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爺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5-18 22:17      字數:3513
  第二天一早,通鋪裏的夥計們就起床了,這年頭自然沒有良好的衛生習慣可言,聶塵用一塊幹淨麻布抹了一把臉,就跟著儼然三人保護傘的門房小海去飯堂吃飯。

  說是飯堂,其實就是商行後院的天井,一眾夥計在掌勺胖廚子那裏領了一碗粥,幾塊鹹魚,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喝。

  夥食簡陋,卻比海盜船的底艙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們靖海商行,可是規製講究的。”小海啃著鹹魚,滿嘴冒泡:“卯時三刻吃早飯,辰時初刻點卯上工,一息也不能耽擱,不然扣工錢事小,掌櫃和東家生氣趕你出門事大,你們知道,要想在兩廣福建一帶找到一個月十兩銀的差事,可是沒第二家的。”

  “一個月十兩?”聶塵三人差點把嘴裏的粥噴出來,個個都驚訝萬分:“這麽多?”

  十兩銀子,天啟初年可以買米十一石,而大明一個七品縣令的月俸,也不過七石五鬥,外加寶鈔三十貫,寶鈔忽略不計,靖海商行一個夥計的工錢竟然比香山縣令還高,這可太罕見了。

  小海得意的揚起下巴:“嗬嗬,這就嚇著了?告訴你們,我們掌櫃一個月的工錢可比我們高許多倍,東家就更不用說了,腰纏萬貫也是謙虛的。”

  “東家有錢,又大方,澳門別家商行沒一家開的工錢比我們高,所以我們靖海商行的夥計出去,在外人麵前可是很有麵子的。”

  聶塵三人咯吱咯吱的嚼完鹹魚,聽了小海唾沫橫飛的牛逼,天大亮時分,在外間櫃台上找到了翁掌櫃。

  翁掌櫃負責瓷器、茯苓一類貨物的采買,貨倉就在商行後頭,領著三人奔了過去,到了地方聶塵一看,就見一間類似後世巨大廠房的開闊瓦頂房子,幾十根柱子撐起了高大的房梁,裏麵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貨包和木箱。

  裏麵已經有了幾十個年輕人在忙碌,在翁掌櫃進去,紛紛恭敬的躬身問好,翁掌櫃逐一點頭,算是回答。

  然後喚過一個人來,把三人交給他。

  “這是洪升,也是南安人,十九歲,跟你們年紀差不多,比你們早來半年,人很實在,你們今後就跟著他,先學學貨倉裏的一應活計。”

  洪升是個敦實的小夥子,小眼睛大嘴巴,一副憨厚的麵相,見人先就不好意思的摸後腦勺,嘿嘿的笑。

  工作很簡單,就是下力氣。

  扛麻袋、扛箱子、扛一切貨物。

  半天下來,聶塵的肩膀就起了泡。

  這十兩銀子,還真特麽不好掙。

  休息的時候,聶塵揉著肩膀暗自抱怨,掀開衣服一看,水泡已經破口滲血,但扭頭卻看到鄭氏兄弟依然幹勁十足的扛著碩大貨包奔走如飛,頓時就沒了脾氣。

  洪升好心,看細皮嫩肉的聶塵像個讀書人,也沒有刻意為難,也就任由他坐著休息,自己和鄭氏兄弟替他扛了。

  聶塵坐在那裏,看著忙碌的貨倉,這間貨倉太大了,幾十個夥計在裏麵活像一群工蟻一樣。

  翁掌櫃在高處指指畫畫,下令夥計們把一堆堆貨物搬進搬出,不少貨物堆在深處,翻找不易,有的又因為堆放時間長久,半天找不到,很多人搬了半天,才發現東西放在別處。

  心頭一動,他想到了什麽,到門口文書處討了一張紙一支筆,在文書略顯驚疑的目光裏,坐在地上寫寫畫畫。

  賣力氣不行,賣賣腦子還行,總不能吃閑飯吧。

  倉庫管理,應該科學有序,庫房區域要分門別類,不能亂堆亂放;最好每一隻箱子、每一包貨物都貼上標簽,寫明何時入庫內裝何物;入庫記賬要明確,除了品種重量數目,還要有放置位置和流水清單,這樣才不會有人偷拿丟失;另外,最好配些人力拖車,兩輪獨輪都可以,這樣能節省人力。

  一邊想著,聶塵一邊在紙上寫了一篇,密密麻麻,將自己半天來感覺應該改進的地方都寫了下來。

  正凝神間,一絲香風悄悄入鼻,香味清雅,帶有淡淡的薄荷味兒,在這充滿汗臭沉悶的貨倉裏格外清新,聶塵錯愕的抬頭,差點與頭頂上一張挨著很近的臉撞個正著。

  那張臉急忙抬起,由近及遠,竟是一張少女不施粉黛的俏容,彎彎眉毛小小嘴巴,瓜子臉上一雙大眼眨呀眨的。

  少女穿紅衣,著綠裙,十六七歲的年齡,卻沒有一般小家碧玉的羞澀矜持,正迷惑的盯著聶塵手裏的紙,眼眸不住的打量著聶塵。

  聶塵慌張的起身,這年頭男女授受不清,自己初來乍到可別亂了規矩。

  “你會寫字啊?”少女問,兩眼裏都是好奇。

  “南安來的人可沒見過會寫字的。”

  聲音清脆,如黃鶯鳴於綠野。

  “呃,隨便寫寫,就是對倉庫的一些建議。”聶塵隨口答道,猜測這小姑娘是誰。

  衣服幹淨,身帶香氣,她肯定不是夥計。

  “建議?你懂這個?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吧?”小女孩更奇怪了,歪著頭不住的眨眼睛,側頭又去看那張紙。

  “科學?規範?什麽意思啊,嗯,分門別類……都是你寫的?”

