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濃墨場中顛倒豪傑【一】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6-28 13:37      字數:6349
  博古樓。

  長街中。

  明月樓前。

  劉睿影已經將一身官衣換去。

  一則,那官衣上被裂皮童子的毒砂燙出了一個小窟窿。

  二則,他穿著查緝司省旗製服去這般風月場所也著實不太合適。

  他上身穿了一件石青色提花綃綢衫,腰間鬆垮垮的係著一根黑色戲童紋銀帶。

  唯有腳上的一雙靴子沒有換。

  不是劉睿影不想。

  而是他隻有這一雙鞋。

  沒奈何,隻能用手絹擦了擦鞋邊上的泥點子,湊合應付。

  都說這人靠衣裳,馬靠鞍。

  此話倒著實不假。

  劉睿影這一換衣服,果然立馬就不一樣了!

  他站在這明月樓門前。

  看這明月樓的門麵倒是頗為樸素。

  隻有兩位門子安安靜靜的立在旁邊,微笑迎客。

  劉睿影走上前去,一位門子微微伸手一攔。

  “敢問公子可是今晚有約?”

  門子問道。

  “我是常大師的朋友。”

  劉睿影說道。

  這門子一聽常憶山的名號,當即變攔為請。

  腰一彎,背一弓。

  麵對著劉睿影,側身走著就把他領了進去。

  劉睿影覺得這明月樓果然不一般。

  就單論這門子的修養,也是別處拍馬不及的。

  中都城裏這樣的去處不是沒有,甚至要比明月樓大得多。

  不過這天下雖好的風月場,卻是都在太上河上的畫舫中。

  劉睿影沒去過,自是不敢評論,也沒法兒子對比。

  但這明月樓到的確是超過了中都不少。

  青樓楚館各個都想標榜風雅,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家?

  還不各個都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隻要銀子使得足,怕是沒有進不去的門,沒有睡不著的姑娘。

  但在這明月樓,劉睿影算是明白了。

  自己本就臉生。

  若是方才說沒約的話,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就算進了門,估計也是另一番光景。

  劉睿影走的極慢。

  因為他想看看這博古樓第一風月場究竟是何模樣。

  然而那門子也絲毫沒有不耐煩之意流露。

  隻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等候。

  臉上的微笑和前時無異。

  這哪裏是一座樓?

  怕是比狄緯泰的那處似人園林還要秀美的多。

  先入眼的就是一座石橋。

  石橋高聳。

  橋下有幾道潺潺流水。

  流水穿過石橋,在橋後匯聚成一條長溪。

  石橋兩岸,古樹森羅與頂齊。

  “這橋可有什麽說法?”

  劉睿影問道。

  “公子,這橋便是咱這明月樓的鵲橋。您上了鵲橋,看著潺潺流水。心中是否有那意中人的倒影?”

  門子問道。

  “哈哈,有趣!可是來這兒的人,怕是都沒有意中人吧。”

  劉睿影說道。

  “公子所言極是!既然您在這涓涓溪流中找不到意中人的身影,那跨過了鵲橋,自是有明月樓的佳人相伴。待您下次再來時,說不定這溪水看上去就變了味兒了!”

  門子說道。

  “變味兒?這溪水長流,晝夜不惜,怎麽會變味兒呢?”

  劉睿影問道。

  “您想啊,初次來時,看溪水空空,鵲橋也空空。下次來時,指不定這溪水之上,人影閃爍,鵲橋之上,人頭攢動呢!”

  門子說道。

  劉睿影聽聞大笑。

  隨即賞了這門子一塊銀錠。

  但這門子卻推辭不收。

  “公子不必如此,我們自有月錢領取。為您開路解惑,自是分內之事!”

  門子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

  心中不由得對這明月樓再度高看了幾分。

  原來這天下還真有不貪財的人。

  其實不是這門子不喜歡銀錠。

  而是這明月樓為了自己聲譽而規矩甚嚴。

  想必這門子也不敢壞了規矩以至於丟飯碗。

  明月樓的月錢,或許並不比別處高出太多。

  但明月樓的牌麵可是都讓別處眼紅的。

  在這裏當門子,總好過去些不入流的地方好吧?

  雖然可以收點門包兒賞錢,但就是這般小廝也是有所追求的。

  誰不願意在大宅子,大府邸做事?

