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燒平戶(二)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10 10:14      字數:3887
  輪到今晚值夜的兩個看守,都是深色皮膚的士兵,大概是南亞或者非洲的人種,黑夜裏也看不大仔細,臉遮在氈帽裏。

  大門被緊閉,兩個人靠門邊倚了鳥銃,點了蠟燭,坐在門房的小屋裏品著一個小錫壺裏的酒,酒是從廚房裏偷的,白人很少會賞賜昂貴的朗姆酒給深色皮膚的大頭兵喝。

  喝一口,兩人就咂咂嘴,厚厚嘴唇邊都是流下的液體,在這寂寥的雨夜,聽著雨聲,喝口小酒非常愜意。

  外麵有些細密的雨滴敲打在鐵門上的響動,稍顯呱躁,但並不刺耳,大概雨又下大了一點吧,這鬼天氣,真是煩人。

  遠涉重洋,久別故鄉,又逢孤單寂寞的夜,對飲訴衷腸,縱然是不開化的人,也會有些思緒,兩人用旁人聽不懂的語言低低交談,空氣都是壓抑的鄉愁。

  門被悄無聲息的推開,等到兩人驚訝的抬頭時,已經湧進來了幾個穿著鐵甲的大漢。

  “跪地免死!”

  領頭的人低吼道,手裏橫著長刀,刀尖閃閃發亮,雨水浸濕了刀身。

  兩個守衛錯愕了一下,一人拿著酒壺,一人坐著沒動,都愣住了。

  進來的人大概也愣住了,這是事先沒有估量到的:他發現自己說的話對黑人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但有什麽辦法呢,鄭芝豹又不會蕃話。

  “跪地免死!”

  於是他唯有重複了一遍。

  兩個黑人當中的拿酒壺的一個,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手裏沒有武器,就徒手向鄭芝豹撲過去,動作矯健迅猛,兩隻手如兩隻鐵爪,有力剛勁,扼向鄭芝豹的喉嚨。

  鄭芝豹冷冷的看著他,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下來,兩個人麵對麵的做著動作,黑人張著嘴,從鄭芝豹的角度看過去隻有眼睛和牙齒是白的,屋內光線又有點昏暗,這令他覺得尋找對方的咽喉有些困難。

  但刀子還是很快的削過去了,長刀本就是橫著的,劃破空氣時甚至發出了短短的尖嘯聲,速度快得驚人,以至於當黑人的頸椎骨被削斷後,血剛噴出來時,他的身體依然保持著猛撲的姿態。

  鄭芝豹的刀劃了個圓,又折返到了胸前,跟他一起闖進屋裏的另兩個人同時刺出了刀子,刀身刺進沒了頭的身體,如同串起了一塊碩大的肉。

  被砍飛的人頭飛了起來,“咚”的一聲撞到右邊的牆壁上,在白牆上染了一灘血,然後咕嚕嚕的滾到地上,轉了個圈。

  另一個黑人已經傻了,他的身體素質與被殺的同伴一樣出色,紮實緊繃的肌肉充滿了爆發力,因為反應速度稍微慢了一些,他沒有蹦起來,不然掉腦袋的人可能是他了。

  動作是最好的溝通語言,黑人瞅了哄然倒地的屍體一眼,什麽都明白了,於是乖巧的跪了下去,以頭觸地,不消鄭芝豹喊出第三句:“跪地免死!”

  鄭芝豹頭一擺,兩個水手上前用繩子牢牢捆了瑟瑟發抖的黑人,順手用塊布堵了他的嘴,將他反扣著,帶了出去。

  黑人的頭被壓得很低,他走出門口時,發現外麵的雨地裏,商館的大門被從裏麵打開,大群的人蜂擁而入,無數的腳板從眼前跑過,各式鞋子踩在泥水裏,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

  這些人要幹什麽?

  黑人的心中更加的駭然了,他自然看得出這些黃皮膚的人不是倭人,倭人沒有這樣的身高,這些是僑居平戶的明國人。

  他們要攻打荷蘭商館嗎?

