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論法度
作者:怪誕的表哥      更新:2021-01-19 06:31      字數:6173
  毛九華一臉怒容地指著王笑,正打算把得罪士大夫的嚴重後果鄭重告知,好震懾一下這小子……

  一轉頭,他就見到那血淋淋的頭顱堆了一地。

  滾下的頭顱上還有一雙雙死不瞑目的恐怖眼神。腥味湧來,讓人作嘔。

  毛九華老腿一抖,膝下一軟,整個人摔坐在椅子上。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嘴唇抖動得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僅是嘴唇抖得厲害,心也顫得厲害,他感到吸不到氣,背上涼風嗖嗖。

  於是他幹脆把眼一閉,終於,眼前一片黑暗,一片暗無天日。他沒剛才那麽害怕了。

  ——啊,老夫真……真是太蠢了,為何要跑來送死?不對,孫浦澤沒來,卻是第一個死的……

  ~~

  “爹!”

  孫炎彬悲嚎著,跪倒在地。想要向門外爬去,又覺得四肢提不起力氣來。

  他眼皮抖得厲害,目光掃過,不忍看又忍不住辯認著一顆顆頭顱。

  “四叔!”

  “二哥……”

  往日裏他巴不得自己的二哥去死,但此時凝望著那滿是血汙的臉,他隻希望這一片沒有發生。

  “爹啊……”

  下一刻,有人一腳踩在他背上。

  “行了,擱這認親呢。”

  孫炎彬滿是淚水的臉貼在大堂的青磚上,無比冰涼,他渾身顫抖著,忽然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

  “啊啊!”

  他奮力掙紮著,嘴裏大喊道:“王笑!你怎麽敢……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嘭”的一聲,踩著他的將官一腳將他踢在門檻上。

  孫炎彬一口血吐出來,轉頭一看,正看到他二叔那雙恐怖的眼,又啞聲大哭。

  “夠了!”傅票初終於忍不了,站出來喊道:“萊國公,你縱容手下官將行凶,還有沒有王法?!”

  他臉上滿是鄭重,話語中依舊忍不住有些顫抖。

  “左……左公,你你……也看到了……”孟宏益開口說道,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居然這麽抖,嚇了一跳,努力捋直了舌頭,又道:“這……這這樣做,朝廷法度……法度何在?這樣做,與流寇,與外虜何異?還……還不如流寇與外虜……”

  聲音抖得太厲害,他終於還是停了下來,最後威脅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裏想的原本不是這樣,他本想揮斥方遒,大聲叱罵王笑。

  但控製不住。

  左經綸也覺得難以收場,但他什麽場麵沒見過,並不正麵回答,緩緩道:“振揚不必害怕,先喝口茶,聽國公如何說。”

  孟宏益一愣,瞥了王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王笑坐在主位上,神情冰冷。

  “帶上來。”

  “是。”

  蔡悟真抬起血淋的手一揮,有兵士扛著一口大箱子進堂,“嘭”的一聲放在地上。又有兵士押著幾個管事模樣的人進來。

  又過了一小會,王珠皺著眉,繞過門口的大堆頭顱走了進來。

  王珠臉色有些疲憊,在大堂環顧了一圈,開口說起來。

  “半城財富是孫家,不必我說,諸位對濟寧孫家都不陌生。孫家世代讀書應考為業。有楚以來,出過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五個進士、九個舉人、四十一個貢生和秀才……”

  堂中沉默著,每個人神色都很不善。

  王珠難得開了個玩笑,又道:“我王家就笨得多,到現在也沒能出一個進士。家中一共就出過一個舉人,勉強還算是有一個貢生。”

  王笑一臉威嚴地坐著,並不知道二哥口中這個‘貢生’指的就是自己,更不知道這‘勉強’有多勉強。

  所謂貢生,指的是府州縣秀才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挑選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王笑雖在國子監讀過兩天書,卻不是秀才。

  王珠這個自嘲的調侃,堂上自然有人能聽懂。但沒人覺得好笑,反而愈發沉默下來。

  “說回孫家,楚朝開國以來,孫家入仕途者四十餘人,出過一個中樞大臣、兩個大學士、一個總督、兩個巡撫、一個按察位,道員以下至府縣三十八位。可謂諸子秀立、青紫盈庭……那孫家有多少田地呢?”

