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流動人口
作者:洪山詩人      更新:2020-03-03 07:46      字數:6133
  既然找到了嫌疑人長期落腳的地方,以房找人,是最現實的辦法。根據現場判斷,這個落腳處,明顯是嫌疑人預先準備的,因為情況非常熟悉。

  比如,這裏的菜地,裏麵的菜,是有規律地砍,這說明,團夥裏,有一個曾經有農村生活的經驗。而修車的痕跡,準備的工具,肯定不是臨時起意。哪個農村人,專門為自己蓋的房子,停下一個預備車庫的位置呢?

  這個地方雖然離萬源市區較近,卻是非常偏僻,平時根本就沒人向這個地方過來。所以,他們選擇這個地點,除非事先有精明的盤算,臨時尋找,可能性不大。

  這座房子的主人,很快就查到了。一個叫何三運的人,進入了警方的視野。但這個何三運,多年前,本不住在這裏,是住在村裏的。村子,在另一座山的腳下,傍河邊。依河而居,是這裏的傳統。

  據村裏人介紹,之所以他專門要搬到山上來,主要原因,是承包這裏的果園。這裏處於大巴山深處,山高坡陡,在這種坡度很大的地方,種植任何作物,都是非常勞心費力的事。

  前些年,何三運在外打工掙了點錢,覺得自己可以回鄉,靠種果樹發財了。

  在川東那些高山之中,雖然紫土肥沃,但坡地陡峭,總是九分地一分田。在農村,找媳婦,別人就會問:“你是山上的、還是壩下的?”

  如果你是山上的,那就比較困難了。隻有壩下的,才是姑娘們爭相嫁去的地方。有過去一個笑話,說是山上一名小夥子到壩下相親,哪怕做個上門女婿也行,解決終生大事,你山上的人,就莫那麽講究了。

  這位準備當上門女婿的小夥子,第一次到山下,去見未來丈母娘,吃了一餐飯就回來了。回來後,他娘問他:“你去壩下,吃了什麽好東西嗎?”

  “其它的東西我們山上都有,不稀奇。倒是有一個菜,做得很好,既好看又好吃,我以前沒吃過。”

  他娘很吃驚地問到:“究竟是啥好東西呢?”

  “我不敢問名字,怕他們壩下人笑我們山上人有鬆毛氣。但是,我大概知道它是怎麽來的。大不了是,蘿卜切的片片、筷子戳的眼眼。”

  這就讓人笑話了,果然山上的人有鬆毛氣,他們居然沒有見過藕片。山下一個普通的炒藕片,被山上人視為稀奇。因為山上根本沒有塘,就不可能種植藕。

  為什麽說,山上的人,有鬆毛氣呢?因為他們主要是燒柴,最主要的柴,就是鬆樹枝了,那鬆毛有特殊的香氣,燒起來有鬆香的味道,火也燃得旺。這本來是好事,但卻與壩下的人區別開來。

  壩下有煤礦,有錢的村民,主要是燒煤。哪怕就是燒柴,也主要是另外的樹種,因為,山下的鬆樹很少。

  沒有到過大山區的人,很少有人理解,什麽叫地理書上的“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就在這個夏秋之交,山腳下的人吃飯時,也許揮汗如雨,但半山坡上已經入秋,黃葉黃草,涼風襲人。而山頂,已經開始進入深秋甚至初冬的景象,寒氣冷霜已經下來了。假如在山下穿短袖還嫌熱,半山坡上,你得有內衣與外套,到了山頂,得穿毛衣了。

  植物也遵循這個規律。在熱的地方,因為氣溫與水分的原因,多生長落葉的闊葉林。而在山頂,就是四季長青的針葉林的天下了。為什麽呢?因為闊葉林,吸收與蒸發水分的量比較大,生長得比較快,這隻能生長於水分充足且溫度較高的山下。

  針葉林為什麽長成針葉?是因為它們要盡可能減少麵對陽光的蒸發麵,在水分不多的地方,葉子都是細得像針一樣,沙漠裏的仙人掌,那長的就是細刺了。

  中國中部地區,最著名的針葉樹種,在巴山地區,就是鬆與柏了。但柏樹多在半山坡,而山頂,是鬆樹的天下。

  馬尾鬆的味道,成了山上人的代表。

  哪怕就是在萬源的所謂壩下,由於地勢的原因,水田很少。哪怕過去經曆了幾十年的農業基礎設施建設,修了水庫與梯田,但水田的比例,也極為稀少。人均有半畝水田就不得了,其餘的,也是以坡地為主。南方人最喜愛的主食大米,產自於水田,因為它們的名字叫水稻。

