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痛苦的生靈
作者:秋旻胡圖圖      更新:2020-05-06 00:32      字數:4852
  夜色在吳府更加淒厲,月光散落成冰霜,在炎熱的夏季,寒意卻在院子裏遊蕩,仿佛陰魂徘徊在京城的四周。

  吳應欽喝地醉醺醺的,在院子裏大聲的叫喊著,左右兩個瘦瘦高高的男人攙扶著他,吳應欽肥胖的身軀推搡著他們,時而用腳踢他們,時而破口大罵他們是下流子,時而又笑著說他們是兩隻惡狗,眼裏的笑意仿佛能夠壓死蒼蠅。

  那兩人也不氣惱,聽到吳應欽的話,還哈哈大笑著,用一種諂媚的語氣說道

  “吳老板,今日給您介紹的娘子如何啊?那可是兄弟們花了幾十兩銀子請來的!”

  吳應欽聽此,大笑著說:“娘子不錯,娘子不錯,到時喊我哥哥給你們當個錦衣衛百戶!”

  “感謝吳老板啦,到時候定會為魏公公肝腦塗地!”另一個瘦高個子說道。

  三人便一路嘻嘻哈哈地朝前走著,這時候,府內一個丫鬟正端著一碗藥湯,在他們前麵走過。吳應欽看見丫鬟,便立即撲上前去,將她一把推倒,丫鬟驚叫了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手中的湯藥撒了一地;丫鬟雖然摔得不輕,但隨即跪爬到吳應欽的跟前,哭著說道:

  “老爺,求您原諒,方才,我是給老爺的母親送湯藥,沒成想,衝撞了您。”說著,哭聲漸盛。

  吳應欽聽到丫鬟的話,卻一腳踹過去,這一腳正中丫鬟的額頭,丫鬟隨即便暈了過去,沒成想,吳應欽還惡狠狠地說道:

  “我娘身子骨硬朗著呢!喝什麽藥!晦氣!”說著,抬起腳朝著丫鬟的膝蓋骨,重重地剁去,隨行的兩人隻是笑著,隨後,吳應欽似乎意猶未盡一般,四處張望,隨後大聲說:“來人,把李若婷給我叫來,等等,今兒玩個盡興,把所有丫鬟都叫來。”

  坐在廂房裏的吳應欽老母聽此,隻感到心驚肉跳,心裏想著,自己的兒子幹的這些事情,遲早是要遭到報應的。

  其他廂房裏的妻妾,有些不敢言語,隻待在廂房裏,有些則看熱鬧似的,趕緊出去看看這經常性的虐待遊戲。

  吳應欽的正房妻子呂氏,對吳應欽的行為非常厭惡,看了看自己的丫鬟楊小妹,臉上的鞭痕是三天前才新添上的,這會便又要出去受刑,便不忍心讓她出去,便讓她躲在了床底下,楊小妹感激地看了呂氏一眼,便貓著身體,躲了進去。

  而李若婷則沒有這麽幸運,她並不是某位夫人的丫鬟,隻被分屬到丫鬟的最底層,專職幹些髒活累活,吳府的管家當即便來尋她,她也知道自個是躲不過去了,於是頗具尊嚴的將手中正洗的衣物放下,直直地站了起來,跟隨者管家前去。燈火依稀裏,隻見,李若婷的臉上,赫然的四道鞭痕,幾乎連成了一個四邊形。

  半晌之後,幾乎所有的丫鬟都聚集在了院子裏,丫鬟們呆呆地站立著,除了李若婷之外,其餘丫鬟頭顱都垂了下去,李若婷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便立即被吳應欽扯著耳朵揪了出來。

  但見,李若婷卻一聲不啃,麵不改色,站在吳應欽的麵前。

  吳應欽示意管家拿鞭子,大聲說道:

  “你個老不死的,你不知道爺每到這個時辰,手裏不能沒有鞭子嗎?”

  管家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大驚失色地說道:“老爺,小的這就去拿。”

  吳應欽鞭子拿在手上之後,立馬變得更加凶狠,用盡了氣力,將鞭子抽打在李若婷的身上,一邊抽打一邊對身旁的兩人說道:“這鞭打誰都可以,就是不要鞭打廚子,誰知道這廚子哪天會不會下毒毒死你!”

