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城北側是一道近於筆直的陡峭山壁，由若幹鐵架拚成的筆直軌道通往山壁，軌道之間的起降平台上，人們正在搬運各種貨物。

  “怎麽還沒裝完貨？”

  戴著熊皮帽，裹著狼皮大衣的市長跨上平台，不滿的問工頭。

  “吊車的蒸汽機還沒修好？”

  市長呸道：“托比昂那個家夥，是在威脅我嗎？”

  又恨恨的嘀咕：“個個都隻顧自己的盤算，除了我還有誰為整個河岸城著想？”

  搬運工把一袋袋麥子和蔬菜堆上平台，關好欄杆，整個鐵架轟隆一抖，市長跟著貨物和工人們一起，隨著平台緩緩提升。

  吭哧吭哧的金屬碰撞聲裏，平台升到山壁上方，那裏停了艘巨大的熱氣飛艇。

  像是雪茄加粗了若幹倍的氣囊有七八十米長，下麵掛著的艇廂像間小屋子，能搭三個人，外加上噸重的貨物。艇廂後方伸展出兩根長杆，末端分別有一具螺旋槳。

  這種熱氣飛艇是史前遺物了，這個世界的人類可造不出來，至少造不出那麽巨大卻異常輕盈和堅韌的氣囊。它能升到不被暴風雪肆虐的雲層之上，兩天就能飛到太陽高地。

  這艘熱氣飛艇不屬於任何一座城市，大深穀也隻有速度更慢也更危險的熱氣球。太陽高地一直在嚐試自己造飛艇，然而缺乏製造氣囊的材料，至今沒有成功。

  這個世界裏僅存的幾艘飛艇全被飛艇商人控製著。他們來往於各座城市，買賣各種貨物，幾乎壟斷了所有貿易。

  還好有鋼鐵堡的蒸汽雪橇商隊，雖然速度慢，每年隻在大寒潮過去的時候來一次，卻能運載包括鋼材、煤炭和大型機械在內的各種沉重貨物，給河岸城提供足以支撐一年的各類基礎物資。

  “傑金斯——！”

  市長向戴著風鏡的瘦高個子露出真摯笑容：“我忘了一些東西，雖然不那麽重要，但少了還真有些不方便，還好你們沒走。”

  飛艇商人傑金斯正從袋子裏抓了把麥子咀嚼，呸的吐掉，不耐煩的道：“莫裏斯市長，你們裝貨的速度也太慢了。風向快變了，會耽擱我們升到雲上的時間。”

  市長掏出一枚印著笑臉太陽的銀幣，遞給傑金斯，胖臉燦爛的說：“是我們錯的，這是小小賠禮。”

  這是太陽高地鑄造的銀幣，仿照了史前世界的樣式。太陽高地人口眾多，生活富足，物資的進出也最多，其他城市都認可他們的貨幣。所以在大宗貿易和奢侈品買賣上，“太陽銀幣”就成了這個世界的通行貨幣。

  傑金斯用指甲蓋一彈，銀幣飛起，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利索的接住，隨手揣進腰包裏，語氣緩和了些：“市長先生，恭喜你想通了，雪人的威脅可不是說著玩的。”

  “就算沒有雪人，蛇民的活動也會比以前更活躍，剛才我聽到了槍聲，是不是已經有蛇民出現了？”

  “你們應該多買一些蒸汽槍、迷你蒸汽機、潤滑油之類的物資，還有各種藥物，有備無患嘛。”

  “當然啦……”

  商人沉重的歎息：“寒潮快來了，天空變得更危險，貨物的價格……市長先生你明白的，買價漲百分之三十，賣價跌百分之三十，這才能抵消我們麵臨的巨大危險。”

  市長努力撐著笑臉：“那是下次再算嘛，這次可以……好吧，先百分之二十！”

  他掏出了一張紙：“需要這些貨物……”

  煤霧縈繞的河岸城裏，還如往常一樣，隻聽得到核心爐的轟鳴聲，以及管道工和蒸汽農夫上下工的汽笛聲，聽不到多少人聲，也看不到多少人影，仿佛就是座機械城市。

  管道工在蒸汽爐和各種機械之間巡視，農夫在蒸汽溫室裏翻耕澆灌，醫生在診所治療開始多起來的病人，廚師在食堂處理食料準備晚餐，真神教會的教眾在鐵皮搭成的教堂裏禱告……不，開會。

  “這次審判很重要，我們必須讓湯瑪斯法官還有擁護他的那些異端變成過街老鼠！”

  “法官那個位置隻要有人坐上去，總是會跟我們作對的。”

  “還有管道工會，老托比昂也是最礙眼的！”

  “審判的時候我們就主張榮譽驅逐！把那個小瓊恩說成是帶來災禍的家夥，是神譴之人！”

  “這還需要說嗎？瓊恩那幫小屁孩總是撕我們的傳單，嘲笑我們的宣講，還朝神像撒尿！不把他神譴了我們還怎麽發展？”

  “審判前我們最好挨家挨戶去宣講，審判那天大家都把人拉足，一定要在氣勢上壓倒法官和管道工！”