  他說著,從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賬薄。

  “孫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聖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說著,他翻開賬薄,緩緩道:“帳麵上大概是兩百六十萬畝,還都是不納糧的……”

  並沒有感到驚訝。

  堂中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畝多者更是又氣又怕,輕輕顫抖起來。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災傷稼,歲大歉,人相食。孫浦澤開倉賑民,實以糧食換土地,踵門者趾連而摩肩。初一鬥米換一畝地。三日後,四升米換一畝地……延光十三年,大旱,歲大歉……延光十二年……”

  “夠了!”

  傅票初終於忍不住,指著王珠喊道:“孫家此舉雖有不妥,並無違背律法。縱要懲治,何至於……何至於此,你們可還有公道?!”

  孫炎彬正縮在門檻大哭,聞言感動莫名,盯著傅票初拚命點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萊國公,你因孫家有田便要殺孫家,與強盜有何不同……”

  “嘭”的一聲,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強盜!來人!”

  咣啷啷一陣響,孔府中官兵紛紛撥出刀來,衝上大堂。

  傅票初臉色登時煞白,腿一軟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華嚇得眼皮閉得更緊,整個人都縮起來,顫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驚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國……國公爺……有話好好說……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來人,把別的罪證帶上來。”

  他勉強從那張臭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又道:“諸位勿驚,舍弟與大家玩笑話的,開玩笑的,豈有因孫家田多就殺孫家的道理?殺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華本嚇得不輕,聽到‘勿驚’二字,睜開一絲眼縫瞥過去,見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這才大鬆一口氣。

  ——這他娘的,真是太暗無天日了。

  左經綸卻是看得明白這王笑兄弟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他素來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沒想到還能出來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開國,太祖寶訓要求‘今後放債,利息不得過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規定,每月取利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隻可一本一利,不得以餘利計贓。”

  他說著揮了揮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來。

  箱子打開,密密麻麻全是借條。

  王珠隨手拿起一遝,念道:“立契為證,劉保才今向孫茂緣借錢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來年十二月內清還……嗬,有意思的是這個時間,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還是昭宗在位之時,諸君可知道劉保才的子孫後代到如今還欠孫家多少銀子?”

  翻了幾頁,他笑道:“還欠二十八兩銀子。”

  堂中一眾士紳依舊不覺得驚訝,盯著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語。

  左經綸長歎一聲,緩緩道:“諸君說這天下為何流寇四起?就因為幾場洪災、幾場旱災,百姓們就要揭竿而起、與朝廷為敵嗎?!老夫請諸君設身而想,你若是這劉保才的子孫,因祖輩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馬也無力償還。你們是否會跟著唐中元造反?諸君呐,天下亂了,吃虧的還是你們。”

  傅票初臉色蒼白著,道:“左公所言,晚輩明白。但……”

  “你們要談法度。”王珠打斷道,“舍弟不想談這種護著你們特權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們談,來……”

  他說著,把手中的欠條丟了一張在地上。

  “重利坐贓論罪,杖一百。”

  他又丟了一張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丟。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靜靜擺在堂中,依王珠這個丟法,也不知要丟到什麽時候。

  王笑不耐煩看他擱那慢慢數,又揮了揮手,道:“諸位要的法度,可滿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隻見眾士紳一言不發,顯然不想當出頭鳥,他咬了咬牙,站出來道:“不論如何都沒有這般動用私刑的道理……”

  話音未了,大堂又是一聲高喊:“報!國公,刺殺國公的刺客已押到。”

  隨著這一句話,羊倌按著一個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話到一半被人打斷,微有些著惱,但心中卻也放鬆不少,至少王笑沒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時此刻,他看著門外那一地的頭顱,竟是覺得王笑還肯拿出罪證和人證,也算是很講道理……“不對,我為何會如此覺得?”