  兩人笑著點頭稱諾。

  李若婷站立著,鞭子一刻不停地抽打在她的身上,不過,她愣是不言不語,也沒有叫喚一聲,隻幹巴巴的受著,不過,在數十鞭子之後,她還是因為劇痛而倒了下去;吳應欽見狀,頓時對她失去了心情,便從丫鬟堆裏揪出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丫鬟,這次確是拳腳相加,老丫鬟被打地叫聲震天,吳府附近的人家聞此,都感到一股難以釋懷的心悸。

  漸漸地,月亮高跨空中,戌時即將過去,吳府傳來的虐打聲已經消了下去。

  周一覽和其夫人已經休息去了,淨空一人獨坐涼亭,望著空中的星辰發呆,眼裏已是噙滿淚水,許是百感交集。

  李若婷被人抬到了柴房,於子時的末尾因疼痛而醒來;她一醒來,便感到全身的疼痛如風暴一般襲來,便喑啞地發著微弱的叫聲,她勉強地站立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了柴房裏的水缸裏,用手舀了水喝起來;隨後,腦

  子裏盡是自己父母老態龍鍾離開京城的那一幕,以及在自己被賣入吳府的那天,劉振環撕心裂肺的痛哭和不舍;想著想著,自己的眼淚便不爭氣的留了下來;在吳府的其他丫鬟看來,自己是一個倔強的人,從來沒有其他人看見過自己哭泣的樣子,隻是,在私底下,哭的最多的人卻還是自己,倒不是真的因為自己悲慘的處境,而是因為自己此生或許和劉振環再也無緣結成夫妻了。

  她精神的痛苦早已掩蓋了肉體的疼痛,淚水無盡的流淌,腦子裏反複上演著和劉振環在一起的時光,時而微笑著,時而臉又扭曲成一趟難以解開的亂麻;想著自己的模樣已經便虐打地變了形,便覺著幸福之日遙遙無期,似乎此生也不再可能獲得幸福了。

  想到這個,她便充滿了絕望,自己怕是不能活著離開吳府了,怕是再也無緣和劉振環見麵了,於是她想到,自己隻有死,唯有死才是自己的出路,即使是地獄,也比這個地方更加友善,因為即使吳應欽不虐打她,吳府裏其他的人也會無緣無故地找理由虐待她,自己在這個地方就像一隻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的玩偶。

  她內心裏重複著,死,唯有死,唯有死。

  眼前忽然而至的一個幻象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的眼中,父母在河南,被旱災中的災民殺了,然後變成了一堆白骨,森然於山林之間。

  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雙眼瞪得很大,隨即又變得空洞無神。

  她再也忍受不了靈魂的煎熬,失神地站立起來,正想拿頭往柴房的牆壁撞去,卻聽見從屋外傳來的歌聲,她聽得出來,這歌聲正是來自劉振環。

  劉振環在吳府的圍牆邊坐著,悲傷地唱到: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唱的詞是陸遊的第一任妻子唐婉的《釵鳳頭》。李若婷聞此,頓時愣在了原地,隻聽著劉振環的歌聲,聽罷之後,便喪失了輕生的念頭,坐在了地上,輕聲的哭了起來。

  劉振環的雙眼也早已濕透,仿佛夜空中兩顆閃亮的星辰。

  淨空在涼亭裏聽見了歌聲,頓時便被迷住了,他清楚地知道,唱歌的人是劉振環,便靜靜地聽著。

  一會之後,吳府的家丁們手裏拿著棍棒,大張旗鼓地到處搜尋歌聲的來源,在吳府裏麵搜不到,便從門口湧了出來,但聞見異動的劉振環早已消失不見。

  家丁們見沒有找到人,便懶懶散散地回到了府內,嘴裏罵罵咧咧地說:

  “要讓我抓到這唱歌的下三濫,小爺我割了他舌頭。”

  這劉振環到哪去了呢?原來,正當家丁們出門尋找的時候,他便趁機從圍牆外邊翻了進去,此刻正躲在吳府院子裏的走廊邊上。

  他知道李若婷住在柴房裏,因為他曾跟蹤過吳應欽,從他的口中得知李若婷的一絲消息。

  他偷偷摸摸的尋找著柴房的位置,但無奈這吳府的格局頗大,據說曾是大太監劉瑾在京城的一處宅子;且夜裏還安排了幾個巡夜的家丁,在吳府來回地走動。

  他抓住機會,趁家丁巡視別的地方,到處搜尋柴房的下落,走到一個廂房邊上,卻聽見了吳應欽和一個男子的談話,劉振環將耳朵湊了過去。

  吳應欽說:“田大人,近日來,多得您幫助,我吳應欽在今日才能平步青雲啊。”

  田大人說道:“哪裏的話,吳大人和魏公公乃是發小,幫您也就是幫魏公公。”

  “那田大人此時來尋我,有何事相商!”

  “也隻是小事,就煩請吳大人草擬一封奏折上報給司禮監,就說您看見那巡城禦史林汝翥此刻正藏匿在內閣首輔葉向高家中,之後,我便派錦衣衛前往搜查!”

  “此事我即刻草擬,順便問問,此事是魏公公指示的嗎?”

  “吳大人,您還信不過我嗎?此事無需多言,隻管去做便可,對你,對我,對魏公公都是好事。”

  吳應欽唯唯諾諾地說道:“是!是!是!”