  幾個各自負責一片城區的主教說得熱情似火，佝僂老頭隆多斯拍著大腿說：“還是同樣的話，上次就是這麽說的，結果呢？”

  主教們……其實就是幾個中老年男女，有的是家庭婦女，有的是孤寡老人，聞言都呆住了。

  隆多斯繼續說：“市長願意跟我們合作了，我們還是隻舉旗子喊口號，機會要被浪費掉的！”

  “我們必須強硬起來！要讓大家看到我們的力量！”

  其他主教紛紛表決心……

  “我們讓人準備好石頭，還有臭雞蛋！”

  “隻要法官為瓊恩說話，我們就圍住他們吐唾沫！”

  “去偷點煤，到時候用煤丟他們！”

  隆多斯連連擺手：“光這樣不夠！”

  接著他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其他主教嘩然。

  “真的嗎？蛇民……不，雪人真的要來了嗎？”

  “真神的審判降臨了！”

  “我們不該馬上離開這，去其他城市跟教友們匯合，一起迎接真神嗎？”

  隆多斯臉上似乎亮起了名為虔誠的光輝：“如果我們連一個真誠懺悔的靈魂都沒有帶過去，真神不會接納我們的。”

  “所以，我們首先要成為河岸城的……主人。”

  主教們相互對視，原本的驚惶漸漸消散，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起行動細節。

  傍晚時分，警衛隊看守房裏，三個小夥伴帶來了晚餐，跟瓊恩討論工作的細節。

  “人都找齊了，還有好多人要來，我們怕走漏了消息隻要嘴巴牢的。“

  “材料都拿到了，我裝作幫爺爺傳話，好多東西都拿了雙份！”

  “我仔細看了設計圖，覺得還有問題。用軟氣囊送氣時間還是太慢，達不到你想要的射速，而且氣囊後麵接的氣瓶每次轉動都必須閉合，浪費時間不說，還容易泄露。”

  “我知道氣壓不穩的問題，不過克勞爾提了個意見，說設計成兩級氣瓶就能解決問題。”

  “後麵的大氣瓶直接由蒸汽爐送氣，前麵接六個小氣瓶，都是固定的不用轉。隻在前麵跟供彈那部分關聯的地方裝閥門。小氣瓶放氣的時間很短，對其他氣瓶的氣影響不大。”

  “不錯啊，這麽改減了太多連接件和閉合點。六個小氣瓶輪流送氣，通過循環氣路跟子彈的發射同步！”

  “用另一股蒸汽把彈丸推到槍管裏，同時快速閉合，這個設計太妙了，克勞爾都非常佩服。”

  “這麽改的話更簡單了，隻需要把氣瓶連接起來，需要下功夫的就是這個供彈回路，咱們人手夠，最多兩天就能搞定！”

  小夥伴們帶來的好消息讓瓊恩胃口大開，看守所就給了一小碗冷麥粥和一塊硬麵包，根本不夠吃的，還是管道工食堂的晚餐豐盛，甚至有兩截冒著熱氣的肉腸。

  不過他隻吃了一小半，肉腸一點也沒吃。

  小夥伴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看到一個瘦小身影縮在隔壁囚籠的角落裏，頓時緊張了。

  “真的是蛇民呢……”

  “瓊恩你就不害怕嗎？”

  “長什麽樣子啊，獠牙有多長？”

  瓊恩把食物從縫隙裏遞過去：“瑪莉安，這是給你的，吃吧。”

  那個身影微微抬頭，抽了抽鼻子，手腳並用，呼的一下衝了過來，嚇得三個小夥伴們同時倒退。

  等對方抬起頭，貪婪的咀嚼著食物，小夥伴們的眼睛都瞪圓了。

  德米癡癡的嘀咕：“瑪莉安？是女的啊。”

  大胖子凱文都要流口水了：“好……好漂亮……”

  貝尼則厭惡的道：“怎麽就看出漂亮了？吃相這麽難看！”

  頓了頓，貝尼又轉為憐憫：“她吃得真香，這輩子都沒吃過肉腸吧。”

  瓊恩說：“她被其他蛇民從住的地方趕了出來，還差點被食人蛇民吃了……”

  德米歎道：“我以為蛇民已經變成怪物了呢，原來還是跟我們一樣。”

  瓊恩語氣沉重的說：“聽內恩隊長的說法，我和瑪莉安都會被榮譽驅逐……”

  三個少年大驚，瓊恩再道：“所以你們做的東西非常、非常重要！”

  夥伴們急匆匆離開了，他們要連夜趕工。

  這邊瑪莉安吃完後，吐出了幸福的長氣，臉頰上也泛起淡淡紅暈。

  “你也想、想吃、我嗎？”

  注意到瓊恩呆呆看著她，她有些畏懼的縮著脖子，將半張臉藏進衣領裏。

  瑪莉安所在的蛇民部落在大河對麵深處，口音很不一樣，語言都有些退化。

  大河對麵有很多獨立的地下空間，可能是史前世界的遺跡，還有什麽機器工作著，產生了不少熱量，才能庇護著人類在寒潮和冰雪風暴中生存下來。

  地下出產不了糧食，他們必須在冰天雪地裏尋找雪鼠之類的動物，挖掘可以吃的植物，部落的規模都很小。

  還有些部落走上了掠食者的道路，直接吃人，瑪莉安的部落就是被掠食者侵入，才不得不逃了出來。跨過大河之後，整個部落隻剩她這半家人了，內恩隊長趕走的蛇民就是她的母親和弟弟。

