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二十四罪疏
作者:秋旻胡圖圖      更新:2020-05-13 23:38      字數:5157
  在劉振環逃離京城的這一個多月裏,淨空法師已經遍訪京城名流,那些名流們對淨空感興趣,倒不是因為他的佛法,而是因為他對諸多事物的思考,和平常的方法不同。這其中和淨空交談最多的人便是徐光啟,徐光啟對京城裏風雲暗湧的政局失望透頂,且對於魏忠賢陰險的弄權感到異常的悲憤,但可惜皇帝本人不理朝政。

  徐光啟無奈,既然鬱鬱不得誌,便隻能從和淨空的交談中,尋找到一絲慰藉。

  不過,和淨空往來的名流,還有一位名垂青史的人物,那就是楊漣楊大人,當時在朝廷裏官至左副都禦史;他是東林黨中比較正直的一員,曾經在天啟皇帝的移宮案上立了大功,在魏忠賢掌權之前,亦是頗受皇帝信任。

  但大明朝的皇帝們親近宦官似乎是注定的,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即使是後來的崇禎皇帝,一開始殺了魏忠賢,讓其他宦官感到心驚膽戰,但後來,也逐漸地給宦官不斷地放權。這天啟皇帝自幼在奶媽客氏手中帶大,也就是後來被封為奉國夫人的客氏,這客氏和魏忠賢勾搭上了,客氏遂在天啟皇帝的耳邊,反複地說明魏忠賢的忠心,這魏忠賢便飛黃騰達,排誅異己,且手段狠辣;直到今日,魏忠賢的勢力不斷地壯大,門下犬牙眾多,那群犬牙都在暗地裏叫他九千歲。

  而魏忠賢的對手,就是被後人稱之為“東林黨”的一眾以清流自居的人物。不過話說回來,對於皇帝來說,一群從未見過麵,且總是咄咄逼人,義正言辭的柱國大臣,天生就不具備讓人親近的特質,而奴才們唯唯諾諾,在你耳邊吹軟風,說你是古往今來第一帝王,堯舜都不能比,這皇帝必定飄起來,覺得達到了開元盛世,但迎頭卻遭遇到那些大臣們劈頭蓋臉的攻擊,頓時便煞風景,這方麵,最好的例子自然是嘉靖皇帝與海瑞之間的故事。

  不過,柱國大臣需要的並非皇帝的親近,而是需要皇帝的信任,以及當知道自己錯誤之時,能夠虛心接受,並作出改變,這一點嘉靖皇帝其實做的不錯。不過現在這個時代的難題其實非常明朗。

  明朝沒有丞相,設置了內閣,然而在張居正之後,內閣的權力下降了不少;此外還有司禮監,這司禮監掌管內外章奏及在禦前勘合,而秉筆太監本人則可以照內閣批朱,什麽是批朱呢?就是內閣呈上來的奏折需要經過司禮監批紅之後,才能上傳到皇帝的眼前,這樣的便利條件使得太監混的風聲水起,遇到日理萬機的好皇帝,自個雖不能握權,但至少地位高,遇到類似明英宗、明武宗、明神宗和如今的天啟皇帝,則可以更上一層樓。因為天啟皇帝熱愛木匠,所以奏折幾乎不看,全交由魏忠賢手中。

  魏忠賢遂權勢煊赫,一手遮天,製作了很多冤獄,並且掌管了東廠和錦衣衛,這下一來,似乎是在中原張了一張邪惡的網絡。

  自從上次葉向高被誣陷藏匿林汝翥,並且被錦衣衛大肆搜查自己的家之後,葉向高憤而辭職,這一次朝廷批準了,葉向高遂憤然離開京城,會自己老家去了。接任葉向高的人,正是韓爌。

  這韓爌因為陝西的事情和魏忠賢爭得不相上下,這時候在朝局中,雖然東林黨人逐漸落魄,但在天啟四年秋天,他們還留有一定的勢力,所以,即使是魏忠賢也不能不忌憚他們。

  而在秋季的己醜日,韓爌應邀來到楊漣府中。

  楊漣果然是“舉廉吏第一”的官員,這個府是京城分配的官宅,可以使用的麵積頗大,但是府中卻隻有為數不多的奴仆,這些奴仆所穿的衣物也並非如同其他官員一般的材質,而是粗布麻衣。

