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火燒平戶(一)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10 10:14      字數:3333
  雨下起來,就沒個完。

  頭兩天雨若瓢潑,刮著大風,雨借風勢在平戶肆虐,刮走了不少缺乏準備的房頂瓦片或者稻草,甚至吹破了一些年久失修的紙門紙窗。

  第三天上頭,雨勢才緩了下來,大雨變成了小雨,絲絲條條,綿綿密密,黑沉沉的雲壓在人們頭頂,似乎一時半會根本不想停下來。

  漁民的小船全都歸港了,這樣的天氣不值得在海上冒險,用老人的話講,這是海龍王收人的天,魚蝦在這樣的天氣會浮上水麵透氣,下網容易得到更多的收獲,但貪圖暴利的漁夫也往往死在這樣的氣候裏。

  就連比較大的商船,也熄了出海的念頭,停在港灣裏老實的呆著,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防波堤以外的海麵全是黑色的,浪花濺著白濤,一波又一波的擊打在石頭上,大有把防波堤拍碎的意味。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候出海冒險,利益固然重要,但性命更重要。

  從海上看過來,平戶港像一隻堅韌的巨龜,匍匐在海岸線上,傍晚的夕陽從雲縫裏透出光來,投在岸上,令光柱裏的平戶城煙波浩渺,水霧在光影中浮沉,使巨龜靈動起來,整座城都仿佛被這水汽熏醉了,歪歪倒倒的,沒了往日裏的生氣。

  借著這朦朧的光,一艘船突兀的從海浪巔峰裏破浪而出,如一隻矯健的蛟,雖然遍體水花,卻穿雲過霧,靠近了平戶港偏東的一片海。

  緊接著,另一艘船緊跟著出現在海天線上,接二連三的,一艘接著一艘,六條船先後在浪濤裏露出了端倪,它們在浪尖上翻滾,跳躍,時而隱入浪底,時而又躍上浪尖。

  光線在一點點的消逝,在光影裏時隱時現的船隻冒險掛了帆,盡了最快的速度,搶在落日前的最後一抹光亮,靠上了海岸。

  這一過程是極為凶險的,能見度低下的明代,沒有任何的導航引水設施,靠岸行船全靠船老大刀子一樣的一雙眼睛,他喊進就進,他喊停就停,稍微看岔一點,在密布礁石的近海邊,就是個船毀人亡的下場。

  何況近岸一帶是淺灘,船必須遠遠的就落碇拋錨,否則就會擱淺托底,選擇停船的地點極為重要,遠了容易被潮水衝刷帶走,近了又擔心落潮觸底。

  所以汪承祖雖然在聶塵麵前拍了胸口,在這節骨眼上,還是謹慎的帶著幾個最為知水的兄弟,落湯雞一樣蹲在船頭,緊張得像他們頭一回逛窯子時一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砰!”

  巨大的石碇被絞盤扔進海裏,跟人大腿細不了多少的纜繩如同被驚走的大蛇,飛一樣的跟著墜入海中,當纜繩被繃直,船身開始穩如泰山的在海水裏維持一個固定的位置,汪承祖才擦著臉上的汗,長舒了一口氣。

  “聶老大,妥了!”

  他精赤的上半身全是水,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海水,加上天上細雨霏霏,連他的眉毛都濕成了一縷縷。

  聽著汪承祖鎮定的報告,聶塵也鬆了一口氣。

  若說緊張,汪承祖還不應該是最緊張的那一個,聶塵才是。

  整個靠岸的過程,他都蹲在汪承祖後麵,好似一個看著雞仔的母雞,一動都不動。

  “妥了就好。”聶塵扭頭看向海上,五條船如五個影子,跟著自己的座船尾隨而來,操舟的全是這片海手藝最精湛的水手,循著汪承祖掛在船尾的那幾盞燈,他們就穩穩當當的跟著進來了。

  “發信號,下舢板,上岸!”

  聶塵沒有浪費時間,穿了一身胸甲,帶頭跳上了小船,每一條大船上都放下了小艇,朝著灘頭劃去。

  天黑了的海灘自然是無人的,靜寂得好像無人的荒島,聶塵深一腳淺一腳的踩上了沙地,站在了灘頭上。

  眼前是一片低矮的高地,樹木密布,這年頭沒有旅遊經濟,再好的沙灘都沒有人開發,除了沙子就隻有貝殼。不過越過這片小山崗,那一頭就是平戶城的城下町。

  “都在樹林子裏等一下,待船上的人都下來了,再摸過去。”聶塵走了幾步,蹲在樹林邊上,對圍攏過來的幾個人說道:“鍾斌、洪旭,你二人懂倭話,先進去看一看情形如何,有沒有變數,再回來稟報!”

