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已臨近秋天，劉振環兩人已到達了陝西省商州的楚水邊。經過了一個月的奔波，兩人臉上充滿了倦意；兩人皆不敢掉以輕心，甚至已經到了神經質的地步，深怕遇見的每一個農民都是朝廷派來的官差，但其實，他們根本不需要如此警惕，蓋因這京城丫鬟逃跑的事情屢有發生，就連朝廷人人稱仁的楊漣楊大人府中都曾經發生過；而朝廷對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視，往往讓他們自身加強戒備和管理，或幹脆再多買些丫鬟。

  許是許久未嚐到自由的感覺，所以格外珍惜，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再次失去這份自由。

  在他們逃離之後，吳府其實並未發生什麽大的事情，吳應欽隻是輕描淡寫地說：

  “一個丫鬟而已，值得這樣勞心動氣嗎？”

  呂氏和其他小妾都這樣認為，但府裏的老丫鬟楊婆婆卻咽不下這口氣，惡狠狠地對其他丫鬟說：

  “這賤丫頭，如果抓了回來，看我不把她手腳筋給挑了！”

  但狠歸狠，也隻能心裏作惡，啥事也幹不了，因為他們早已奔向了中原廣闊的大地；按理說來，這楊婆婆的身世和大明朝洪武皇帝朱元璋可是非常像的，卻可惜，對待同樣身世淒苦的丫鬟卻這般折磨，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劉振環架著馬車經過楚水邊的時候，已經預感到危險的來臨，因為陝西已經數月無雨，土地已是異常幹旱，沿路皆是旱死的小麥，而楚水也幹涸成了一條小溪流，幾乎隻要兩步便能夠跨越過去。在史書中常常記載，大荒之年必有悍匪，而自己架著的馬車實在是一塊肥肉，何況裏麵還存有能夠兩人吃半個月的幹糧和一堆藥品。

  要是隻看中馬車和幹糧倒也是好事，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何況這兩條生命才在一個月之前獲得自由。如要逃離這幹旱的凶險之地，唯有即刻南下湖廣，然後從湖廣西去四川。

  於是，劉振環便趕緊南下，趁著夜色還未降臨，盡量在明日早晨抵達山陽縣城的城牆邊，以躲避可能出現的劫路悍匪。

  夜裏，即將抵達商洛山的時候，已是子時了，夜空的星辰仿佛壓迫人胸口的鼓點一般砸來，四周圍越是安靜，劉振環的心就越是緊張，整個商洛山的蟲鳴聲少的可憐，光禿禿的山野在月光下麵出奇地安靜，隻有馬車奔跑的聲音，似乎在招攬著四周圍的悍匪前來。

  越是如此，劉振環便越是緊張，汗水已經潤濕了他的背部；李若婷坐在馬車裏，被顛簸地頭暈目眩，隻好緊緊地抓著窗口，盡量不讓自己顛簸地太厲害。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時間再此進入了醜時，這商洛山仿佛擁有無盡的邊界一般，此時的感覺和一個時辰之前，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依然是隻有光禿禿的山坡和漫山因風而起的黃土塵。

  劉振環既懼怕悍匪，又害怕李若婷虛弱的身軀無法忍受長時間的顛簸，於是便趕緊讓馬車停下，拉開門簾問道：

  “若婷，你沒事吧！”

  “我沒事，少爺，現在我們趕緊走吧！別被官兵追上了！”

  “若婷，其實官兵一直都沒來追我們，吳應欽更不會為了你而派人來追的，現在我害怕這陝西的大旱會導致很多山賊出現，所以才這麽著急趕路，現在已是醜時了，估計不會有山賊了，我們在這裏休息一下吧！”

  但劉振環並不知曉真正的情況，這商洛山中部已是盜賊聚集的地界，離他們此刻停車的地方，隻有不到區區三裏地；而悍匪頭頭早已聞見一輛馬車踢踏的聲音。於是帶領著眾位山賊，在他們百步遠的地方，已是將他兩團團圍住，之後，所有的山賊都站立了起來，月光下，仿佛一頭頭站立起來的狼。