  田大人則繼續說道:“如今你隻是個戶部郎中,做好此事,定能升為戶部左侍郎,如今的戶部左侍郎鄭三俊,屬於東林一派,魏公公早已想除之而後快了。”

  吳

  應欽頓時語氣昂揚,說道:“如此,便甚好,定為魏公公肝腦塗地。”

  說罷,田大人便推門而去,走起路來虎虎生威,之後便離開了吳府。話說回來,這田大人何許人也,正是那號稱五彪之一的田爾耕,前不久方統領了全部錦衣衛,成為魏忠賢打擊異己有力的一把武器。

  劉振環見吳應欽關上了房門,便繼續前往搜尋柴房的位置,果然在院子的西南角落那裏找到了柴房,但見柴房裏黑燈瞎火的,裏麵也不見動靜,陳附近沒有家丁巡守,便輕聲喊道:“若婷,你在裏麵嗎?”

  李若婷恍恍惚惚躺在柴堆上,全身隻感覺到冷,且虛汗不停地冒出來,突然間卻聽見了劉振環的聲音,一時之間隻覺得是幻覺,便沒有理睬,直到劉振環從窗戶外邊朝裏扔了一個石子,她才震驚地說道:

  “少爺!是你嗎?少爺!”

  劉振環聲音帶著哭泣,說道:“是我,是我!”說完,便輕輕地推開了柴房的門,走了進去。

  李若婷此時已愣在了原地,身體不住地顫抖,眼裏的淚水淌到了地上。

  劉振環趕緊走過去,一把將她抱住,但卻隻感到她的身體滾燙,便用手背試探她的額頭,感覺到手背一陣灼燒,隨後心疼的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在柴堆上,緊緊地抱著她,給她的身體供暖。

  劉振環看著她身上的傷口,眼淚不住地流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用手輕撫著她的頭發。

  李若婷輕聲地說道:“少爺,你不要為我擔心,這些傷口是我自己跌傷的。”

  劉振環心疼的說道:“這天殺的世道,讓我的若婷受了這麽多的苦。”

  說著,從自己的袖子裏取出了一瓶藥,然後灑在了她的傷口上,說道:

  “我袖子裏還有三瓶藥,你藏在柴房裏,以後每天都給自己上點藥!”

  李若婷異常地虛弱,敷上了藥之後,便感覺恢複了一絲絲的氣力,她撫摸著劉振環的臉,對他說道:

  “少爺,如果能夠死在你的懷裏,該有多好。”

  “傻丫頭,不要說這樣的傻話,我們會逃出京城的,我們去投奔廣東的陳聚義,或者四川的張欽漸,天下之大,一定會有我們容身之所的。”

  “少爺,隻要你能活下去,我就很滿足了。”

  “我們一定要一起活下去,沒有你,我豈能獨自苟活在人間。”

  “少爺,我的爹娘現在何處?”

  “兩老已離開京城數月,前幾日差人送了封書信,說此刻已在河南光州落腳,計劃湊夠盤纏之後,再南下。”

  “收到我爹娘的書信,我就放心了。”

  劉振環此時眼裏恢複了光彩,對她說道:“左副都禦史楊漣楊大人給了我一些盤纏,讓我盡快離開京城,若婷,我們一起走吧,我策劃好逃亡路線,三日後的醜時三刻,便會來此接你。”

  “少爺,您不用管我,你自己逃吧,救我太冒險了。”

  “不,如果不能和你一起,我一個人逃出去,又有什麽意思。不要再說了,我一定會來的,這幾日你一定要天天給自己上藥,這樣三日後,傷口應該就不會再疼了!”

  李若婷眼淚便又兀自地流了下來,然後用力地抱住劉振環,劉振環也將她緊緊抱住,隨後卻聽見柴房外麵傳來巡夜家丁的竊竊私語,兩人便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生怕自己發出的一丁點聲響把他們引來;待家丁們遠離之後,李若婷說道:

  “少爺,你趕緊回去吧,現在應該已經醜時了,我答應你,三天之後在這柴房等你。”

  劉振環點了點頭,之後,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便將她輕輕地放在了柴堆上,從旁邊拿來一堆幹草,鋪在了她的身上,之後,便離開了柴房。

  劉振環開門的一刹那,李若婷瞥見了斜掛在空中的月亮,月光照射在劉振環的臉上,她看到了他臉上堅決的神情,她以前見過他這種表情,是他聲明要娶她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種五味雜陳的幸福感,期待著三日後的逃離。

  月色之下,淨空依然沒有睡,抬頭看著天上的群星,忽然之間,他發現了一顆此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星星,出現在了整個天空的東南角,他熟知所有星辰的名字,但這顆星辰幾乎從來都沒有見過,正位於諸王星和天高星的中間,明亮度隻微弱於這兩者!

  淨空當即就怔在原地,腦子裏搜腸刮肚地在想,自己是否記憶發生了錯誤。

  這一想,天便漸漸地亮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