  他鎮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卻發現對方分明是個挺醜的大漢,一身裝扮讓人看了就倒吸一口涼氣。

  “說!誰指使你刺殺國公?!”羊倌一腳踹在那女裝大漢腚上,手中刀已揚起。

  那女裝大漢顯然已受過刑,雙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嘻,想裝好漢是吧?自己看看,孫家的人頭在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會在哪。”

  那女裝大漢悲嚎一聲,在地上磕了個頭,也不敢轉頭看孫炎彬,高喊道:“少爺,對不住你了!稟各位官爺,小的……小的是奉孫老爺之命來刺殺萊國公……”

  孫炎彬大驚,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門檻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頭顱擺在那裏。

  再一抬頭,他又看到蔡悟真執著刀柄的那雙血淋淋的手。

  孫炎彬嚇得又哭出來,死了逃命的心思,轉過身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們救救晚輩!求你們救救晚輩……”

  他也不知如何措詞,腦中也想著要不要向王笑求饒。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實不願向大仇人告饒。

  一輩子活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何等無奈……

  “世叔們……救救晚輩吧……”

  毛九華閉上眼,如果昏死過去一般。這外麵的世道顯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縮了縮,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引人注目。暗恨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麽上首的位置。

  曾聞達心想著“老夫自身都難保,怎麽救你?”,忙把袖子裏的佛珠扯出來一顆顆數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說什麽,但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麽。如果是孫家先動的手,那事情就很難說了……曹操殺孔融,不管背後的政略目的是什麽,抬上台麵的理由那也是為父報仇……對了,孔融也是孔聖人之後呢。

  心裏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傅票初抬頭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邊的孔興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裏微有些失望——這些士紳盤心底根本就不覺得剝百姓無數是罪。反倒是刺殺一個國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輩吧……”孫炎彬在地上爬了兩步,極是可憐。

  唯一開口的是掖縣張家的子弟張端。

  張端搖了搖頭,開口道:“孫世兄啊,你怎麽敢?我們都是耕讀之家,詩書門第。和你們孫家可不同,這種雇凶殺人之事……簡直駭人聽聞,是我們讀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孫炎彬一抬頭,錯愕的目光瞪住張端。

  “你……”

  “何況雇用凶徒,要行刺的是什麽人?是堂堂國公,此舉與謀逆何異?”張端又開口說道:“萊國公,下官鬥膽說一句。我們各家前來為孔府,確是對分田之事有異意。但我們是來與國公商議的,絕非是要動刀……”

  王笑忽然衝羊倌揚了揚下巴。

  羊倌會意,手起刀落,一刀斬下孫炎彬的頭顱!

  “噗”的一聲,血柱噴湧而出。

  張端還在侃侃而談,一瞬間熱血噴了他一臉。

  他鬼叫一聲,整個人退了兩步,摔在地上。

  “啊!”

  孔興燮早已被門外那些頭顱嚇破了膽,隻是想著‘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護了孔府’才掙到現在,剛才看著孫炎彬,他心裏滿是同情,還在盼著有人能站出來幫一幫孫炎彬。沒想到下一刻就看到這樣的場景。

  孔興燮隻覺心膽都嚇得碎開,一口氣提不起來,眼睛翻了翻,終於暈倒在地。

  倒地之後腳還抽搐了兩下。

  “羊將軍,你怎麽回事?!”王笑大喝一聲,叱道:“嚇到張翰林了知道嗎?還不退下……唔,張翰林,剛才說到商議分田之事,你接著說。”

  孟宏益心中暗罵一聲。他剛才聽張端說話,心中還暗讚了好幾句‘好,這後生不錯,與老夫所見略同’。張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這邊,其實頗為微妙。簡單來說就是:撇開孫家,我們好好談,誰都別動手。

  ——這‘誰都別動手’主要是讓王笑別動手。至於‘談’,誰能談過自己這些讀書人、士大夫?