  說出去在同行之間也更顯氣派。

  劉睿影走過這鵲橋。

  看到遠處有一片假山。

  假山並不高,才隻有那些樹木的一半。

  想必隻是做個景觀,並無實際之用。

  但在這樓中,能有山有水,更有林,也實屬不易了。

  假山下溜邊兒蓋著一順小屋。

  清雅別致。

  屋角飛簷處還點了熏香。

  遠遠看上去猶如一座座仙庵。

  卻是讓人生不出半點淫邪之念。

  小屋麵對著鵲橋這麵,都開著一扇蓬窗。

  透過薄薄的一層窗戶紙。

  劉睿影看到每一間屋中都坐著一位女子,

  要麽書寫,要麽彈琴。

  或是靜靜的坐著,刺龍描鳳的坐著針線活計。

  “公子,常大師訂的雅間兒在這邊。”

  門子躬身說道。

  朝著左邊一虛引。

  “這一排房子都是雅間嗎?”

  劉睿影問道。

  “不,這一排小屋,都是咱明月樓花魁大家的住處。”

  門子說道。

  劉睿影跟著他來到了常憶山的雅間門口。

  一推門,一股濃重的脂粉氣撲麵而來。

  所有人都已到齊了。

  看樣子已經是酒過三巡。

  不過最讓劉睿影吃驚的是,歐小娥竟然一身男裝打扮。

  不過這一身男裝,配上她的性子,倒的確是般配的緊。

  頗有英姿颯爽之風範。

  此刻,她正一左一右的抱著兩位佳人。

  說說笑笑,暢快淋漓。

  左邊兒那位,臉上嬌羞似紅霞。

  右邊兒那位,朱唇浸染若落紅。

  一人給歐小娥喂菜,另一人給歐小娥勸酒。卻是把劉睿影看的哭笑不得。

  他的目光極快的在雅間兒內遊走了一個來回。

  看到隻有趙茗茗身旁空著一副座頭。

  想必是給自己留下的。

  劉睿影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

  因為那座頭離著趙茗茗的身子極近。

  不過想來這趙茗茗是自己的朋友,在博古樓和這一眾人並不熟識。

  如此安排倒是最為妥帖。

  “你怎麽才來?!”

  歐小娥正在樂不思蜀。

  酒三半的眼睛裏隻有酒。

  隻有湯中鬆眼尖,看到劉睿影正站在門口。

  “這不是要來如此去處,還得細細收拾一番嘛!”

  劉睿影笑嘻嘻的說道。

  “師叔!”

  他對著常憶山拱手行禮說道。

  “無須多禮,快快落座!酒桌無備份,不用講那麽多規矩!”

  常憶山酒酣胸膽尚開張,回過身來衝著劉睿影招了招手,朗聲說道。

  “喝的可還好?”

  劉睿影一落座。

  趙茗茗就衝著他微微一笑。

  劉睿影心頭發緊,臉頰微熱。

  隻得開口問道,以此來讓自己稍微舒緩些。

  怎料趙茗茗並不答話,而是把自己的酒杯,還有糖炒栗子的酒杯全都一股腦兒的擺在劉睿影的麵前。

  加上劉睿影自己的一隻酒杯,這可就是三隻酒杯了。

  趙茗茗親自端起一壺酒,把這三隻酒杯盡數加滿。

  纖纖玉手一引,示意劉睿影喝完。

  “雖然常大師說了這酒桌無規矩,但這遲到早退的懲罰還是得有的!先前你不在時我們就商量好了,說定你一來就得先罰酒。本來是讓你罰酒三壺的。但又怕你一開場就下肚太多,後麵沒法盡興,因此才換成了三杯。”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自知理虧,也隻能認了。

  他端起酒杯輕輕一聞。

  酒香之上還傳來了趙茗茗的絲絲體香。

  情動意動之下,卻是沒顧上細細品嚐。

  “咕咚”三口,三杯盡皆下肚。

  “罰酒喝完了,總得說道說道,讓我跟上話題吧?”

  劉睿影說道。

  “沒啥話題,大家都在各自為戰。”

  常憶山說道。

  “喝酒之時還有佳人相伴,若是再刻意尋求話題,豈不是太過於嚴肅?”

  湯中鬆跟著說道。

  言畢把身旁的姑娘一摟。

  那姑娘嚶嚀一聲,撲倒在在湯中鬆的懷裏。

  粉拳輕錘的同時,卻又伸出一指頂起湯中鬆的酒杯,讓他速速飲完。

  常憶山對著身後伺候的仆從使了個眼色。

  不一會兒雅間的門又開了。

  走進來幾位女子。

  個個都是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貌。

  劉睿影明白,這是為自己準備的。

  隻是趙茗茗坐在身旁,總是讓他有所顧忌。

  “我要中間那倆!伺候我和我家小姐!”