  在其他殖民地,也有當地原住民群起攻擊殖民者的事件,但像今晚這樣明顯有組織、有計劃的攻擊,很少見。

  扣著黑人的兩人把他強行蹲伏在大門邊,一些拿刀的人虎視眈眈的守在這裏,遠處的道路上堆了大量的木頭和石塊,這是阻擋救援的措施,能讓發現這邊不對過來馳援的人不能通過。有幾人甚至手裏拿著弓箭,他們沉默的站在各個看似隨意、卻又能隨時對商館裏逃出來的人或者外麵趕來的人作出反應的位置,身上的殺氣能憑空懾人心魄。

  黑人用餘光朝商館裏麵看了一眼,歎了口氣,低著頭絲毫不敢亂動。

  帶頭衝進商館的,是聶塵。

  當跳進大門裏的鄭芝豹解決門衛,打開大門後,他頭一個衝了進去。

  商館是個回字形的院子,正門進入就是個大廳,擺有寬大的桌子和許多的椅子,大廳朝左右後麵都有門,通往商館內部。此刻廳內餘焰未滅,牆上的燭台還有殘餘的燭光點亮,桌上杯盤狼藉,吃剩下的殘羹冷飯在桌上地下隨處亂扔,幾個穿著歐式襯衫長褲的黑發少年正在收拾桌子,角落裏有幾個金毛白人在嘻嘻哈哈的打屁聊天。

  一切都很平靜,外麵的風雨隔著玻璃窗,與這裏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廳門被聶塵一腳踢開,風雨隨之而入,夾著雨絲的海風帶著呼嘯聲灌進來,好像灌進了一個罐頭。

  屋內的人被砰然的巨響驚動,一起看過來。

  “殺!”聶塵渾身散發的戾氣幾乎要蒸發掉身上的雨水,他直接跳上了桌子,踩碎了幾個瓷盤,十鬼上揚,指向四方:“除了漢人,其他的不要留活口!”

  “殺!”

  暴戾的水手們不再沉默,從胸腔裏暴喝出聲,揮舞著長短刀子,衝向四麵八方。

  “聶家辦事,閑人跪地免死!”

  每個人都在吼,腳步不停,刀影不休。

  幾個黑發少年在聶塵跳到桌子上的時候就呆住了,十鬼刀四處亂指的時候他們就聽懂了,然後聽話的蹲下,用恐懼的眼神看著高高在上的這尊神。

  聶塵瞟了他們一眼,道:“你們自己出去,蹲在院子裏,不要動,就不會死。”

  想了想,他補充了一句:“你們自由了。”

  然後大踏步在桌子上行走,踢翻了杯子碟子,湯汁四濺,快要走到桌子邊上時,他右腿擺動,一腳踢飛了一個酒壺。

  酒壺準確的飛向站在角落裏的幾個白人,這幾個人已經摸出了腰裏的短刀,但凡水手,隨身都帶著短刃,一來防身,二來割肉雜用。

  不過短刀隻有幾寸長,跟餐刀差不多,有力大的,抓起了身邊的椅子。

  酒壺就是衝著打頭的一個舉椅子的白人飛去的,那人把椅子一舉,錫酒壺砰的一聲撞到了一邊,殘酒濺了白人一臉。

  不等這人抹一把臉,聶塵的十鬼刀就凶狠的劈下,整個人從桌子上跟著跳下來,身體的重量和慣性加大了刀的力道,刀鋒輕易的砍開了木頭椅子,活像砍開一截竹子。

  白人維持著高舉椅子的動作,人卻僵直了,瞬間失去了生命力,一道長長的血線從他的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如同一個人形的靶樁,怔怔的立著半天不倒。

  從聶塵身後,湧出來四五個漢子,同樣的舞著刀子,或砍或削,衝著另外幾個白人招呼,刀光閃過,發出幾聲鏘然巨響,那幾把餐刀樣的小刀抵抗了兩三下,持刀者就被砍成了幾段。

  刀刃帶血,血潑了一地。

  上百的漢子闖過通往兩側和後進的門,呼嘯著衝進各個房間,整個商館被驚動了,很多窗戶被推開,一些人腦袋罵罵咧咧的朝外探視。

  聶塵甩甩刀上的血,按步當車,穿過大廳的後門,來到天井裏,天井很大,種植著草坪灌木,擺著一些西式長椅,四麵呈“回”字形的修了一圈樓,三層高,帶有巴洛克式的尖頂和長方形窗戶,底部麵向天井院子的一麵卻又是裝修著日式紙門。