  兩個人影點點頭,貓著腰竄進林子,眨眼就沒了蹤跡,餘下的人悶聲不響的聚攏在他周圍,圍成團蹲在一起,隱身在灌木裏,好像一群夜晚出來覓食的野狼。

  舢板小艇很快運來了第二波人,樹林邊的人越來越多,聶塵拄著刀,借著山那邊的光數了數海邊的小船數量,低聲下令:“都點點自己的人,齊了沒有。”

  立刻身邊的幾個人都散開,在人堆裏嗶嗶索索的點數,唯有一個人呆著不動。

  聶塵用葡萄牙語重複了一遍,那人才仿佛聽懂了一樣扭頭貓腰走了,不多時就回來。

  這人居然是葡萄牙人平托,隻見他穿了一身鎖子甲,腰裏別著長劍,手裏端著鳥銃,向聶塵沉聲答道:“都齊了,我的人跟我一條船,沒有散開。剛才坐小艇也是整船整船的走,沒有少一個。”

  “極好,等會奪了船,那種蓋倫船我們的人可能不適應,還需要你出力,少一個人也許都會影響開船,可不能大意。”聶塵說道,語氣裏都是強調。

  “放心,歐洲的船我們什麽沒見過?保證開走。”平托信心十足的答道,拍拍手中的鳥銃:“船上的荷蘭豬都交給我了,夜晚船上值守的士兵很少,我們就可以料理掉。”

  “好,等岸上的事一完,我們就開船離開,出海避避風頭。”聶塵道。

  夜空中依然黑雲密布,反襯著山那邊的光亮,遠處有一長一短的蟈蟈鳴叫,極有節奏,聶塵這邊的鄭芝龍同樣學著叫了幾聲,很快的,探路的鍾斌和洪旭就摸黑過來了。

  兩人湊近聶塵說了幾句,聶塵聞言一喜,眉毛都跳了一下。

  “這兩天下雨,荷蘭紅毛鬼沒事可做,全都窩在商館裏酗酒,數目跟前些日子得到的一致,大約一百六十多人,分作三處,一處在商館中,這裏居多,起碼有一百人在裏麵;一處在碼頭倉庫裏,可能有五十人,其餘的十來個在兩條船上值夜。”

  “這會兒入夜,商館裏的人在天沒黑盡的時候就開始喝酒了,正是酩酊大醉的時候,倉庫和船上的情況就不甚清楚了,施大喧,你攻倉庫的時候小心點,還有,別把裏麵的火藥庫給炸了,火藥我們還有用。”

  聽了這話,黑暗裏的施大喧雖然臉部模糊不清,但那個碩大的腦袋搖晃的情景依然能令人腦補他咧嘴的表情:“殺人這種事,我還從來沒有搞砸過,聶老大就放心,那些紅毛鬼連我的臉都看不清就會死得幹幹淨淨。”

  有幾個人在笑,但立刻就停止,聶塵接著說道:“兩條海船靠在碼頭,由葡萄牙人解決,李德,你跟著他們一起,他們不懂漢話,你不需要和他們溝通,你隻是盯著他們就可以了。”

  這些話之前就已經交代過,此刻說得簡練一點絲毫不影響聽者領會,隻見屬於李德的那個黑影點點頭,表示知曉了。

  “剩下的人,都跟我走,我們去端了荷蘭商館。”聶塵說著,停了一下,接著輕快的道:“這是我們第二次端它,我想不會有第三次端它的機會了。”

  笑的人多了幾個,都是上回跟著顏思齊一起闖過荷蘭商館的人發出來的,其餘的人也聽過這回事,也附和著笑了幾聲。

  “荷蘭人不會有防備,他們以為我們還在海上跟大風較勁呢。商館裏除了當官的,不必留活口,大家夥不用有什麽顧忌,哦,對了,裏麵大概養著我們明國人做奴隸,大家能救就救,都是一個祖宗的。”

  “可是,紅毛鬼的官,怎麽認呐?”有人提出疑問。

  “這個……”聶塵頗有撓頭,他也不知道這個年頭的西方軍官有什麽標識,於是隻好答道:“住在最好房間裏,或者被很多人保護的人,就一定是了,盯著這種人抓吧。”

  這不跟我們大明的官一樣嘛,眾人心裏有譜了。

  聶塵左右看了看,站起身子,所有的人先後隨他站了起來。

  “走!”他簡短發出號令,跟著鍾斌和洪旭當先進了樹林,所有的人尾隨著他,一齊鑽進林子。

  平戶沒有城牆。

  這是一處不設防的海港,唯一的武裝力量、勘定所的近千足輕,正被肥前國守鬆浦誠之助抽調去了與南方鬆浦健對峙的前線。

  留在勘定所的幾個兵,數量還沒有李旦的家丁多。

  這段時間,是平戶軍事上的真空,

  無所謂,反正平戶是個島,對它威脅最大的都是來自陸地上,海上由於距離的關係,沒人能威脅到它。

  隻要守住了南邊的戰線,這裏就是安全的,大家都這麽認為。

  雷耶鬆雖然是個外國人,但他也這麽認為。

  城下町西南角,一片很開闊的空地上,聳立著荷蘭商館,鬆浦鎮信在世時留下的最後一棟建築,就是這裏。

  商館與其他街道都間隔很遠,大概是出於安全的考慮,畢竟出過事,就要小心一些。

  風雨之中,商館大門緊閉,兩盞琉璃風燈掛在門頭,在風裏輕輕搖拽,晃晃悠悠。

  門口無人值守,這是必然的,這麽惡劣的天氣,誰會那麽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