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京城絕戀
作者:秋旻胡圖圖      更新:2020-05-06 00:32      字數:4700
  經過了眼前的驚魂一刻,淨空卻早已閉緊了雙眼,雙手合十,嘴裏念著穩定心魂的經書;此刻聽到了老熟人說話的聲音,便頓時睜開眼來,卻見周一覽朝著自己走來,身後倒下的屍體滲人骨髓。

  一番老友重聚的攀談之後,周一覽便問起淨空近日的現狀,淨空便都如實回答,周一覽見淨空淪落至此,便邀淨空在自己家中落腳。

  於是,周一覽便帶著淨空朝著自己的住所走去。

  這京城果然是帝都,周一覽的住處在京城的北麵,而此刻正在盧溝橋附近的不遠,要從這裏走回家,還得一個時辰。

  周一覽見路途漫長,打破了沉默,說道:

  “聽聞,渠縣知縣黃培仁遇害了?”

  “貧僧當時正在寺裏,此事發生後一天,我才知曉!”

  “也算是老朋友了。可惜,雖然此人脾氣古怪,但算是個可交心的朋友。”

  “百戶大人,當時貧僧聽到這個消息,不敢相信,直到看到那蜀中二怪之一的張欽漸瘋了似的從渠縣一路跑到那巴江上的時候,才確信此事的發生。”

  “哦,近日來,聽聞四川張欽漸率領白蓮教叛亂了!”周一覽疑惑道。

  “此事,貧僧有所耳聞,不過,是發生在貧僧離開之後了。”

  周一覽似乎沒有聽見,隻沉默著,心裏似乎在想著什麽,一會之後,怔在原地,轉身對淨空說道:“可惡的白蓮教,當時就是那林采賊人,壞了大事!”

  “百戶大人,這林采和狐狸老道現在去哪裏了?”

  “大師,說來慚愧,現在我已經降為總旗了!就因為在儀隴的那件事,損失了那麽多弟兄,沒辦法!”說著,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路,繼續說道:“狐狸老道和林采,我也不知道確定的行蹤,但有消息稱,他們去了山東,東廠已經派了錦衣衛千戶前往剿殺了。”

  “但死神星已經遍布中原了!”淨空感慨道。

  “是的!活在這個時代,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對了,大師,近日在京城,盡量不要當眾談論任何有關朝局的事情,現在的局勢,我也是朝不保夕。”

  “貧僧謹記於心!”說完之後,鞠了個躬。

  兩人便繼續走著,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相對於淨空以前去過的任何城池來說,京城都算是最繁榮的城,人人摩肩擦踵地堆在一起,腦後的汗蒸發成上升的熱氣。

  在到達順慶街之後,周一覽帶著淨空在街角的拐彎處拐了進去,結果正在那拐彎處見到了劉振環,也就是那個被砍了頭的戶部主事的兒子。

  劉振環落魄地站在一戶京城大戶的門口,踮著腳尖一直朝大戶的門口看去,似乎在尋找著什麽,隨後,京城大戶的府裏出來了幾個身體強壯的力夫,拿著扁擔驅趕著劉振環,劉振環卻不管,依舊是要看,一個力夫便惡狠狠地說道:

  “你這癩蛤蟆,這吳員外的丫鬟是你配得上的嗎?雖說以前是你未婚妻,現在不是了。”

  說完,拿起扁擔就要打,那扁擔正要落在劉振環的頭上,周一覽一把便抓住了扁擔,然後拿在了手裏,對那個力夫說道:

  “這位兄弟,我是錦衣衛總旗,讓我來好好說,我擔保他馬上就走!”

  力夫不屑一顧,頭甩向一邊,示意讓周一覽趕快搞定。

  周一覽拉著劉振環的手便朝這方才的順慶街走去,然後一把甩開他的手,對他說道:

  “劉振環,下次不要再到這裏來了,不然,我保不了你了!”

  劉振環聽到他的話之後,頭也不回地便走掉了。

  周一覽看著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搖了搖頭,然後和淨空順著方才的那條街走過去。

  路過方才的大戶,淨空抬頭看了看門匾,那裏寫著兩字:吳府。

  不一會,周一覽的住處就到了,離這吳府也就大概一百步的距離。

  周一覽敲了敲門,之後,一個麵容溫順的女子便開了門,然後對著周一覽輕輕鞠了個躬,說道:

  “官人,您回來了!”