  那珍貴的白米來之不易,它是最養人的“幹飯。”

  有一個笑話,對幹飯相對應的,就是稀飯。說是萬源人民中午喝稀飯的聲音,天上飛機都聽得到。有民謠唱到:“山尖尖、二鬥坪,包穀紅苕脹死人;茅草棚棚笆笆門,想吃幹飯萬不能。”

  正因為窮,所以窮則思變。四川人,尤其是大巴山區的人,為了生存,是第一批包產到戶的。到八十年代初,大量人員到外地求生,匯入了轟轟烈烈的打工潮。不是他們不愛農業,而是這塊土地,實在養育不活這多麽的人。

  正因為出來得早,所以,能夠提前進入市場鍛煉自己的能力,所以,打工仔掙錢的人,也就比較多。反而,比如江漢平原、關中平原,那些原來農業基礎比較好的地方,人們還曾經積極留守於過去的生活,現在,經濟條件反而沒這裏的人好了。

  何三運,就是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擠火車,扛麻袋,一捆鋪蓋卷行天下,這是他們那一代打工人的寫照。萬源火車站是唯一的遠行出發地,世界上隧橋比最高之一的襄渝鐵路,是他們出行的唯一線路。當年,擠火車時,那些扁擔麻袋、那些頭帕裹腳、那些背簍打杵,不知道有多少,被擠落在車站。

  為了求得生存的機會,人們拋棄了尊嚴與舒適,背井離鄉,到了不可預知的遠方。他們的祖先交給他們一個生活信條:“做活路!”,意思是:如何找到生活的出路呢?就一個字:“做”。

  勤勞與精明,讓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外地找到了生存的根基,許多人,在外麵安了家,就不再回來住了。這就產生一種現象,以前人多地少的局麵,得到了緩解。按當地戶籍人口一百萬的粗略計算,而今天,實際居住在此的居民,不足五六十萬了。人口減少一半後,人均土地麵積得到了擴展,生活也就可以繼續了。

  隻要社會活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然平衡的法則,就會起自動起作用。

  老家的好田好地轉包給鄉親了,但老家的房子還在,老家的親戚還在。人們對家鄉的思念,會放大一切的細節。比如,那家鄉的臘肉香腸,是全國有名的。那山野的花椒辣椒是最合口味的。那豆幹涼粉是最讓人懷念的。

  四川人在外地,隻要混在一起了,通過一件事就可以得到回家般的親切感:自己動手,炒兩個菜吃吃,兄弟們就著幾塊錢一瓶的燒酒,也喝得天翻地覆。姐妹們談論著火候與味道,也說得津津有味。

  他們再忙,一般過年,都是要回老家的。這老家,雖然無法長出他們生活的新希望,但是祖先還埋在這裏,自己的童年也留在這裏,這裏才是最安全最親切的地方。他們不僅是過年回鄉找存在感,也是對山區的朝拜,對故土的留戀,對親人的拜訪,對家庭的回歸。他們是回來朝拜的,就像落葉,隻有歸到樹根,才會心安。

  大量的流動人口,讓當地警方管理起來非常困難。當地警察給馮警官他們這些西安大城市來的人,講了他們的特殊苦衷。

  許多村子,平時就剩下613899部隊了。西安警察們對這個說法不解。人家解釋到:61,就是兒童,六一兒童節嘛。馮警官們馬上明白了:38是指婦女,99指老人。

  一個村子裏,莫說找不到可靠的青壯年當治安隊員,找到六十歲以下的人,都困難。有的村,甚至村支書都跑出去打工了,整個村集體,名存實亡。

  過去的萬源,經濟條件與自然條件差,留不住鄉親,這可以理解。過去的狀態: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娛樂基本靠酒、治安基本靠狗。

  但今天,農村的基礎設施有了大的改善。已經修了村村通公路了。凡是有人住的地方,不出兩百米,一定有公路。交通可以靠車了。通信問題,因為國家強製性要求通信公司將基站布滿每個山頭,所以,哪個地方打手機,都是有信號的。這種基礎條件的改善,也讓部分外出打工定居的人,有了回鄉創業的念頭。

  這個何三運,就是這種人。他掙了些錢,覺得,回鄉創業,自己安心,還可以有收入,何樂而不為呢?