  劉振環在馬車裏，感覺到了異樣，掀開門簾之後，被驚嚇地一身冷汗，李若婷則緊緊地抓住了劉振環的衣袖。

  一會之後，所有的山賊都朝著馬車走了過來，看樣子應該有三百多人。

  劉振環兩人戰戰兢兢地從馬車裏出來，正想著如何與山賊頭目對話的時候，山賊頭目卻開口說道：

  “看你們也是個大富大貴的人家，能否把馬給俺兄弟們吃？俺們已經餓了幾天了！”

  劉振環聽此，隻感到一股巨大的壓迫力，聲音顫抖地說道：“這位大王，您隻管……隻管將……馬車拿走，我兩走路就是！”

  “還挺乖，看你們這麽乖，今兒就不殺你，說實話，俺們也不是啥大惡之人，隻是肚子餓。”說完，朝著他的兄弟們說道：“來啊，把馬車牽走！”

  隨行的其他山賊便將他們的馬車給牽走了，但是山賊頭目似乎不肯罷休，用一種奇怪的的語調說道：“這位大人，見您身上的衣服挺好，你看這就要過冬了，俺們兄弟怕冷！”

  劉振環聽見之後，隻感到一陣驚悚，這悍匪現在要衣服，等會就會要性命！

  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這位大王，您拿我的衣服，我的妻子身體非常的虛弱，如果她沒有了衣服，熬不過這個冬天的。”

  那山賊頭頭沒有回答劉振環的話，隻靜靜地看著劉振環，示意讓他趕緊動手脫掉身上的衣服。

  劉振環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後將衣服遞到山賊頭目的手上。

  但那頭目卻一把將他的衣服甩開，然後狠狠地一腳踢過去，劉振環應聲倒地。那頭目已是露出猙獰的麵目，大聲地嗬斥道：

  “一看你就是某個逃跑的大官，估計平日裏沒少欺負農民，你說你這個混蛋！農民礙著你啥事了？你就加稅！”

  說著，拿著棍子重重地朝劉振環的背砸去，劉振環痛的叫出了聲；李若婷見劉振環摔倒在地上，趕緊蹲下去，抱住他，對著眾山賊說道：

  “各位窮苦的兄弟，你們都誤會了，我和我相公原本是京城大戶人家的下人和丫鬟，因為受不了那戶人家的折磨，才逃了出來，這些馬車和衣服都是我們千辛萬苦弄來的，如若不信，你隻要看看我手上的鞭痕就知道了！”

  說完，露出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臂，然後讓他們都過來看看！

  土匪頭目看去，隻見那傷痕一條疊加一條，一看便知道是被虐打導致的，所以瞬間便有些心軟下來，但隨後又顯現出懷疑的語調，說道：

  “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偷東西的賊，被抓住之後一頓痛打呢？”

  李若婷聞此，輕蔑地說道：

  “這天下之大，誰不知道天下的賊是皇親國戚和貪官汙吏，即使我們是偷東西的賊，這身上的衣服和趕路的馬車，也不可能是從窮鬼身上搶來的。”

  眾山賊聞此，皆認為有理；山賊中的一個大媽說道：

  “這小姑娘說的有道理，俺們都是窮人家，哪怕是賊，都好過官兵！”

  另一個老大爺說：“小姑娘，你們從大戶人家逃出來，是要去哪裏？這陝西可呆不得，這已經五個月都沒有下過雨了！”

  劉振環見眾人都平靜了下來，便站起來，對著眾人說：

  “實不相瞞，各位鄉親，我們從京城一路逃來，要去四川的鐵環寺投奔一個朋友！”

  頭目說道：“那四川現在白蓮教的造反了，怕是亂的不行，你們此次前去，怕是凶多吉少！何不留下，和我們一起劫富濟貧來的痛快！”

  劉振環趕緊說道道：“大王，這轉眼就要秋天了，怕是一整年都不會有雨了，倒不如你們和我們一起前往四川投奔那白蓮教起義！”

  眾位山賊則麵麵相覷，他們也曾聽聞四川的白蓮教起義，但從未想過背井離鄉投奔他們，蓋因即使陝西大旱，但好歹自個在陝西還有幾分薄田，在四川人生地不熟的，又如何謀生？

  劉振環知曉他們的心意，便大聲說道：“跟著起義軍，打土豪，分田產，還怕沒有田土嗎？即使你們留在陝西，那皇親國戚難道就不會奪了你們的田土，你們還是一樣沒有

  生路！”