  鄭芝龍緊緊的跟著他,手裏的苗刀同樣滴著血,他警惕的四麵觀察,眼神如狼一樣。

  衝進兩側的水手們像是一群人形的破城錘,一路喊殺著,站在天井中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的進度,不時有人被從窗戶中摔下來,血沿著窗台往下流,滴到最下麵的草地上,染紅了青青綠草。

  荷蘭語和漢語交織在一起,怒吼聲沒有國界,漢子們用鋼刀蘸著血,整個荷蘭商館變成了一座屠宰場,驚變之下,睡得再熟的人也會醒來。

  “發生了什麽事?!”

  雷耶鬆衣衫不整的推開了三樓的一扇窗子,驚慌的向下看,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天井裏朝上張望的聶塵。

  “是那個明國人!”雷耶鬆和聶塵對視了一眼,驚得差點沒了下巴:“他不是出海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聶塵也看到了他,咧嘴一笑,掏出一柄短銃,抬手就放。

  砰!

  鉛彈打在窗框上,擊碎了幾片木屑。

  雷耶鬆忙不迭的縮回頭去,顧不得自己還穿著短褲,撲到床邊摸出掛在那裏的槍套,手忙腳亂的裝藥填彈。

  床上一個倭人女子用被子蓋了頭,稻糠一樣顫抖著,縮在床上像個鵪鶉。

  短銃上膛,雷耶鬆光著腳,坦著膀子拉開房門,由於樓層最高,下麵殺上來的人還沒有衝到他這一層。

  走廊裏有幾個慌張的人在跑,有白人,也有伺候的漢人小廝,雷耶鬆聲嘶力竭的喊叫著,聚攏了幾個同伴。

  “拿起武器!跟著我朝下衝出去!”雷耶鬆準確的做出判斷,要打退這些明國人基本不可能了,商館亂成了一鍋粥,每個樓層每個房間都是喊殺聲,這樣的情況下毫無勝算。

  “船長,底下全是明國人,衝不下去!怎麽辦?”一個滿身都是汗毛的白人僅穿著一條褲頭從樓梯上跑上來,手裏拿著兩條桌子腿。

  雷耶鬆愣了下,立刻喊道:“跳窗!”

  幾個人返回雷耶鬆的屋子,拉開窗戶,迎麵就看到幾根粗大的鐵欄杆,牢牢的安裝在石頭窗框上。

  這是防禦外敵入侵的防禦措施,如今卻成了禁錮自己的牢籠。

  “跳內側的窗戶,裏麵的沒有鐵欄杆。”雷耶鬆很果斷,立馬跑到靠天井一側的窗邊。

  木頭窗框上那個彈痕令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房門外側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令他沒有時間猶豫,腳一蹬,他像一個秤砣一樣跳了下去。

  運氣很好,下腳處很軟,雷耶鬆落地後就地打了個滾,卸去了大半力道,草坪鬆弛,他居然從三樓跳下來一點事沒有。

  回頭一瞧,雷耶鬆驚了一跳,原來落地的位置有一具自己手下的屍體當了肉墊,怪不得那麽軟了。

  他狼狽的爬起來,手裏還抓著短銃,他記得院裏有明國人在。

  一隻大腳踢過來,把他的短銃踢飛到遠處,一柄刀背揮過來,砍在他的臉上,雖然不是刀刃,但厚重的刀背差點擊碎了他的顴骨。

  “嗚”

  雷耶鬆慘呼一聲,就被鄭芝龍的鐵腳板死死的踩住,那腳上的力氣之大,踏住了他的脊梁骨,就算雷耶鬆四肢並用,狂亂掙紮依然站不起來。

  “雷耶鬆先生,好久不見啊。”聶塵笑著蹲在他身邊,用短銃的槍口抬起他的下巴:“喲,這麽高跳下來都沒事,槍傷全好了?那就好,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