  這個說法,孟宏益很滿意,於是轉頭看張端,希望他繼續站出來說……

  張端嘴裏濺了血,想要吐,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臉,站起來,隻覺背後涼颼颼的,於是轉頭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後麵把自己的頭砍下來。

  再轉過頭,士紳們都用鼓勵又膽怯的目光看向他。

  ——繼續說啊。

  “下官……下官覺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縣張縣……下官做不了主,但願回去之後與宗長稟明道理,定……定給國公滿意的答複。”

  “很好。”王笑很是讚許,“掖縣張家,我記下了,你們是繼衍聖公府之後第二個倡議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還有誰不同意分田?”

  毛九華真的是很害怕,但他還是努力睜開了眼。

  “國公爺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猶記得中進士那年,還是昭宗皇帝在位時,自稱一句‘四朝元老’不過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國公哪怕要殺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貪財,實因這些地田都是祖輩清清白白得來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著的士紳們見有了出頭之人,紛紛說起來,依舊是不肯分田,還各有各的道理。

  他們不是不怕死,也不是愛財勝過自己的性命。

  而是因為這些田地都是家族的產地,在這個時代,家族才是他們的根基。如果沒有家族幫襯,他們讀書考學不成,婚喪嫁娶不成,做點事與現在是天壤之別。

  如果是自己的田,這樣被人拿刀逼一逼,給就給了。但今日若是拱手把族中田地讓出去,往後自己和妻兒要麵對的就是被族人戳脊梁骨的一生。

  這一刻,士紳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家族,他們終於還是迎著王笑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叫起委屈來。

  “國公爺啊,我曾家真的沒有多少田地……”

  “國公爺……”

  “還不夠是吧?”王笑冷笑一聲,道:“沒關係,我們一起看看。”

  隨著他這一句話,堂中又是一靜,所有人都心慌起來。

  ——這……這混世魔王又要做什麽?

  ~~

  剛才在孔府外,佃戶們鬧到最起勁之時,蔡悟真忽然領著兵馬衝出來,將士們還提著一個個帶血的麻袋。

  那場麵血淋淋的,鬧事的佃戶們駭破了膽,一邊驚叫著一邊給官兵讓開道路,也不知踩踏了多少人。

  等官兵過去,他們一時間也很迷茫,又想繼續鬧,又怕被官兵殺了。

  緊接著,又是一大隊官兵向孔府這邊而來。

  一眾佃戶目光看去,登時魂飛魄散……

  秦玄策處事顯然和蔡悟真不同。

  蔡悟真比較實際,殺了兩百多人,拿麻袋把頭顱裝起來,把大部兵馬留在孫家管押犯人。總之他雖凶狠,但也內斂。

  秦玄策殺得不多,就幾十個,卻是把頭顱一顆一顆都掛在長槍上,一路招搖過市,隊伍後麵還用繩索牽著三四百個穿著中衣的犯人,一路悲嚎不斷。

  佃戶被擠在路邊,抬頭看去,隻見一個個都是滿麵猙獰,還在往下滴著血……

  不少人受不了這場麵,轉身就要跑,卻見後麵錦衣衛又驅趕著一群人過來,再後麵還有佃戶跟著。

  兩撥佃戶當中還有不少人是相識的,雖然害怕,但還是打起招呼。

  “土娃他爹,你咋來了?你不是說不肯給主家說話嗎?”

  “嘿,你當俺是你這蠢豬,俺老婆娃兒都活不下去了,還給主家說話?跟你說了弄了田地要緊。”

  “那你咋還來了?”

  “俺來告狀。官府說了,告狀有賞錢領,發兩個饅頭、二十文錢。”

  “咦,官府這邊也是兩個饅頭、二十文錢?”

  “你傻啊,發錢又不難,就那些大老爺會發嗎?官府就不懂得發嗎?”

  ……

  到處都是亂哄哄的議論。

  孔家大門轟然打開。

  秦玄策提槍大喊道:“各位父老鄉親!今日虢國公就在這孔聖人的府邸大門內,處置橫行鄉裏的惡霸,為父老鄉親們作主!”

  他聲若洪鍾,大吼聲傳開,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

  “你們要來鬧,好啊!虢國公今天就跟你們把這事掰扯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