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黑吃黑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9-05 02:05      字數:3526
  “馬革裹屍,非你所責,我們是讚畫運籌的推手,不是匹夫之勇的軍漢。”徐光啟笑容一斂,帶著幾分教訓的口氣說道:“已經四十歲的人了,還動不動就熱血上頭,你死了,遼西誰來築台架炮?”

  “這個……”孫元化剛剛挺直的脊梁骨立馬有萎了下去,尷尬的低頭:“學生受教了。”

  徐光啟歎口氣,接著說道:“大明朝鑽習西式大炮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我年紀大了,朝裏閹黨又一直看我不順眼,今後做官的日子不長了,你若有什麽閃失,大明朝的炮誰來管?靠那些隻會阿彌奉承之輩嗎?”

  孫元化的臉紅了又紅,腦袋都垂到了胸腔裏麵去,隻能認錯:“是,老師說的是。”

  “你啊,聰明有餘,卻人情不足,有時候想事情太過天真,做事又比較莽撞,沒有深思熟慮,須知走一步看三步,方才立於不敗,打仗跟這個一個道理,慮勝先慮敗,不想好退路,如何得行?”

  孫元化聽到這裏,眨眨眼抬起頭,困惑的問:“老師,道理我都懂,不過您不也是這樣嗎?朝廷要你進京做禮部侍郎,你因為厭惡魏忠賢排斥異己陷害忠良遲遲不肯赴任,我正是一直以您為榜樣,學習做人的啊。”

  “唔……”徐光啟愣了愣,老臉微紅,繼而發怒:“我那是不齒於和宵小之輩為伍,跟你不同!”

  “哦。”孫元化皮笑肉不笑,偷眼看恩師的臉。

  “哼!”徐光啟轉過身去,不讓孫元化發現自己表情變化:“你想要幾個教習?”

  “五個。”

  “不行,沒那麽多!”徐光啟斷然拒絕:“我身邊總共都沒有五個。”

  “那就四個。”

  “.…..最多一個。”

  “三個,老師,不能再少了。”

  “給你兩個,不要再討價還價。”徐光啟一錘定音:“我一共才從廣東帶來四個,就給你一半,夠大方的了。況且這兩人是彭簪古和羅立,極精通火炮的行家,能助你一臂之力。”

  “兩個啊……”孫元化有些失望,愁眉苦臉:“寧遠城本是個衛城,城小溝淺,跟遼陽、沈陽等關外重鎮根本沒法比,孫承宗大人令袁崇煥在那裏擴建城郭,以為遼西屏障,如果大張旗鼓的搞備戰,招募的一定都是新兵,毫無操炮基礎,隻有兩個教習的話,練起來實在有些慢,萬一戰事有變,那……”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隻有靠你勤加操練了。”徐光啟歎口氣,恨恨的開始咬牙磨牙花:“若是這次從廣東過來的海船沒有被海賊襲擊,船上還有從澳門請的幾個蕃人炮手,可以給你應急,如今……什麽都沒了。”

  “什麽都沒了……海賊著實可惡!”孫元化感同身受,於是一起磨牙花。

  對著夜空發了一陣狠,徐光啟又幽幽的歎道:“可惜我那小女徐媛,年紀輕輕就不學女紅,天天跟著炮師跑,在廣東也學了一身鑄炮的本事,將來陪著我一起研習火器也是極好的,也這麽沒了……”

  孫元化見他又想起了女兒,心中愈加難受,但卻不知怎麽寬慰,隻要陪著他一起唏噓,嘴裏大罵:“殺千刀的海賊,真真該活剮了!”

  說話間,極遠處的海麵上,第一抹晨曦已經露出了頭,旭日從樹頂上照過來,層林盡染,把天津衛的海邊鍍上了一片薄薄的金色。

  初夏的太陽,總是升得很早,升得很快。

  波濤湧動,白浪滔天。

  風起雲湧之間,太陽升上了正空,豔陽普照,海麵熱氣騰騰。

  陳瞎子被一縷陽光照在臉上,眼皮動了動,睜開了一條縫。

  瞄了一眼,他又迅疾的合上眼皮。

  耳畔有無數的腳步聲在疾走,防滑的千層底踩在甲板上嗵嗵有聲。

  這是哪裏?我在什麽地方?他們在幹什麽?

  腦子裏閃過幾個念頭,昨晚上的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場景,迅速的在頭腦裏回閃。

  對了對了,老子被偷襲了!

  是了是了,有官兵偷襲老子!

  奇怪,我明明已經表明了身份,把話說得很透了,他們為什麽還要抓我?

  不止是抓我,還端了我的窩子,殺了我的人,搶了我好幾年積累起來的財富。

  殺千刀的,這幫混蛋!

  陳瞎子心頭氣就不打一處來,雖然早就知道大明朝官兵無恥加無賴,但如此不講情麵實在令人憤怒。

  他扭了扭身子,發現被綁得很嚴實,連動都動不了。

  身處的位置,應該是在一隻船的甲板上。

  哦,想起來了,昨晚的那個大個子年輕軍官捅了自己一刀,還令人幫自己綁成了一隻大蝦米,扔到了一條鳥船上。

  對了,就是這條鳥船,麻蛋,這條船很眼熟啊,好像是去年被人搶去的那條船哦。

  好啊,用老子的船偷襲我,完了還把我丟到老子的船上,這他媽實在欺人太甚!