  當韓爌見到楊漣的時候,楊漣正在自己的書房裏和淨空法師盡興地聊著佛家教理,隻見,楊漣穿著青灰色的麻衣,在書桌前喝著新沏的茶。當韓爌來到書房的時候,淨空正在說著什麽,見韓爌韓大人到來,便站立起身,雙手合十,做了佛禮。

  楊漣見韓爌到來,便拱手說道:“謝韓大人百忙之中抽空而來。”

  隨後,楊漣叫奴仆沏上一杯茶來。而後,茶來,韓爌坐定,說道:

  “楊大洪叫我來,我怎能不來,你叫我來,必是有要事。”說完,便朝著淨空拱了拱手,問道:

  “這位法師,法號為何!”

  “貧僧法號淨空,一個月前方才來到京城,從四川鐵環寺而來!”

  這韓爌也知曉這鐵環寺的事情,便感到事情不妙,也許是怕這淨空是四川起義者派來的細作,便趕緊對楊漣說道:

  “大洪,接下來咱們要聊些朝廷大事,這淨空法師非朝廷中人,讓法師在大堂裏等待吧。”

  淨空聞此,知趣地站起來,朝著兩位大人說道:“這既是朝廷大事,

  貧僧便先告辭,下午我還得去徐光啟家中觀察太陽的位置移動。”

  這韓爌為人雖正直,但對徐光啟那些玩意並不以為意,於是客氣地說道:“法師對不住了,下次可前來我府中做客。”

  淨空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書房。

  而後,韓爌對楊漣說道:

  “大洪,近日來魏忠賢明裏暗裏地對我們使陰招,皇上又不過問政事,交予那魏忠賢,要是沒有辦法將這個局麵扭轉,怕不久,我便要步前首輔葉向高的後塵啊。”

  楊漣低下頭深思了一會,然後撚了撚自己的胡須,然後說道:“我們雖在這朝廷中曆經劫難,在‘移宮案’中為皇上鞠躬盡瘁,差點粉身碎骨,以為皇上會倚重我們這些肱股之臣,沒成想,這魏忠賢和客氏深相勾結,拉攏黨派,施壓天下,權傾朝野。”

  這移宮案發生在天啟皇帝剛登極的時候,光宗寵妃李侍選想要垂簾聽政,將天啟皇帝軟禁在乾清宮,且自己也霸占著乾清宮,把持皇帝不願移宮而去,楊漣等人冒死將天啟皇帝救出,並勒令李侍選移宮。這就是移宮案的全貌。

  韓爌回答道:“近日來,陝西大旱,本該酌情減免賦稅,派巡撫前往賑災,但魏忠賢以遼東戰事吃緊為由,不願施行,不僅如此,還加收練餉,這不是倒行逆施嗎?近日來,我聽說,陝西已有數股流民在好事者的帶領下揭竿起義了,這萬一發展成燎原之勢,遼東吃緊,西線吃緊,大明朝將搖搖欲墜也。”

  楊漣對此非常清楚,一個國家在戰亂中將消耗掉大量的錢財,且對國內的糧餉賦稅的收入會造成不可預計的影響,楊漣認為此事當立馬上報皇上,但韓爌早已試過了,皇上卻因為厭惡自己總是一副“直言進諫”的樣子,而不願意見自己,讓自己萬事都通過魏忠賢處理。

  這韓爌沉默了良久,說道:“如今,我們隻能走這個險招了,那就是選擇在某日上早朝的時候,讓朝廷清流紛紛上書彈劾魏忠賢,然後一舉將他打倒。”

  楊漣則再次沉思,隨後義憤填膺地站了起來說道:“公此舉若成,將彪炳史冊,即使失敗,也得讓這魏忠賢莫欺我大明朝無人!!”