  李若婷聽見劉振環的話，著實被嚇得不輕，原本她隻想和他在四川尋找一個能夠讓他們過平安日子的地方，從來沒有想過要投靠起義軍！

  隻聽劉振環說道：“如今，天下無道，豪紳侵奪田產，百姓難以維生，皇上為奸臣蒙蔽，為有起義之後，才能讓他們重視起這裏的生計來！各位兄弟，你們自大旱以來，朝廷可否有派人賑災？”

  眾人皆說沒有，劉振環便繼續說道：

  “我們在京城，也從未知道陝西大旱，按道理這種事情應該傳的滿城皆是！所以皇上肯定被奸臣蒙蔽！”

  人群中一個青年說道：“這朝廷不僅不賑災，還派人加征賦稅哩！天理難容！”

  於是眾人皆喊道：“天理難容！”

  商洛山上的月光都感覺到了震動，似乎正在發抖！、

  劉振環繼續說道：“我家父本朝廷小官員，無奈被奸臣所害，未婚妻李若婷被轉賣為奴，日日遭受毆打，我冒著風險，將她救出來，然後一路往西，一開始就為了投奔張欽漸起義！為了讓那些財主，那些侵害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的人都付出代價！”

  劉振環說話的聲音充滿了悲憤和不甘，這份悲憤和不甘似乎感染了這數百位因旱遭災的人，有些老頭老太太已是淚流滿麵，許是想到了自己不久前死去的孫兒和被征去充軍的兒子；或許是想到了自己不久前被朝廷派下的收稅小吏搞得傾家蕩產的那一刻！或者是想到自己的家人被豪紳逼得賣兒賣女的那一刻，許是想到了自己辛苦耕種出的田地被豪紳霸占的那一刻！

  所有的人眼神裏都充斥著憤怒的火焰！這火焰幾乎就要從軀殼中噴湧而出，然後蔓延到陝西乃至整個中原大地，但今天夜裏，這火焰隻在這些人中燃燒，這些活不下去的人，被逼入牆角的人，已自發地想要組織起來，去對抗那些草菅人命者，去對抗那些以壓迫為樂，以侵占為強的人！

  劉振環見眾人群情激昂，便覺得自己達到了目的，他的本意便是希望在逃奔四川的時候，能夠籠絡更多的人前來，然後當到達張欽漸那邊的時候，不至於一無所有！

  李若婷見此情狀，隻拉著劉振環的手，腳上的傷使她無法更好地站立，一會之後，便朝著旁邊摔去，劉振環趕緊朝她邁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支撐著她。

  眾人見此，悲憤之情更甚，方才山賊的頭目對劉振環說道：“這位兄弟，請問高姓大名，從此之後，大夥便跟著你混！隨你入川找生計。”

  大夥聽見這個頭目的話，顯得更是激昂，皆表示願意追隨！

  劉振環見狀，大聲說道：

  “我本名劉振環，家父曾經是京城戶部主事，也就是海瑞海青天曾經擔任過得！我們此次假如一起入川，目標太大，必定迎來沿路官府的警惕和質疑，而即使不質疑，沒有糧食，無法抵達四川中間的地方，此去四川山多路險，若要平安抵達，隻有一計，便是前去攻占這裏最近的縣，開糧倉賑濟災民，然後壯大聲勢，再一湧入川！”

  眾人皆稱善！便一起製定計劃，商定如何攻占縣城的計劃！

  劉振環製定了計劃，起先在山陽縣城門洞開之後，讓所有的人分批次進入城中，然後於下午未時時分，打開糧倉，製造混亂，然後趁機湧入縣衙，殺掉縣令；之後打土豪、分家產！

  眾人便各自部署好，開始朝著山陽縣城進發。

  他們已將馬車歸還給劉振環，李若婷和劉振環坐在馬車裏，趕馬車的正是方才的頭目。

  李若婷沒有想到劉振環會趁機起勢，倒不是害怕官府的圍剿和壓迫，是是害怕那漫長的鬥爭將使他們不得安寧。

  但事已至此，正如月亮在山坡上，圓的仿佛一顆滾動的圓盤。

  這一群人慢慢地朝著山陽縣城走去，遠遠看去，仿佛一群悲壯的野狼一般，為了自身的命運而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