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夥計
作者:濁酒當歌      更新:2020-05-18 22:17      字數:2522
  “哦?”鄭一官三人齊齊的吞口唾沫:“死?”

  見三個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一種老人麵對新人特有的優越感在門房小海心頭油然而生,他嘿嘿一笑,坐在條凳上翹起二郎腿:“那是自然,這裏可是紅毛鬼的地方,香山縣平白無故的管不到這裏來,大明律在這邊沒啥用處。紅毛鬼有錢就是娘,跟勢力大就跟誰好,簡單來說,就是在澳門這塊地,誰拳頭大,誰才能立住腳,才可能發財。”

  聽他誇誇其談,不知道哪句話真哪句話假,不過縱然話聽一半,澳門的凶險也可見一斑。

  就跟亂世裏的上海灘差不多啊,聶塵覺得。

  “剛才進城時你們看到街上熱鬧吧?嗬嗬,你們還沒瞧見更熱鬧的時候,基本上這裏十天半月的都會械鬥打群架,打起來的時候,整條街都是刀光劍影,嚇死個人!”小海唾液橫飛,說到要緊處眉飛色舞,半蹲在板凳上如說書先生一般指天畫地,聽得鄭氏兄弟神情緊張雙手緊握:“所以你們上街最好小心一些,紅毛鬼一般不管,除非死人,才有昆侖奴過來驅散了事。”

  “那,亂成這樣舅父他經商做生意還怎麽做?”鄭莽忍不住問道。

  “這就是東家的本事了,我們靖海商行在澳門算是大商家,海上有船陸上有人,光人手拉出來就有百來個,尋常毛賊哪裏敢惹我們?你們在外麵有什麽事,報我們商行的名頭,至少保命是沒問題的。”小海吹噓道,仿佛靖海商行是他開的一樣。

  聽到這裏,聶塵三人才一起鬆了口氣,不過氣還沒喘勻淨,小海一句話又把他們的嗓子眼吊了起來。

  “但是。”小海擰著眉毛說道:“城裏有倭人,這些浪蕩武士可得罪不得,他們身上隨時帶刀,一言不合就要出手砍人,沒事躲著他們點,東家的招牌對這些窮凶極惡之徒不大管用。”

  “倭寇?”聶塵訝然問道:“這裏竟然有倭寇?不是被大明剿盡了嗎?”

  倭寇凶殘,是人盡皆知的事,明朝開疆兩百年,倭寇從太祖開始一直鬧到隆慶年間,不知多少沿海百姓成為倭寇刀下怨鬼,直到月港開海,倭亂才慢慢平息,沒想到澳門居然還有大批倭人存在。

  “那是大明嘛,這裏澳門。”小海把頭朝後一仰,老氣橫秋的道:“前些年為了打海盜和荷蘭佛郎機人,葡萄牙紅毛鬼雇傭了很多倭人幫忙,現在荷蘭鬼倒是不敢來了,這些倭人卻賴著不肯走,成了澳門一害。他們人多,有兩三百人,又替紅毛鬼賣過命,紅毛鬼不大好管,聽說這兩天倭人頭目正在跟紅毛鬼談判,要錢要糧,紅毛鬼正頭痛呢。”

  “紅毛鬼有火槍,有黑人兵,還奈何不了倭人?”聶塵皺眉問道。

  倭人武士砍人技巧厲害不假,不過在葡萄牙火槍鉛彈麵前那也是不夠看的靶子。

  小海咂嘴:“我不是說了嗎,紅毛鬼不好管,殺了他們以後誰還敢替紅毛鬼賣命?澳門的紅毛鬼不過幾百人,有時還更少,不靠這些亡命徒撐著,澳門早就被人端了。”

  說到這裏,小海笑道:“但是我們靖海商行,是發財做生意的,對這些倭人也有交道可打,隻要不去惹他們,也不會招禍上身,大家平平安安,賺了錢回鄉蓋房子娶老婆,多好。”

  “是啊是啊。”聶塵三人附和著點頭,不過三人說著一樣的話,卻不是一樣的心思。鄭氏兄弟心想亂世拳頭為大,正是闖出一番天地的好時候;聶塵卻思量著怎麽靠著靖海商行賺點錢好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知靖海商行具體做些什麽行當?”

