何斌咧嘴:“聶塵大概十來天後就會回來了,老爺到時可以仔細問問。”

  “十來天?”李旦卻嗬嗬笑起來,又拍了大腿:“沒這麽快。”

  “.…..”何斌怔了怔,心頭奇怪起來,暗想打了這麽一場勝仗,震動了整個倭國海商,正是凱旋收獲果實的時候,十來天足以返航,怎麽會沒這麽快呢?

  他想問,但李旦沒有下文,他也不便問。

  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別問,這是何斌的處世原則,跟在李旦身邊十幾年,他早已深諳其中竅門了。

  “唔,早飯也差不多了,走,我們去下盤棋,時光正好,可不要辜負了啊。”李旦起身,興致勃勃的抖抖衣袖,極品的西湖貢緞滑而不貼身,在這季節裏最為舒服。

  “是。”何斌躬身應道,跟著李旦走入花園深處,消失在亭台軒榭之間。

  大門外,哭喪著臉的王景澤倚在門邊的拴馬石上,麵容憔悴,咽著家人送來的粥,一邊換著衣服,一邊巴巴的望著大通商行高大的院牆。

  “王老爺,你也在這裏啊?”幾個沿著街道走來的海商見了他這模樣,驚訝得喊出了聲:“見著李老爺了嗎?”

  “後麵排隊去!”王景澤不耐煩的道,搶先一步站到了大通商行的門口:“我昨晚上就來了,你們都得給我等著!”

  幾個海商麵麵相覷,對視了一眼,趕緊陪著笑,湧到王景澤身邊問東問西,打聽虛實。

  平戶島城下町一側,荷蘭商館被燒得精光的白地上,一隻海鳥一掠而過,轉了兩圈,落到一根焦黑的房梁殘骸上,呱呱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