  沒想到,糖炒栗子竟是先聲奪人。

  把這一行美人中最靚麗的兩位點走了。

  劉睿影笑著搖了搖頭。

  “若是沒有喜歡的,便讓他們再換一批也無妨。”

  常憶山說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劉睿影並不是不喜歡美女。

  隻是這些個美女雖然漂亮,可身上的風塵氣太濃,脂粉味也太濃。

  千嬌百媚固然惹人憐愛。

  但看久了難免有些乏味。

  劉睿影喜歡具有反差美的女子。

  比如趙茗茗雖然看似極為溫婉親和,實則性子卻冷若霜冰。

  固然她對所有人極為客氣,以微笑示之。

  但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方式?

  常憶山看到劉睿影的目光已經從剩下的極為姑娘身上移開。

  便知道自己這師侄怕是眼光高的很。

  一般的尋常貨色是看不上的。

  “嘖嘖嘖!”

  湯中鬆嘴裏陰陽怪的聲音,把劉睿影的目光引了過去。

  “喝你的酒吧!又哪裏惹著你湯大少了?”

  劉睿影笑著說道。

  他知道湯中鬆這一陣怪聲是衝著自己來的。

  “我隻是感歎啊,捎帶著有點著急。”

  湯中鬆說道。

  “有什麽好感歎的?日子過得太好?”

  劉睿影撇著嘴說道。

  “我感歎咱們劉省旗不愧是中都來的人。就是見過大場麵!如此佳人靜立屋內,都能穩住春心而坐懷不亂,在下佩服之至!”

  湯中鬆為此還起身拱手說道。

  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那又著急什麽?”

  酒三半好不容易從身邊姑娘的酒杯中抬起頭來,問了一句。

  “著急咱們的朋友到現在隻喝了罰酒,這開心盡興之酒卻是一點兒沒喝!”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沒有理他。

  隻覺身後一陣香風襲來。

  待他一轉身。

  一位女子已經姍姍然坐在他身側,手上端著一杯酒。

  劉睿影看到這名女子雖也是明豔的不可方物,但周身上下卻有一股出塵的氣息。

  頭上戴著一朵春花做裝飾。

  配上這峨眉與蟬鬢。

  怕是立在花叢中,就連那蜂蝶都能錯認了。

  “公子!”

  這姑娘雙唇微張,淡淡的吐出兩個字。

  劉睿影茫然中接下了酒杯,仰頭飲盡。

  “怎麽樣,劉省旗快樂否?”

  湯中鬆問道。

  這句話卻是他倆初次相逢時,在帳中飲酒的切口。

  “樂也,樂也!”

  劉睿影說道。

  他自是聽出了湯中鬆話中的端倪。

  便也用了當時的切口如此回答。

  隻是他看到湯中鬆臉上含笑,雙眼清澈。

  卻是沒有了一丁點兒憂愁之感。

  劉睿影心下稍安。

  覺得自己這位朋友,算是慢慢從那陰影中走了出來。

  人總是會流連於昔日的輝煌而無法自拔。

  其實最讓人受不了的,往往都是昔時與今日的落差。

  “公子從哪兒來啊?”

  這姑娘接過劉睿影手中喝空的酒杯問道。

  “你看我像從哪裏來的?”

  劉睿影問道。

  他忽然想起當晚在集英鎮的祥騰酒家中。

  張學究說每個地方的人都擁有一種無法抹去的特質。

  不自覺的,想要試試這青樓女子的眼力。

  “至少不是從我們博古樓而來。”

  這姑娘說道。

  這句話回答的倒是頗為巧妙。

  天下之大,除了博古樓之外,來處去處都多著呢。

  但如此一說,倒是點破了劉睿影這外來之人的身份。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劉睿影問道。

  “輕淺。”

  姑娘說道。

  “淺吟清唱,倒是頗有一番情趣。”

  劉睿影說道。

  “公子不妨猜猜看,我是從哪裏來的?”

  輕淺問道。

  “你也定不是從這博古樓而來。”

  劉睿影笑著說道。

  沒想到此話一出。

  這輕淺姑娘卻是拉下了臉。

  一言不發的,把本該給劉睿影倒的一杯酒,自己飲盡了。

  “公子,這機巧之言第一次說,可以當個樂子。第二次再用,難道您不覺得有些乏味嗎?”

