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風起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7-04 22:53      字數:2538
  大明天啟三年,也就是日本後水尾天皇的元和九年,這一年的盛夏,日本島肥前國平戶藩發生了一起震驚日本朝野的大事,平戶港荷蘭商館被人燒了。

  商館裏的留守的十來個荷蘭人和通事,被屠了個幹淨,木石建築具有濃鬱歐式風格的商館被燒得隻剩下石頭基座,場麵慘不忍睹。

  掌刑名的平戶勘定所效率很快,經過調查,很快抓獲行凶的人,並向幕府遞上了調查報告。

  報告裏說,平戶是日本開海港口,一向商業競爭激烈,各個商行之間勾心鬥角,明麵上互相傾軋暗地裏你真我搶,早就成為治安難點。今年從明朝來的一夥外地客商因為和荷蘭人之間有商業糾紛,幾次交涉未果,於是上門尋事,雙方言語不對情緒失控,大打出手,互有死傷,荷蘭人少吃了虧,釀成了這樁大案。

  不過平戶勘定所以雷霆手段,妥善的平息事態,所有凶手到案,悉數坦白交待,無有遺漏,此案告破。

  報告給這次慘案定了調子:這就是一起民間糾紛而已,隻不過死的人多了點。

  平戶勘定鬆浦誠之助在報告的結尾裏訴苦道,平戶港一向乃通商之地,是稅收重地,也是幕府財賦根本,卻一直缺少精良裝備,才令外地來的蕃人們為所欲為。當務之急是請幕府授權,擴大鐵炮軍的裝備數量,至於經費,可以從入港商賈的稅收裏抽取。

  這一條建議夾在報告的尾巴裏,貌不驚人,卻在幕府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各方勢力爭論不休,經久不息,最後征夷大將軍德川秀忠拍板:此事壓下,不可答應,以免其他大名效仿,也要求擴大軍隊規模。

  對於荷蘭商館被燒的事,德川秀忠也作出指示,在公文裏嚴厲批評了鬆浦家主鬆浦鎮信,責令他要妥善管理平戶外來商人,不允許再發生任何商賈之間的械鬥,平戶是商場,不是戰場。

  荷蘭方麵自然是不服的,新任的商貿船長在肥前國守鬆浦鎮信麵前差點掀了桌子,幾艘蓋倫船氣勢洶洶的堵在平戶港出口好幾天,也向幕府送去了好幾封表達憤慨的信函。

  但這些行為,最後都不了了之。

  在平戶藩的協調下,荷蘭人含著眼淚接受了大筆賠償,擇地重建了商館,不過在新商館建起來之前,他們隻好在一處簡陋的民居裏呆著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轉眼到了立秋,海濱的秋天來得要晚一些,平戶港依然氣候宜人。

  遠離喧嘩的城區,在平戶島的另一邊,一片靠山的避風窪地裏,有一座不大的田莊。

  田莊用木頭柵欄圈了起來,立有木牌,上麵寫有“閑人禁入”的字樣。

  “聶老弟,叨擾你了。”寬臉的顏思齊不好意思的時候,大胡子都懨懨的沒有精神,他一身健壯的肌肉說著抱歉的話,態度很誠懇:“這些日子要不是你收留我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聶塵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給對麵的顏思齊倒了一杯米酒,笑道:“顏大哥哪裏話,我這裏要不是你們幫忙,根本忙不過來,鄭芝龍他們開船出海,跟著李老板的船隊跑海路,身邊沒人,這座田莊和街上的麵館靠我一人哪裏行?應該是我多謝你們才是。”

  顏思齊雙手接過酒碗,等聶塵也該自己倒了一杯後,碰了一下碗,一飲而盡。

  兩人閑坐的小院,麵向田野的一麵沒有院牆,視野開闊,一片廣袤的田地裏,幾十個原本顏思齊船上的水手正趁著夕陽下最後的一抹餘暉,抓緊時間在地裏忙碌,一株株烏香的幼苗,正從土壤中茁壯的鑽出來,迎著陽光生長。

  喝了酒的顏思齊有感而發,拍一下大腿,搖著頭道:“顏某闖了小半輩子,一生閱人無數,原以為李旦李老爺是個豪爽性子,跟著他混,起碼能謀個富貴,沒想到啊,嗬嗬。”

  他砸吧幾下嘴,略帶淒涼的接著說道:“替他賣了好幾年命,到頭來也會被一腳踢開!”