  他承包了山坡上的那一大塊坡地,大約有幾百畝的麵積。那是以前農民種包穀的地方。在那種坡度的地方種包穀,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過去,農民們在春季來臨時,放一把火,把山坡上枯敗的黃草燒幹淨,那留下的草灰,就當是包穀的肥料了,地上刨個坑,丟下幾粒玉米種子,管它發不發芽,就望天收了。

  四川的紫土,種啥都長。但長得怎麽樣,你隻能指望老天爺風調雨順。怎麽辦呢?如果發山洪衝毀了坡地,你阻止得了?如果幹旱沒水,難道你有本事,從山下的河裏擔水上去?你擔一挑水得兩個小時,澆在幹涸的地裏,連泡都不會冒一個的。

  但是,何三運仿佛很有把握,他覺得,這地方是種柑桔的好地方。四川的紅桔是全國有名的,看相好,口味爽甜,在外麵賣得出價錢。何三運走了不少地方,對市場的判斷,還是有把握的。

  據當地村民講,前些年,何三運常年吃住在坡上,後來又修了那個房子,是真心把果場當事業來經營的。他種果樹的技術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反正,很像樣子。

  果樹長了兩年後,就開始掛果了。滿山遍野的紅的桔子,像燈籠,更像點燃何三運希望的火把,跳躍著燃燒。

  但是,第一批水果出來後,麻煩就來了,這是精明的何三運怎麽也想不到的。這水果,如果拉到陝西或者河南去賣,隻要上了火車,一天就到,怎麽也可以大賺一筆,這一切,都是他事先計劃好的。

  但最難的,是從地裏到車上這個過程。因為,幾十上百噸的桔子,如何從樹上摘下來,如何從地裏搬運到公路上,這是個難題。因為,那個時候,外出務工的青壯年根本沒回來,光靠這些老人與婦女,完不成這個任務。等他們那種慢慢小背簍折磨地搬下來,估計桔子沒搬完,都開始爛了。水果這生意,懂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爭分奪秒,那得賠成什麽樣?

  他算到了開頭與結尾,就是沒算到中間這個環節。他虧了血本,多年打工掙下的錢,就剩下這沒人住的房子了。他重新出去打工,現在,基本上在外地安家了。

  民警在村裏的老人們中調查,幾乎沒人知道,這個何三運在哪裏打工。因為,他出去得早,人又很精明,已經不依靠老鄉團體,可以獨自生存了。

  “前些年,我們村的娃兒有說在重慶遇到過他,也有說他在廣東,還有人說他在浙江,不曉得他最近在哪裏混了。”一個老人說到:“前些年,還曉得過年回家上墳。這些年,回來得越來越少了。倒是今年春節,他是回來過一回,但沒到村子來,在他家的坡地房子上,有人看見過他,他還給那位鄉親送了一包好煙,好像在外麵混得不錯。”

  村民們所知,僅此而已了。對於外流人口,如果不能從老鄉這裏打聽到消息,那找到他是比較困難的。

  早期出去打工的四川人,多數是做餐飲或者建築,一般都是老鄉抱團,以取得生存安全感。但後來,各自發展得不錯,就漸漸分散,獨立生存了。

  那就隻剩下唯一的一個希望,查身份證信息。何三運的身份證及戶籍信息被調了出來。當然何三運本人,不是那監控拍下的人,因為看他長大的鄉親,隻需要一眼就可以判斷。

  何三運如果近期用身份證,買過火車票,飛機票,或者他辦過銀行戶頭、實名購買過手機,那都是查得到的。這是公安破案找人的重要渠道。

  根據電腦裏出現的信息,何三運,名下有兩個以他名字注冊的手機號碼。一個早期是在廣東的,一個是近兩年在浙江的。在廣東的號碼,最近估計差不多停用了,一個月隻有幾個來電。而平時聯係最多的,是浙江的號碼。

  他近期,沒有坐火車與飛機的記錄。當然,這也不排除他到處流動的可能性。因為,今天汽車交通已經比較發達了。

  有一個信息,讓民警費解。就是,廣東給他聯係的人,有一個廣東的號碼,每個月會找他一次,僅僅一次,都是在十五號左右的時間。好像是固定約好的,這是不是一個聯係人呢?

  另一個疑點,是他的銀行賬號,在兩個多月前,他的賬號上,有一個廣東的賬戶,給他轉了兩萬塊錢。按理說,如果是過去別人欠他的不賬,或者他找別人借錢,那至少得在不賬前幾天,給他打電話聯係。而聯係這個廣東號碼的時間與轉賬時間,相對隔得較近的,隻有一天。也就是頭天有廣東電話來,第二天,有廣東的錢進了何三運的賬戶。

  那是不是有這種可能,這個人,就是何三運的直接關係人?

  有萬源的民警提出:何必那麽麻煩,直接打何三運的手機,問一下,他在哪裏,我們直接去找人,不就行了?