  陳瞎子肝都氣炸了,胸口一起一伏,差點沒忍住要跳起來打人。

  但他畢竟還是忍住了,保持著閉眼的姿態,一動不動。

  在人家手上,就像案板上的肉,老實一點比較好,先讓他們以為自己仍在昏迷,放鬆他們的警惕,再伺機逃走。

  側耳聽了一陣,船上很亂。

  有人在大聲呼喊:“快,快,各就各位,槳手落位,扯滿帆!加快速度!”

  還有人在叫:“再快些,再快些!櫓手加把勁啊!”

  咦,這是要跑路?

  陳瞎子立馬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扯帆搖櫓,這是海船加速的標準動作,這些官軍要跑路?

  聽起來不止是跑路,貌似後麵還有人在追啊。

  仿佛生命垂危之際喝了一碗參湯,陳瞎子的汗毛都立起來了,莫非得救的時刻這麽快就到來了?

  在海上敢追官兵的,隻能是海匪了,這年頭落單的水師還不如海匪,偶有膽大的橫人就敢幹搶劫官船的事,官船上有兵器火炮,搶來裝備自己就是一筆橫財。

  他慢慢的把眼睛再次睜開一條細縫,用餘光偷偷的打量。

  這裏是鳥船的後樓位置,頭頂就是舵樓,麵前是甲板,後桅杆就在身後,這幫殺千刀的家夥,居然把自己綁在了後桅杆上,日曬雨淋吹風晾人幹!

  桅杆兩側,都有人來回的跑動,嗯,他們在幹啥?那是什麽?炮?

  鳥船的側麵船板上,開有幾個孔洞,下窄上寬,剛好可容一尊尊粗大的炮伸出炮口去,那炮看起來很可疑,粗就不說了,關鍵還短,跟平時見到的佛郎機炮不大一樣。

  一些穿著半身甲的漢子在操弄,他們將一顆顆鐵彈從前麵填進炮膛,給藥池裝藥,又把一根根鐵釺放進固定在甲板上的火盆裏加熱。

  看到這裏,陳瞎子就想笑。

  這些官兵是哪裏來的?居然在船的側麵裝這麽些炮,難道他們不知道炮響起來地動山搖嗎?這條船雖然有兩百料以上,但哪裏經得起這麽多炮響一響,不翻才是怪事。

  “快了、快了,快追上了!前頭就是,都看得清船上的人腦袋了!”又有人喊。

  唔,追?

  陳瞎子驚了一跳,莫非這些官兵不是被人追,而是在追人?

  麻蛋,他們搶了我的瞎子島還不滿意,還想幹啥?

  什麽時候大明水師做事這麽積極了?

  一個大漢穿著半身鐵甲從眼前跑過,強壯的身子擦著陳瞎子的肩膀而過,大腳板不留神踩在了陳瞎子的腳尖上,一股痛徹心扉的碾壓讓陳瞎子差點叫出了聲。

  他緊咬牙關,才沒有喊出來,心底又把官兵罵了一百遍。

  施大喧當然沒注意自己傷害了陳瞎子,他急急的跑上舵樓,對站在那裏的聶塵喊道:“聶老大,巧了,竟然是李魁奇的船,這回真是巧了!”

  “李魁奇?”聶塵舉起本來屬於施大喧的千裏鏡,向前方凝望:“那個福建海商?”

  “啥海商啊,跟我們一樣,骨子裏就是海盜。”施大喧不以為然:“這家夥可不得了,手底下有兩百來條船,跟李老爺比起來就差兩三成。”

  “但是現在這裏隻有一條他的船,和我們一樣。”聶塵從千裏鏡裏看到,前方是條福船,大約六百料的大船,吃水很深,應該裝了不少重貨。

  這樣的福船速度快不起來,當然不是以速度見長的鳥船對手,從剛才在海天線上發現它的桅尖,到現在追到咫尺之遙的距離上,也不過一頓飯的功夫。

  “吃定他了?”施大喧就喜歡聶塵這一副表麵淡然,其實心底比誰都黑的樣子,他舔著嘴皮道:“幹一把?”

  “我們出海,不就是幹這麽的嗎?”聶塵把千裏鏡放下,很自然的收到自己袖籠裏。

  “不過李魁奇跟李旦老爺有舊,算是朋友,在一起喝過酒,我們幹他不會有事吧?”施大喧擔心李旦事後怪罪。

  聶塵給了他一顆定心丸:“海上沒有規矩,也沒有朋友,隻有臣服我們的人,搶了他的船,讓跑海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名聲,才是我們的目的,李魁奇哪裏墊背再好不過了。李老爺那裏有事我兜著。”

  “好咧!”施大喧笑道:“幹!”

  “下令,再加一把勁,用左舷靠近,貼舷之後先不忙跳幫,然後放炮,殺傷對方甲板上的人,等人死得七七八八了,再過去。”聶塵沉聲道。

  施大喧轟然領命,又匆匆下去了。

  再次經過陳瞎子身邊時,他沒有注意到,綁在桅杆的俘虜已經悄悄的挪動了腳,躲了一躲,以防又被踩中腳指頭。

  陳瞎子學乖了。

  舵樓就在他的頭頂上,聶塵和施大喧的對話他一字不落的全聽到了。

  驚濤駭浪正在他心中蕩起,許多不曾有過的念頭一一浮現。

  “他們不是官兵,是李旦的人!”陳瞎子慌了,比被官兵抓了還緊張,一種又氣惱又惶急的心緒占據了心扉:“要黑吃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