  聶塵又替他斟了一杯酒,勸道:“李老爺也沒有辦法,我們惹了這麽大禍事,他若不做個樣子出來,如何交代?又怎麽管理其他船上的兄弟?”

  他把酒碗遞過去:“再說讓你上岸,避避風頭,也是為你我著想,荷蘭人在海上懸紅要你的人頭,何必去趕趟撞牆?在這邊種種地開開鋪子,待烏香生意起來了,一樣可以發財。”

  顏思齊接過一口喝幹,哂道:“哼,聶老弟你是讀書人,講究禮義廉恥,看人總朝好的一麵想,不知道李旦背地裏是個什麽人……罷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罷。”

  他振作精神,笑道:“沒想到搖槳這麽多年,如今棄船登岸,做起農活來還是那樣得心應手,聶老弟,你瞧,這片田我們伺候得還算好吧?等到初冬收成時,可要擺一桌好的慰勞慰勞這幫弟兄呐。”

  “那是必須。”聶塵隨之笑道,淺淺的抿了一口自己碗裏的米酒,酒度數很低,基本等於飲料。

  顏思齊向地裏看了一會,好奇的問聶塵:“這地裏種的烏香,不知道會結出什麽果來,能吃嗎?”

  “吃?”聶塵樂了:“當然不可以吃,不過能入藥,大明宮裏有些貴人喜歡這個,聽說入藥後能夜禦十女。”

  “這麽強呐。”顏思齊嘴巴一撇:“不過我用不著,不需要。”

  “聶老弟種這個,是想開藥材鋪子?老實說,開藥鋪還不如開麵館,你看統一麵館如今多紅火。”

  聶塵笑笑:“必然不是開藥材鋪子,將來是要做煙館的。”

  “煙館?”顏思齊聞所未聞,揚手做了個朝上飄的手勢:“你是說燒柴火的煙?”

  “是熬製福壽膏。”聶塵解釋。

  “福壽膏?那又是什麽?”顏思齊沒有聽過,有心打聽,聶塵跟他說了一陣,如雞同鴨講,說不清所以然。

  “總之那玩意兒樂趣無邊,吸了猶如登極樂仙境。”聶塵沉聲道:“不過那是針對倭人而言,要是我們漢人吸了,隻會徒然暴斃,死無全屍。”

  顏思齊哆嗦了一下,渾身毛骨悚然,驚訝的道:“為什麽?怎麽會有這種事?”

  “不要問什麽,你隻要記著就行了,這類東西碰不得。”聶塵拍拍手,把手上的酒漬拍幹淨,起身道:“天快黑了,地裏的活計好像還有點沒有幹完,我去幫幫他們。”

  顏思齊一把攔住他,粗聲道:“這等農活,怎能讓讀書人去幹?交給我,你在這裏瞧著便是。”

  他大踏步走到田埂上,高聲叫道:“弟兄們加把勁,把往日裏在海上的力氣都拿出來,快些做完,幹得好的話,今晚上聶老弟請我們喝米酒!”

  地裏一片歡呼,揮舞鋤頭的水手們愈加勤快起來,顏思齊加入進去,壯碩身軀在烏香地裏像一頭牛。

  聶塵站在小院邊上,摸著下巴凝視著這群被他收留的人,眼神閃爍,思量了一陣,轉身拿起一把鋤頭,也走下田去。

  暮色將至的平戶島,一片祥和,數月前發生的血案,仿佛已然遠去,碧海泛舟、炊煙繚繚,將一切湧動的暗流,都隱藏在煙波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