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告狀會
作者:怪誕的表哥      更新:2021-01-19 06:31      字數:6291
  傅青主混在鬧事的人群中,被擠到牆邊站了好一會,忽然聽到秦玄策的喊聲,他四下看了看,對辛宜學道:“我們過去。”

  一老一少有些艱難地擠過人群,向孔府大門走去。

  “官府要替我們做主啦……”

  “別聽他們的……”

  人群叫喊不停,但有官鎮著,倒也沒鬧出什麽事來。剛才那兩波官兵提著人頭過去的場麵確實上嚇散了他們的氣勢。

  傅青主穿行其中,若是見到有人要跑,便笑著勸道:“看一看無妨的,虢國公是要為大家夥做主……”

  他其實想找到剛才自己問詢過那個老漢,想看看對方的想法是否會有所改變。

  可惜,人太多也太亂,他始終找不到那個老漢。

  好不容易擠到大門前,他目光看去,隻見官兵已整理好陣列,守著孔府,用長矛隔著人群,隻讓人站在外麵看。

  而孔府之內,大門與重光門之間的巨大空地上,秦玄策帶回來的頭顱已被擺開,許多人各自分布站開,竟像是要在這裏審案一般。

  場麵還是很亂,傅青主被人得晃來晃去,辛學宜拿出印信亮給官兵,一老一少於是進了大門,尋了個視線好的地方看著。

  又過了好一會,王笑才領著人走了出來……

  “砰!”

  一聲銃響,先聲奪人。

  有兵士吼道:“肅靜!”

  “威武……”官兵們拿長矛敲打著地麵。

  百姓們已經是骨子裏就怕這種聲音,下意識地便安靜下來。

  王笑指了指地上最左邊的一顆頭顱,向一眾士紳問道:“不問問我為何濫用私刑了?”

  士紳們都沉默著。

  毛九華閉著眼,這一次他是真覺得這外麵的光太亮,一雙老眼看得難受。他坐在堂上都覺得累,此時被王笑帶出來站著,更是沒氣力去問,於是根本就不搭理王笑。

  最後還是傅票初站出來,高聲問道:“國公為何濫用私刑?!”

  “誰說我濫用私刑了?”王笑道:“耿指揮使,審吧。”

  “是!”耿叔白大喝道:“帶上來。”

  傅票初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王笑的捧哏,心中大感不快,負過手默不作聲……

  不一會兒,錦衣衛押上一個衣著襤褸的老漢。

  那老漢畏畏縮縮,如沒有骨頭一般,一路被錦衣衛扛著到孫府內。

  錦衣衛手一鬆,他便跪在地上。

  “草民……吳廣禮,拜見各位官爺。”

  秦玄策上前,捧起那顆頭顱,問道:“此人你可認得?”

  吳廣禮嚇得不輕,喃喃道:“認得……”

  “是誰?”

  “是……是草民的主家老爺,馬老爺……”

  “老爺你個頭,他叫什麽名字?”

  “草民……草民不敢稱老爺名字……”

  秦玄策眼睛一瞪,吳廣禮嚇得不輕,道:“主家叫馬知非,他有地六十餘頃、有佃戶兩百餘家。”

  “你還告不告狀了?他犯了什麽事?”

  “草民告狀,草民告狀。草民的女兒去年才十七歲,嫁給了果場的張子敬,成親當夜,馬知非一頂花轎把草民的女兒抬到自己家,十天後才還回來……”

  秦玄策又問道:“你可有證據?”

  “有。”吳廣禮忽然哭出來,道:“這事村裏都知道啊,不然草民也不敢說出來……對了,同村的佃戶王懷仁、張九清,都可以作證……”

  不一會兒,錦衣衛帶著十數個馬知非家的佃戶上前。

  十數名佃戶人人指控,內容極是詳盡。

  “嗚嗚……草民王懷仁,草民本是流民,佃下馬老爺田地的第一夜,馬老爺見草民的閨女標致,一夜來打幾次門,小笆門都被打壞了……”

  “草民田二,娶妻當天,馬老爺叫了幾個家丁,挑了被子,拿著氈毯,提著尿壺,他自己跟在後麵,到了草民家裏,別的話不講,隻說‘把你媳婦帶來睡睡看,好才要,不好兩便’,草民罵了他一句,被他讓人一頓毒打……”

  “草民孫大琨,我阿爹為了給我娶媳婦,向馬老爺借。馬老爺說‘不要愁,我替你想辦法。但你要允許我一件事,你新兒媳帶來,頭三晚上我去。你不允許,我隻要想你兒媳,還能不給我嗎?’我阿爹想來想去,沒辦法,還是打答應了,馬老爺借了三石小麥給我。結果現在草民欠了他六石小麥……”