  她眼泛異彩,眸子深處有閃亮的光。

  然後她看到了聶塵肩上的傷。

  少女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你不是吃苦的人,怎麽來這邊下死力氣?在家裏讀過書嗎?”

  聶塵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老子當然不是幹搬運的人,還受過高等教育,隻是你特麽是誰啊。

  “荷葉,你又來貨倉幹什麽?不是叫你不要進來嗎,這裏麵東西很多,你冒冒失失的捅婁子怎麽辦?”

  正無語間,一個語氣帶著鐵棒的聲音傳了過來,須臾間,翁掌櫃那張撲克臉就映入了眼簾。

  “爹,我是來幫陳叔忙的。”少女委屈的指指門口文書的方向,文書遠遠的報以苦笑:“陳叔年紀大了,眼睛不濟事,你讓他記賬他看不清動作慢,我幫幫他也不可以啊?”

  “你就是想過來貪玩,去,回去,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翁掌櫃毫無情麵的趕人,還用不善的眼色瞥著聶塵。

  聶塵渾身一寒,心想關我屁事,你看我幹啥?

  少女噘著嘴走了,臨走還偷偷朝聶塵瞧了一眼,做了個頑皮的表情。

  聶塵看著她離去的方向,還沒琢磨清這小姑娘什麽意思,翁掌櫃的撲克臉就截斷了視線。

  聶塵滿頭黑線,老父親看拱白菜的豬一般就是這種眼神。

  但天地良心,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想法啊。

  我是來賺錢的,泡妞非我本意。

  情急之下,他將手中的紙雙手遞向翁掌櫃。

  “這是啥?”翁掌櫃瞪著眼。

  “一點建議。”聶塵老老實實的回答。

  翁掌櫃擰著眉毛看看紙,又瞅瞅聶塵,看了一遍,不置可否,但把紙折好,小心的收入袖中。

  “下午你不用再這裏搬東西了,去前麵櫃上找我,我另外安排事情給你。”翁掌櫃臨走的時候道,表情依然刻板。

  說罷,甩甩衣袖,邁著方步走了開去。

  翁掌櫃一走,洪升和鄭氏兄弟就圍了過來。

  “你才來沒半天,就調你去櫃上做事了?”洪升小眼睛裏都是羨慕和驚訝。

  “那小姐看上你了?”鄭莽著眼點不同。

  鄭一官拍著大腿樂個不停:“我早說聶老弟是讀書人,沒說錯吧,看來翁掌櫃喜歡你了。”

  喜歡我?

  聶塵臉上陰晴不停,摸不準去櫃上呆在翁掌櫃身邊,到底是禍是福。

  仿佛聽到了聶塵的心聲,遠處跟文書說話的翁掌櫃扭頭看了這邊一眼,眼神嚴肅,落在聶塵身上如芒刺加身,看得聶塵小心髒跳個不停。

  好在翁掌櫃沒看多久,門口就進來一人,將翁掌櫃叫了過去。

  來人錦袍綢衣,一身公子哥打扮,腰懸翠玉頭頂高帽,帶著兩個隨從壯漢,二十出頭搖一柄折扇,麵容端正,身材碩長,看上去頗為神氣,隻是臉色發白,有一種不健康的氣色。

  “啊,少爺來了。”洪升低呼一聲,道:“這是我們靖海商行的少東家,叫黃占,黃老板唯一的公子。”

  鄭一官等人連連咂舌,都說少東家不愧是少東家,那一身穿著配飾就價值不菲,夠得上夥計們扛一年的麻袋了。

  聶塵心裏不禁羨慕嫉妒,暗想自己穿越怎麽不附身到這人身上,就沒有費神動腦經賺錢的苦惱了。

  越想越不是味兒,不禁朝那邊多看了幾眼。

  隻見翁掌櫃對著黃占生硬的作了個揖,緊皺著眉頭,似乎對黃公子的到來不是很高興,那黃公子卻笑著說話,還吩咐一個隨從悄悄的拿出一個小箱子打開給翁掌櫃看,翁掌櫃的臉黑得幾乎要發紫,對箱子不屑一顧,還梗著脖子大聲回答。

  “少東家,做人蛇傷天害理,我絕不參合!”

  “這些金銀少東家請收回去,翁某不敢收。”

  “別的掌櫃也不會做這種生意,縱然利潤高到天上去,靖海商行也不會做!”

  “少東家,以後不要再來說項,不然我稟報東家,請他來裁決做主。”

  少東家黃占也一直在說話,但聲調很低,翁掌櫃嗓門比他大出很多,看上去就像老子在教訓兒子一樣。

  翁掌櫃的聲音越說越大,震得黃占尷尬不已,對著翁掌櫃的撲克臉強笑著又說了幾句,他似乎對翁掌櫃頗為忌憚,不便強壓,訕訕的站了一陣,就掉頭走了。

  翁掌櫃送他出門,依然僵硬的作了個揖,轉過臉來時冷冷的全是冰霜般的表情。

  洪升招呼幾人:“做事了,跟我們沒關係。”

  鄭一官覺得奇怪,問了一句:“洪哥,啥叫人蛇生意啊?”

  洪升朝地上啐了一口:“沒的生意,就是販賣人口,把大姑娘小孩子當貨物一樣賣出去,賣到倭國、滿刺加去當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