  他們原本想找到“太陽鳥”，傳說有個叫“太陽鳥”的部落，他們擁有可以行走的鋼鐵城堡，城堡裏出產各種物資，不僅不怕冰雪和寒潮，連雪人都威脅不到，是人類的最後希望。

  這些消息是瓊恩跟她聊天的時候得到的，當然還是靠了“蒸汽之神”的提示，引導著瑪莉安說話。

  瑪莉安雖然沒有隱瞞什麽，但對瓊恩自詡的“蒸汽之神選民”卻嗤之以鼻，隻把他當做被“邪惡黑霧”侵蝕的可憐蟲。

  瓊恩安慰她：“我們不吃人，吃人才是野蠻和邪惡的。”

  瑪莉安搖頭說：“因為、你們不夠、強大……”

  瑪莉安沒有吃過人，因為她很弱小，也沒有“克服恐懼”，最重要的是部落周圍還能提供最起碼的食物，暫時沒有那個必要。

  不過這樣的看法也讓瓊恩無語，對她來說，不吃人的人就是弱小的。

  “你很好，不要死……”

  瑪莉安眨著眼睛說：“就我死，可以和大家在一起了。”

  “爸爸、哥哥已經死了。”

  “媽媽，弟弟，明天就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湛藍眼瞳裏沒有一絲波動。

  接著眼瞳又閃起一絲光亮：“明天……能再給我吃的，剛才吃的嗎？”

  瓊恩鼻頭一酸，歎道：“你真的不害怕，不傷心嗎？”

  少女沉默了一會，搖頭說：“大家都不在了，沒有用。”

  心底的火焰又燃燒起來，瓊恩握著拳頭說：“你不會死！你會和我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你可以每天都吃這樣的食物，會有又暖又軟的床，還有厚厚的衣服！”

  “我會用蒸汽之神的啟示拯救你，拯救大家！”

  少女茫然的道：“冰雪之神和風暴之神，我知道，蒸汽之神，不知道。”

  “祂真的在，為什麽不……現在救你？”

  瓊恩臉上浮起堅定的光彩，像是最虔誠的信徒。

  他說：“神隻在我們心底，神隻能給我們啟示，剩下的事情，必須靠我們自己。”

  沒錯，“蒸汽之神”自己就是這麽說的。

  因為瑪莉安的存在，原本會很難熬的監禁時光也沒什麽了，瓊恩引導著她說更多話，一點點的了解她的部落，還有大河對麵的世界。

  “大河這邊也有相同的傳說呢……”

  聽瑪莉安又說到“太陽鳥”的事情，瓊恩想起了爺爺說過的故事。

  太陽高地是跟希望城一起建立的，據說創建者來自一座巨大的，而且會移動的鋼鐵城堡。

  “現在終於能確認了……”

  瓊恩心底，“蒸汽之神”的意識進行著瓊恩無法察覺的思考。

  “侵入這個世界的時候，沒能看清的那部分模糊背景，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麵目。”

  “艾斯伯恩世界，其實是某個世界的碎片，那些背景都是隻存在於‘史前世界‘，也就是原本那個世界的東西。”

  “就不知道那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會移動的鋼鐵城堡……”

  “哈爾的移動城堡，還是……舟遊？”

  “要是後者的話就搞笑了，完全想不到該擺出什麽表情啊。”

  隻能通過瓊恩間接獲得信息的高照，此刻覺得異常無力，最終決定還是著眼於當下，先解決瓊恩的生存問題。

  不對，現在是瓊恩加瑪莉安這小兩口的生存問題了。

  高照異常感慨：“蛇民要來了，後麵是雪人，然後是大寒潮，溫特一日康明……”

  他喚醒了正沉浸在幸福時光中的瓊恩：“趕緊做正事！”

  瓊恩如夢初醒，拿出小夥伴送來的紙和筆，就著囚籠外的昏暗油燈，開始畫圖。

  蒸汽機槍這個籌碼的份量未必足夠，必須拿到另一個籌碼，那就把足以保衛河岸城的另一件武器設計出來吧。

  瑪莉安抱著腿蹲在柵欄另一側，靜靜的看著瓊恩看圖，她沒有問瓊恩這是在做什麽，或許覺得這就是在向蒸汽之神祈禱吧。

  夜色已深，除了內恩隊長帶著警衛隊員，在哨塔和臨近河麵的地方巡邏外，河岸城陷入到沉寂中。

  從市長到市長秘書，從法官到真神教會的主教，包括囚籠裏的犯人，以及躲在倉庫裏敲敲打打的少年們，都沉入到夢鄉裏。

  封凍的大河對麵，冰雪風暴深處，人影綽約，如僵屍般搖曳著，成百上千，根本數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