  十數個佃戶人人控訴,場麵漸漸安靜下來。

  有部分人,比如秦玄策,覺得義憤填膺,恨不能把馬知非的頭再踩碎。

  但更多人則是神色複雜。

  由於蘇北、魯南,自古就是魯地,受儒家影響頗深,百姓往往羞於談涉這些事,當事人多不願對此加以張揚。但地主老爺對佃戶妻女有‘初行權’,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佃戶娶妻,首先要讓地主困過,然後可以同房,有人稱之為‘嚐新’,佃戶根本無力抗拒。

  至於還有人寫詩說過這事:“毫邑湯都史所傳,至今豪霸圈莊園。蜀客多情問遺事,居停首說初行權。”

  此時眾佃戶說罷,王笑開口道:“依《大楚律》,‘強幹罪者絞’,馬知非屢犯重犯,我派人將其斬殺,諸位可有異議?”

  士紳們一愣。

  ——感覺好久沒有聽到‘大楚律’這三個字了。

  異議當然是有異議的——剛才這聽下來,明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麽能說得上是‘強’呢?

  但看著周圍持刀的兵士,士紳們皆不開口。

  “都沒有異議。那就審下一個。”王笑指了指下一顆人頭。

  在場的士紳聽著那些佃戶的控訴,每個人心思不一。

  比如毛九華對這種陋習也感到深惡痛絕,但他也隻能做到自己不去欺壓佃戶,或者族人太過火時提醒兩句。

  如張端這樣的公子哥,看這種事卻是另一個角度。他也與不少佃戶之妻女有染,但他自命風流,認為自己做的是雅事。不像旁人做的這樣齷齪。

  孟宏益自己也是不這麽幹的,但族中若有子弟鬧出了這樣的事,他便拚命捂下來,免得壞了亞聖府的名聲。

  ……

  總而言之,這種事眾人本就是知道的,但沒想到王笑會捅開。

  更沒想到事情捅開之後會顯得那樣駭人聽聞。

  原本掩在那裏的時候明明看起來就還好,鄉紳們溫文爾雅,佃戶們敦厚老實,一派其樂融融。

  那些佃戶一開始控訴還畏畏縮縮,漸漸情緒也激動起來。從‘嚐新’開新,醜事越扒越多,神情也漸漸咬牙切齒。

  甚至有些今天跑來鬧事要維護孔家的佃戶中,情緒也開始漸漸失控。

  從孔家、到管勾廳,再到屯官、總甲、小甲,他們一層一層所受到的欺淩本就不少。隻是漸漸麻木了,見怪不怪了。

  像是好了疤的傷口,忘了痛,或習慣了痛。

  孔府中還有人佃戶正在告狀,孔府外忽然有人大哭起來。

  那是一個瘦骨如柴的漢子,剛才還鬧得厲害高喊著“不能讓官府欺負了聖人家”,此時才猛然想起他的婆娘以前也被孔家的屯官困過覺……領來的那二十文錢,以及早上落在肚裏的兩個饅頭忽然間就變得無比刺心。

  “蒼天呐!俺是大傻子呐!狗屯官孔倪本欺負了俺,俺來跑來給他們家撐場麵……被賣了還給人數錢,俺……”

  他話到這裏,一時不知怎麽形容自己。隻好從懷裏摸索出一串銅板來。

  “二十文錢!二十文錢就讓俺當孫龜、當傻子呐……去他娘的……”

  他有心把手裏的銅板擲出去,終究還是舍不得,窩窩囊囊地把錢收回懷裏,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他沒想到的是,官兵耳尖,聽到他的叫嚷,馬上有人報上去。

  “孔府屯官孔倪本……”

  一路報到秦玄策耳裏,秦玄策當即便低聲吩咐道:“去,先把全部人都拿下……”

  ~~

  孔家大門內。

  一眾鄉紳額頭上的冷汗不停往下流。

  幾十個人頭,一個個審過去,一樁樁事情揭出來。其中還有他們的族人、親戚。

  誰都不確定王笑審完這些人之後還要做什麽,不由得他們不怕。

  此時已過了申時三刻,他們從一大早開始就到了孔府大堂,熬了四個時辰,中午也沒進食。體力早已耗盡。

  尤其是毛九華,又餓又累,頭痛、眼花、腿軟。心裏恨王笑到了極點。

  ——再下去,隻怕等不到王笑來殺,老夫就已經死在這裏了……

  正當他搖搖欲墜之時,隻見孔府外有官兵壓著一群人過來。

  毛九華登時心道不好,與孟宏益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擔憂。

  下一刻。

  秦玄策高喊道:“死人審完了,接下來審活人!父老鄉親們看看,這些屯官們往日有沒有欺淩你們的……”