  這是看起來最直接的辦法。但問題在於,如果何三運跟這嫌疑人是同夥,那就打草驚蛇了。等你抓到何三運時,不僅嫌疑人得到消息早就跑了,而且,何三運也已經早就準備好說辭,清楚地解釋那人那錢的來曆了。

  對於一個犯罪團夥的精明人來說,你如果問他,你的房子為什麽有人住這麽長時間?他肯定會回答你:我也不曉得,我都好久沒回老家了,我都不知道。如果你問,這錢是從哪裏來的?他會編一個,曾經借錢還錢的理由,你根本抓不到把柄。

  馮警官此時想到,按常規方法,哪怕抓到何三運,也沒辦法繼續追查。於是,他覺得,不得不利用信息不對稱的原理,讓何三運在無準備的條件下,突然將他心理防線擊倒,讓他主動說出這件事情來。就像他過去,隻是為了柳葉與能娃的事找胡三。結果,還牽出一樁大案的線索。

  根據何三運最近通話的地點,可以確定,他目前的居住地,是浙江金華。

  一行人,迅速轉戰浙江金華。與當地警方配合下,在一個五金廠打到了何三運。他已經在這個五金廠當油漆工有兩年了。而他是油漆車間的組長,也算是技術骨幹。說明,這家夥,學習動手能力還是很強的。

  據車間主任介紹,何三運近期,天天上班,沒什麽異常。這裏的工廠是標準化設計的。下麵的是車間,上麵的走廊邊上,是辦公的地方。馮警官們穿著便服,隔著玻璃往下看,發現穿著工裝的何三運,正在指揮著徒弟們,正確地開展油漆的程序,他們都戴著口罩,油漆的味太大,隔著玻璃都有感覺。

  這個工作對人體的健康有影響,但工資比較高。何三運一個月能夠掙一萬多塊錢。

  以什麽名義找何三運問話,這是擺在大家麵前的難題。馮警官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他建議,不妨直接從電話號碼上麵入手。

  何三運被叫到一個事先安排好的辦公室裏,與馮警官麵對麵地坐著。看得出來,他很緊張,一個四川人,在浙江,突然麵對來自於陝西的警察,這是什麽情況?

  “何三運,你也不要害怕,我們隻是找你問一些情況。”馮警官之所以這樣說,因為,從近兩年何三運始終在這廠裏上班的情況來看,他參與詐騙犯罪的可能性,非常小。

  當然,如果何三運是參與者,這樣問就已經打草驚蛇了。馮警官之所以願意冒這個險,是因為,那詐騙犯太狡猾了,幾乎沒有給警察留下有用的線索。

  前幾天,偵察那輛黑色捷達車的團隊,把結果回過來了。這輛車曾經出現在往宣漢的一條路上,但宣漢與達州之間,它卻突然消失了,再沒出現過。當地警察判斷,如果他們還停留在宣漢達州之間,那當地警察,就加大了摸排的力度。但至今,根本沒有發現人和車的蹤跡。

  案子太大,涉及人員又多,但罪犯如此狡猾,這是馮警官進入刑偵行當以來,第一次遇到的考題。他想把這個案件,作為自己學習成果的試金石,所以,他本人,承擔了更多的工作。

  當然,如果自己不是提前抓胡三,聯防隊員也不會打聽到這個案件的消息。胡三斷了聯係,人家就提前跑了。這事,說起來,自己也是有責任的。

  “警官,你們想了解什麽,我就說什麽,保證不說假話。”

  顯然,何三運過去沒有違法犯罪的記錄,所以還算是一個老實人。

  “你原來在廣東打工吧?”馮警官好像不經意地從小事扯起。

  “對,工作了好幾年,東莞、福田,都工作過。建築餐飲機械行業,都工作過。”

  “那邊應該是掙錢的,你為什麽跑到浙江來呢?”

  “那邊掙錢跟浙江差不多,但勞動強度要大些。我年紀大了,不適合拚力氣了。我還有些油漆的技術,遇到這邊給的待遇還可以,況且,當組長總比當工人強些,就過來了。”

  “你一個月掙多少呢?”

  “萬把塊錢吧,有多有少,因為有績效。”

  “那你還不錯,你老婆孩子,現在在廣東還是在浙江?”

  “老婆就在浙江,就在這們廠食堂做飯。兒子大了,跑到上海混去了,我們也幫不上,管不著。”

  “你現在,跟廣東的人還有聯係嗎?”

  何三運突然想了想,停頓了一下,摸了摸耳朵,搖了搖頭。

  這個細節,暴露了太多信息,沒逃過馮警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