  韓爌隨後也站了起來,對著楊漣深深地鞠了個躬,說道:“此舉還得望大洪和諸位清流鼎力相助才可!”

  楊漣說道:“吾早已視死如歸,漣身受國恩,於此危難之際,必當效法於謙,粉身碎骨渾不怕!!”

  韓爌的眼神裏顫抖著激動的情緒,說道:“爌這就給各位同僚寫信,約定兩天之後,共同上書,彈劾魏忠賢。”

  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楊府。

  楊漣的情緒平複了下來,然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起身於窮苦之家,自小便看遍了百姓的疾苦,他看過那些豪紳們如何用‘正確手段’侵奪農民們本就稀少的田土,他看過當饑荒來臨的時候,遍地屍骨的樣子,知道什麽是易子而食;他看到在荒野鄉間,野狗叼走路邊橫著的屍體;除此之外,他看過那些起義者被官兵鎮壓之後慘遭屠殺的樣子,一個一個的倒下,一個一個的呼天喊地,一個一個的求神拜佛,祈求生存的樣子。

  想到這裏,他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閃爍,似乎在矛盾著什麽事物。之後,他站了起來,在書房裏走來走去,腦子裏想著的淨是魏忠賢外表憨厚,但實際上奸邪無比的內心。他想著朝廷清流們一個個被閹黨打擊時那灰暗的臉。於是,他感到胸口一陣悶熱,腦子裏一股洶湧的海洋在咆哮著,一陣陣詞語的風暴便炸裂而出。你瞧,這詞語幾乎就要著火般的席卷他的身體了。

  “近乃公然三五成群,勒逼講嚷,政事之堂,幾成哄市,甚至有徑自內批,不相照會者,假若夜半出片紙殺人,皇上不得知,閣臣不及問,害豈渺小?以致閣臣鬱鬱歎悶,有堅意求去者,壞祖宗二百餘年之政體。大罪一也。”

  這朝堂竟然變成了菜市場,還有!!

  “忠賢交通孫傑論去,急於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父之臣,大罪二也。”

  “偏不容先朝有痛念弓鼎之老臣?大罪三也。”

  ……

  ……

  “皇上更不記前日忠賢走馬大內之氣象乎?寵極則驕,恩多則怨。聞今春忠賢馳馬禦前,皇上曾射殺其馬,貸忠賢以為不死。聖恩寬厚,忠賢不自伏罪請死,且聞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釋,心腹之人,時時打點。從來亂臣賊子,隻爭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皇上果真有此事,奈何養虎兕於肘腋間乎!此又寸臠忠賢,不足盡其辜者,大罪二十四也。”

  一陣猛烈的彈劾之後,楊漣已是精疲力盡,休息了一會兒,才補

  上了名字《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疏》,這就是讓魏忠賢聞之色變的著名的折子。

  兩天之後,朝堂上便因為這個折子而大振。

  其他的清流也紛紛上書攻擊魏忠賢竊取權柄。魏忠賢看到這樣的場麵,已是被嚇得冷汗直冒,不敢喘氣。

  現在有必要說說這個魏忠賢的樣貌,因為這個人物在接下來,會占據很多篇幅。魏忠賢的長相曆史上說是比較奇異的,但這個奇異其實也可以歸結為一個字,那就是醜;魏忠賢黑瘦,但長得高大,一雙眼睛仿佛為奴才這兩個字而生,看起來人畜無害;如若真有什麽特殊之處的話,隻能是他奴顏婢膝的表麵和心狠手辣的內心。總而言之,這個魏忠賢如若不是秉筆太監,放在大街上,並不會有人注意到他。

  天啟皇帝朱由校年紀尚輕,剛剛到二十歲,且常年不理朝政,對於今天這樣群體上書攻擊一人的事件還是第一次見,便也感到這朝堂上飄來一股肅殺的氛圍,隻見,他坐立不安的看著朝堂上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大臣們,感覺他們都變成了一個個殺人誅心的魔鬼,這意欲將這忠心的魏忠賢殺掉。