  若是一開始就要佃戶指控孔家屯官,大概是沒什麽效果的。

  但先抄了孫家,震懾住一眾鄉紳,逼得他們不敢再使手段。又通過剛才告死人狀調動了佃戶的情緒。此時此刻,群情終於激憤起來。

  “孔倪本!俺要告孔倪本,他占了俺祖輩的山頭,把俺爹娘的墳拆了……”

  孔倪本被官兵押著,見這些人第一個狀告自己,又驚又怕,氣急敗壞大喊道:“薛大承,你少胡說!那山頭是我賣下來的!”

  “你才給了俺兩鬥米。”

  “那也是說好的!”

  “那咱倆還說好了,你能不動俺爹娘的墳。”

  “哪有你爹娘的墳做在我家山頭的道理……不是,大承哥,我把山頭還你,你別告我……”

  然而下一刻又有人站出來大喊道:“俺也要告孔倪本,他糟蹋……他害死了俺閨女……”

  隨著這一句話,場麵猛然變得混亂起來。

  也不知怎的,押著孔倪本的官兵突然摔了一下,手一推,把孔倪本直接推到了人群中。

  “鄉親們,打死這個狗才!”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

  “打死他!”

  “叫你欺負俺……”

  “咬死他!他也賣了俺閨女,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人群蜂湧而動。

  緊接著,慘叫聲撕心裂肺地響起。

  “啊!”

  羊倌站在王笑身後,目光看那些蜂擁的人群,眼中有些嘲諷,也有些快意。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些人還是這樣,平日裏老實巴交的。被鼓動一下,他們就能把人生吞活剝。好在這一次,被他們咬下血肉的人是早已選好的……

  “啊!”

  孔興燮才從暈迷中醒來,被帶來站在士紳隊列之首,見了這樣的場麵隻覺肝膽俱喪,重新摔在地上。

  傅票初已經完全不敢再開口。他不怕頂撞王笑、被王笑殺掉,但他怕王笑鼓動百姓把他打死。這樣死,於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啊……”

  慘叫聲戛然而止。所有士紳頭皮發麻。

  左經綸轉過頭,不再看這些,歎息著又向大堂走去。

  別人卻沒那麽好命,王笑沒吩咐,誰都不敢走。

  “把孔倪本帶上來。”王笑吩咐道。

  官兵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兩名錦衣衛捧著白布,從人群中走出來。

  ……

  毛九華閉著眼,感到一片黑暗。

  他聽不到有人在說話,隻覺得四周是那樣安靜。

  終於,他睜開眼向前看去,隻見地上有兩片白布,那上麵擺著……幾條血淋淋的骨頭。

  “嘔!”

  “嘔!”

  不止一個人嘔了出來……

  這一刻,這些士紳是無比的憤怒。

  他們不僅恨王笑,他們更恨這些愚昧的佃戶!

  “你們怎麽能這樣?!怎麽能輕易就被王笑挑撥、站到他那邊去?!明明說好了要支持我們的……”

  “王笑不過給了你們一人二十文錢、兩個饅頭,你們這些蠢貨就背叛了主家?全都是賤骨頭……”

  ~~

  “萊國公。這些屯官就算有罪,也該由朝廷來審……不可任由百姓打死啊!”曾聞道一臉慘白地開口說道,“否則法度不存,一切就亂了套了。”

  曾聞道本來不想開口的,但他怕要是不阻止,接下來王笑還要審別人,比如……

  “曾大人說的有道理。”王笑道。

  眾人心中愈悲。

  ——隻聽這口氣,就知道他在說反話了。

  果然,王笑大喝道:“來人,去孔府東房,把‘四路常催’的東西拿上來!”

  “是!”

  所謂“四路常催”就是指的孔府的刑房,用來催租、抓人、監押。擺著些紅棍、笞板、甘廣棍、牛尾鞭、鍋板枷等各種刑具。

  不一會兒,官兵們把各種刑具一一搬上來。

  “這些佃戶,還有剛才死掉的屯官孔倪本可都是孔府的民,衍聖公府才是他們的‘戶人’。來,用衍聖公府的催租刑具打,打死人不用償命。”

  “是!”