  “嘿,那可就多了去了,什麽賺錢就賣什麽。”小海道:“主要來說,就是從大明販運貨物來澳門,什麽生絲、綢緞、茶葉、瓷器之類的,交割給紅毛鬼,吃些差價。你們不知道,要來澳門和紅毛鬼做生意,一般人可不行的,紅毛鬼倒是希望商行越多越好,但香山縣和巡海道那一關就過不去,所以澳門商行,一共隻有六家,我們黃家就是其中之一。”

  “當然了,除了買進賣出,我們還有海船,直接跑海路,這行當利潤更高,可惜東家隻有一艘船。”

  “因為每個月貨物種類太多,所以商行有很多掌櫃,各自負責幾類貨物的流水,你們跟的是翁掌櫃吧?他是負責瓷器、茯苓一類的掌櫃,這位爺嚴厲得很,嗬嗬,你們可有的受了。”

  在小海毫無禁忌的嘴巴裏,聶塵這才了然,原來黃程的靖海商行,其實主要是做陸上生意,陸地當然比海上保險些,但相應的利潤就要低些,大頭都被葡萄牙人吃了。

  小海大概平日裏當門房低眉順眼慣了,難得顯擺顯擺,此刻談興正濃,抹嘴拍腿的還想多說一些,卻抬頭見到後進裏掌櫃們魚貫而出,趕緊彎腰打拱的縮進了門房裏。

  出來的掌櫃們和東家黃程在密室裏聊了半天,此刻出來都是一臉的嚴肅,個別的還愁雲滿麵,不知道談了些什麽。

  聶塵三人叉手站在房簷下,就見那姓翁的白胡子掌櫃來到跟前,隨便詢問了下姓名,帶著他們來到屋裏櫃台邊的一張桌子前。

  翁掌櫃果然刻板,先要三人規規矩矩的照學徒模樣拜了櫃台後麵供著的武財神像,給他奉了茶,然後轉過來老老實實的站著聽他訓話。

  規矩講了一大堆,什麽早上何時起來,何時吃飯,商行裏不可以做什麽,平日裏要注意些什麽,哆哆嗦嗦說了一刻鍾,聽得聶塵耳根發酸,才滿意的閉嘴抿了口茶。

  “暫時先說這些,你們三人,可認字?”他吐著茶葉沫子問。

  “認得。”三個人早已被他叨叨得暈頭轉向,連忙一起答道。

  “認字便好,我這邊的貨倉,正缺能計數點數的夥計,你們正好跟著學學,熟絡了,日後便可當得起商行的門麵。”翁掌櫃板著的麵孔終於露出一絲微笑,但轉瞬即逝。

  “不過想幹這行,偷懶耍滑、奸詐使壞可不行,東家讓我帶著你們,我就要時刻敲打著,這邊比不得我們大明尋常州縣,如果你們在外壞了靖海商行的名聲,商行可容不得你們!”

  聶塵三人諾諾連聲,翁掌櫃見說的差不多了,三個新來的愣小子被震得服服帖帖,就令人帶三人去商行後麵大通鋪裏住下,安頓下來。

  大通鋪住了起碼四五十人,都是低等夥計之類的人物,屋子裏一股濃濃的汗臭味兒,但至少能遮風擋雨,這對剛從海盜船底艙裏死裏逃生的聶塵來說,並不算太壞。

  好歹有個窩了。

  下午三人沒有被安排活計,翁掌櫃說遠來辛苦,先休息一天,等明日再上工,聶塵頓時覺得這位麵目刻板的掌櫃心底其實很善良,大概麵惡心善就是指的這種人。

  這一夜聶塵從睡夢裏驚醒了好幾次,倒不是身邊鄭氏兄弟鼾聲如雷的緣故,而是總覺得地板在搖晃,恍如依然置身海上,凶惡的海盜還如影隨形,令人噩夢連連。

  他不禁自嘲,折騰了半天,下半夜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