  他年幼紅潤的臉瞬間便漲得通紅,然後朝著魏忠賢看去,魏忠賢已是汗流滿麵,另外一個侍奉左右的太監便趁機說道:“眾位大臣,皇上龍體有恙,今日便提前退朝,有事明日再麵奏,或呈報司禮監。”

  大臣們麵麵相覷,後來被歸入東林黨名單的大臣們個個跪地不起,似乎在逼迫皇帝做出決斷,朝堂上的氛圍瞬間凝固。

  兵部尚書崔呈秀屬於閹黨,他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們這是在逼迫皇上嗎?皇上身體有恙,要好好休養,你們在這裏瞎鬧什麽?”

  朱由校對這樣的場麵很不適應,便拿起身邊的枕頭,向著那些跪倒在地上的大臣們扔去。

  朝廷上所有的大臣便都驚懼不已,全然跪倒在地上。之後,皇上在幾個宮女太監的攙扶下離開了朝堂。

  楊漣和韓爌等人見狀,便無可奈何地振臂而去。這一次,東林黨和閹黨決鬥的勝負便捏在了這年幼的天啟皇帝手中。

  下午,魏忠賢痛苦流涕地跪在了朱由校的跟前,哭訴著解釋著楊漣二十四罪疏上所寫的罪狀,當時,客氏和王體乾都在朱由校的身邊。

  魏忠賢痛苦流涕道:“皇上,奴才為您鞠躬盡瘁,恪盡職守,那些大臣都看不慣皇上如此信任奴才。奴才承認,在做事之時,有時急於求成,得罪了那些肱股之臣,有時可能做事欠考慮,所以有些事沒有做好,但是蒼天可鑒,奴才可都是為了皇上啊。”

  見魏忠賢如此悲傷,客氏開口說道:“忠賢是一心為了皇上啊,所以才招了個群臣奮激的下場,那楊漣楊大人是出了名的直言進諫之人,但難免被小人蒙蔽,所以才會上書說他有二十四罪。”

  王體乾是一個隨風搖擺的投機分子,他斜眼看了眼朱由校,知道這朱由校偏袒魏忠賢,便說道:“楊漣是‘舉廉吏第一’的官員,在大明朝廷可是肱骨之臣,不過這樣的官員也會有一個通病。”

  朱由校聽到這裏,有些詫異,便問道:“什麽通病?”

  “回萬歲爺,這通病便是以直言進諫博取忠臣之名,也就是不管朝廷做出什麽安排,都會有這種官員挑出刺來,然後在大罵一通,美其名曰直言進諫,比如在太祖爺治下之時,曾有官員拿著棺材死諫,嘉靖爺之時,海瑞時任戶部主事,上了個《治安疏》,這些都是以博取忠臣之名,妄圖名留青史的人。”

  朱由校點點頭,說道:“朕曾觀史書,知道這樣的人層出不窮!”

  魏忠賢見王體乾的一番話起了作用,便趕緊添油加醋道:“奴才本是窮百姓,怎敢與這楊漣楊大人有過節,奴才的本意是為了大明朝的江山,如果楊漣楊大人以及其他眾位大臣都不希望奴才在皇上身邊,那請皇上準許我去鳳陽皇陵,侍奉大明朝廷的列祖列宗。”說完,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朱由校見狀,趕緊將他扶起來,說道:“起來吧,不要這樣了,你是想讓朕的奶媽傷心嗎?”

  魏忠賢心裏暗喜,但仍舊扮作傷心樣,哭哭啼啼地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這樣,楊漣和其他東林人世意欲一舉打倒魏忠賢的意圖,便被這軟磨硬泡的帝王家庭倫理劇給分解成碎片,此次不僅沒有能夠傷他分毫,反而迎來了閹黨瘋狂的反撲。

  在楊漣上疏的那個早朝散朝之後,魏忠賢曾經求助過首輔韓爌,但是韓爌並不理睬他,這樣,魏忠賢的首要目標便是韓爌,因為這是敵對陣營中官位最高的一個。

  下一章,曾在興安所任千戶的柳城安,此時已到達了京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