  幾名官兵拿起那些刑具,裝模作樣那堆骨頭上一敲。

  “報!卑職替衍聖公府催收,失手將孔倪本打死了……”

  這般作態落在曾聞達眼裏,曾聞達驚怒交加,漲紅了臉,滿腔驚恐化成怒吼:

  “這分明是指鹿為馬!萊國公戲弄我等?當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那為何你們平常都這麽做?!”

  王笑大吼一句,如同驚雷落下!

  曾聞達愣住,再張口,發現自己喉嚨裏竟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

  “那為何你們平常都這麽做?!”

  吼聲回蕩開來。

  安靜了好一會之後,孔府外有佃戶大哭起來。

  這個佃戶是收了錦衣衛的銅錢來告狀的,他爹就是欠了收被活活打死。

  在這種被打死也不用償命的世道下,他也沒想過報冤伸冤。如果沒有這二十文錢,他甚至沒有勇氣告狀……

  直到這一刻,他懦弱又麻木的心終於有了觸動。

  “國公爺!草民知道的……國公是在為草民作主呐!”

  一聲悲嚎,他重重在地上磕了個頭……

  ~~

  秦玄策眼眶一熱,大喊道:“父老鄉親們受過什麽委屈,盡管報上來,有虢……”

  “國公爺!別審了!”

  最先跪下的還是張端,他亳無征兆地就撲倒跪在王笑麵前。

  “國公爺!別再審了……有話好好說……我……我……”

  就連他,語氣也失去了先前的鎮定自若。

  因為他不能當眾就把話說透。

  “我們還是回大堂私下談吧,要分田也可以商量,別這樣。再審下去就要審到我們頭上了。”——這樣的話還是不能說的。

  張端不是想為孔家的狗屁屯官說話,他是明白要是再不出麵阻止,事情就要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笑現在施出的這一手,比‘直接派人殺的孫家’這一招還要難以對付。

  他能殺掉孫家,但不可能直接動手殺光所有士紳。雙方都很清楚,這些士紳是讀過書的英才,治國離不開這些人。王笑不可能指望大字不識的佃戶治國。別的不說,沒有鄉紳,各個鄉裏直接都會亂了……

  今天雙方比的還是‘誰更能扛得住’。

  現在,王笑這種挾持民意的做法已經贏了。

  人是佃戶打死的,說理都沒處說。更關鍵的是,這種事必須馬上掐掉。不然此例一開,王笑想殺誰就挾持百姓把人打死,那才真是法度不存!

  這是關係家族存亡的大事,比田地重要。

  自己來曲阜,支撐到現在已經盡力了,也對族中有了交待。回去以後把事情說了,相信族人都能理解……

  張端想明白這個道理,直接就跪了下來。

  “國公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對,下官是說天色已晚,何況這樣……百姓衝動之下若是……”

  王笑打斷他的話,淡淡道:“張翰林想說什麽?”

  張端聽著這冷淡的語氣,愣了一愣,福至心靈地道:“下官突然想起來了,下官來之前,宗長曾說過……可由我全權替他……那個……不用再稟明宗長了,下官直接可以作主,張家的田,願全部交還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聲音很平靜,又壓低了幾分,道:“你的族人會感激你的。”

  這句話傳到別的士紳耳朵裏,感受各不相同,各自默然不語。

  ——這狗賊又在口出狂言了。

  下一刻,王笑道:“毛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今日難得老大人在,還是繼續審吧……”

  毛九華腿一軟,摔坐下去,幸而被親隨扶住。

  狗賊!要繼續審已經很過分了,還指明道姓點老夫的名,你他娘的!

  “國公……老大人累了,站……站都站不住了……”

  孟宏益說著,飛快瞥了毛九華一眼,又道:“對了,國公,下官在鄒城也有幾畝薄田……願交還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很是讚許道:“孟子曰,耕夫碌碌,多無隔夜之糧,日食三餐,當思農夫之苦。孟大人不愧是亞聖之後。”

  “是是……國公謬讚了……”孟宏益連連行禮不停。

  ——狗賊!這話是唐太宗說的,不是孟子說的。

  毛九華頹然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也沒有撐下去的必要了……

  接下來的事情也很簡單。

  今天來的各個士紳表態支持分田,也表示希望王笑不要再讓佃戶亂來,免得事態鬧大,或錯殺了無辜之人。

  王笑並不與他們多談,反而是把剩下的溝通談給了王珍。

  一眾士紳這一天經曆了凶殘狠辣的王笑、陰陽怪氣的王珠,再見到溫爾而雅的王珍,既覺鬆了口氣,又覺不太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