  輕淺說道。

  劉睿影被不疼不癢的說了一句,心下也是有些覺得丟了麵子。

  但這風月場中的大多都說些香豔話。

  別人給你一顆軟釘子吃,你要是想找補回來,也得用同樣的軟釘子懟回去。

  隻是劉睿影來這樣的場合次數實在有限。

  對這其中的門道並不像湯中鬆那般熟識。

  況且這輕淺姑娘的似乎帶著些許輕薄的愁怨。

  讓劉睿影不得不加上了幾分小心。

  卻是無法像湯中鬆那般灑脫。

  “我卻是不知公子是從何方而來,大公子一身殺伐之氣仍未消散,怕是用這酒杯有些不太陪襯。”

  輕淺說道。

  劉睿影瞳孔驟然一縮。

  直勾勾的盯著輕淺的麵龐。

  但是輕淺卻不以為意。

  依舊自顧自的到了一杯酒飲盡。

  隨即吩咐仆從去取了一隻玉碗。

  這話一出。

  卻是滿座的喧鬧都有些寂靜。

  殺伐二字可不是該出現在這溫柔鄉裏的。

  況且劉睿影本就晚到了許久。

  如此兩邊一映襯,如何不能讓人生疑?

  “我輩江湖兒女,各個鐵血真性情。若是沒了這殺伐之氣,豈不是讓人笑話軟弱無能?”

  劉睿影笑著說道。

  雖然他遮掩搪塞的極好。

  但他看到常憶山已經放到唇邊的酒杯,卻是稍微頓了頓才喝進去。

  “我說的這殺伐之氣,可不是公子口中的江湖豪邁。再說了,難道非要縱馬仗劍走天涯才算是江湖兒女嗎?”

  輕淺說道。

  隨即往那隻玉碗中倒了滿滿一碗酒。

  雙手捧著,緩緩送到劉睿影眼前。

  “那你說如何才算是江湖兒女?”

  劉睿影問道。

  輕淺並不回答。

  隻是又將手中盛滿酒的玉碗朝前再進了些許。

  “佳人奉酒,你還磨蹭什麽?”

  湯中鬆在一旁煽風點火的說道。

  “喝不下我幫你啊!”

  酒三半也跟著起哄。

  “非要我喝完這碗酒,你才肯說?”

  劉睿影並不理會那二人的打岔。

  他接過了玉碗,對著輕淺說道。

  “公子您有您的江湖,但在這明月樓的一畝三分地何嚐又不是江湖?您的江湖想必也有它的規矩。然而這明月樓的規矩,就是說話必得先喝酒。”

  輕淺說道。

  劉睿影歎了口氣。

  他確實不想在一開始就喝這麽多酒。

  因為他連番戰鬥之後腹中饑餓,從落座到現在卻是連一口菜都沒吃上。

  但是他又著實想聽聽輕淺把話說完。

  所以這酒,不喝也得喝。

  劉睿影小口嘬飲著把這一碗酒喝盡。

  隻求它慢些下肚。

  讓自己不要醉的太快。

  喝盡後,劉睿影正準備舉箸夾菜。

  卻又被輕淺用一指按住了手背。

  “江湖兒女自然就是江湖兒女。人生何處不江湖?人生何處無兒女?湊到一起可不就是江湖兒女?”

  輕淺說道。

  劉睿影有些無奈。

  這話雖然沒錯。

  可是說了卻等同於沒說。

  一想到自己喝了那麽大一碗酒,卻就換了這麽一個答案,

  劉睿影就覺得自己很是虧得慌。

  “輕淺姑娘所言極是了,在下佩服!敬你一杯!”

  湯中鬆起身舉杯說道。

  “不敢,您要敬酒,還是多敬敬您的這位朋友吧”

  輕淺說道。

  “我和他自是要痛飲狂歌的,隻不過我們之間差不多都是些飛揚跋扈的話,卻是沒有姑娘說的這番別有韻味。”

  湯中鬆說道。

  “方才聽您說看,要讓他喝上開心酒。隻是我覺得這位公子身上的殺伐之氣若是不能消散幾分,怕是今晚都沒有一口酒開心。不如咱二人同心協力,先幫他一把?”

  輕淺說道。

  言罷先是給劉睿影重新滿上了一碗,接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起身後和湯中鬆遙相呼應,卻是齊齊對著劉睿影而來。

  “兄弟我是想幫你分擔些許的,但這姑娘不從,我也是沒得辦法!”

  湯中鬆借著碰杯之機,貼著劉睿影耳語道。

  “你這風流陣中的急先鋒還有怵頭的時候?我看你是巴不得如此!”

  劉睿影沒好氣的說道。

  “先幹為敬!”

  輕淺壓著酒杯口,衝著二人一示說道。

  劉睿影本想再和湯中鬆多說幾句。

  卻看到他已撤回了身子,開始飲酒。

  無奈之下,看著碗中澄澈的酒湯。

  他也隻好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隻是這一碗他沒有再小口酌飲。

  反正事已至此,隻能順其自然。

  酒場中可沒有戰場上的那些機變靈巧。

  唯有實打實的一口口喝下去,才是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