  周一覽朝她點了點頭後,向淨空介紹道:“大師,這是我的夫人,姓聶,叫衛娘。”

  聶衛娘對淨空也鞠了個躬,淨空也抬手表示了敬意,

  周一覽對聶衛娘說:“衛娘,等會你出去買幾樣素菜,做給

  大師吃。”

  聶衛娘答應之後,便拿著油傘出門去了。

  周一覽便招呼淨空到內堂說話。

  淨空此時正在端詳著周一覽的院子,見這院子的門雖然顯得寒酸,但裏麵卻顯得非常雅致且安靜,在這北方竟然有在南方的意味;這家院子非常大,圍牆的邊邊上種著各種適合在北方生長的花,在牆的東邊,還種著一棵槐樹;在內堂的兩側是廂房和廚房,廚房裏一個丫鬟正在那裏沏茶;從廚房裏出來後,是一條雅致的走廊,通向內堂的後麵,在那裏,一座涼亭顯得非常亮眼,涼亭的中間是一張石桌,涼亭的周圍是營造出來的山水氛圍。

  周一覽見淨空端詳著自己的院子,便露出了一絲笑意,說道:

  “大師,您見這院子,怕是要說周某人貪官汙吏了吧,實話說,這院子是我家父賣了鬆江府的產業之後,來京城買的。”

  “貧僧定不質疑周大人的人格,隻是許久沒有進入過這樣的宅子了,所以,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周一覽便笑了起來,隨後,邀請淨空進入內堂。

  淨空坐下之後,向周一覽問道:

  “周大人,方才見那劉振環在那吳府的門前張望,此是為何?”

  “哦,大師,您知道這劉振環?”

  “在見到你之前,貧僧就和他在一個巷子裏坐著。聽一位力夫說起過他的事情。”

  “哎,大師,不瞞您說,這劉振環的父親,戶部主事,曾經是一個正直清廉的官”,周一覽正說著,卻起身走出門去,朝四處望了望,然後關上了內堂的門,輕聲地說道:“咱們小聲點說,這京城東廠耳目多,談論一個定了罪的官,被聽到了可不好。”

  淨空點了點頭。周一覽繼續說道:

  “劉道遇是屬於所謂‘東林黨’中的一環,除此之外,楊漣、左光鬥、高攀龍和當今首府葉向高也是這正直的一派,但近日來,皇帝寵信魏忠賢和奉聖夫人,這魏忠賢雖不識字,但想要把握朝政大權的野心卻日益昭然;這不,戶部主事劉道遇在定罪之前,曾去清點過浙江收上來的賦稅,發現少了數萬兩白銀,一查,竟然是奉聖夫人拿來給自己的侄子買田土去了,此事在京城沸沸揚揚,劉道遇非常正直,勢要調查個清楚,誰知,這魏忠賢卻派人,把劉道遇曾經寫過的文章中看上去大逆不道的言辭給摘錄下來,然後弄成個折子,參了這劉道遇一道,這劉道遇便以失言之罪,被誅殺,但因其祖上是誠意伯劉伯溫,故而放了這劉道遇的家人一馬!”

  淨空聞此,感慨道:“也是個可憐人。阿彌陀佛。隻是這劉振環與那吳府有何幹係?”

  “大師,您有所不知,吳府何許人也?乃是魏忠賢在肅寧的同鄉,常常和魏忠賢一起賭博的吳應欽,在鄉下就是個惡霸。”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了不少。

  “這劉道遇遇難之前,其子劉振環正要在不久之後迎娶城南一戶人家的女兒,這戶人家姓李,世居京城,祖上傳下個店鋪賣布,女兒生的個水靈,和劉振環情投意合,便約了婚期,誰知出了這事之後,吳應欽逼迫李家老漢把女兒賣給他當丫鬟,不然就要把他們都下到昭獄去。哎,這丫鬟孝順,當下便簽了賣身契,做了吳家丫鬟。這閨女既然成了吳家的丫鬟,吳家便不再認那婚約,癡情的劉振環傷心欲絕,時不時就到這吳府門前張望,已經被打了幾次了,還沒有死心。”周一覽說著,眼神中滿是無奈,用手捏了捏眼前的茶杯,隨後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剛說完,門外傳來了開門聲,周一覽趕緊起身,緊張地看了看門外,發現是自家娘子,才定下心來。

  淨空沉默著,心裏想象著劉振環經曆的事情,內心突然湧上一陣傷悲。

  之後,又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漂泊所看到的眾生相,突然之間便理解了佛祖在閱盡生老病死之後,於菩提樹下苦修的行為,這似乎便是眾生皆苦的諸相,但“路有凍死骨”,便會“朱門酒肉臭”,就連自己非常推崇的空慧法師,都為了一己之私,而放棄了佛道。難道,世間真的沒有淨土嗎?

  周一覽見淨空沉默著,便也陷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中,為了打破沉默,他輕聲地說道:

  “這閨女也著實可憐,每到夜裏戌時,吳府總會傳來鞭子抽打丫鬟的聲音,雖然並不總是同一個人,但自從他們搬來這

  裏開始,丫鬟的哭聲幾乎沒有停過。曾經有一天,夜裏子時,一個黑衣人曾經跑進那吳府裏,出來時被打更的更夫看見了,大喊抓賊,我當時是已降職位總旗,自然有此職責,便追出去,在永泰街的胡同裏截住了他,此人正是那劉振環,我一時心軟便放了他;吳府倒是沒有丟任何錢財,隻是,當時吳府院內便又響起了鋪天蓋地的哭聲。”

  淨空雙手合十,說道:“貧僧雖是佛門中人,但此事淒婉哀傷,令人動容;周大人,這李家閨女叫什麽名字?”

  “此女名喚李若婷,年方十六,正是青春豆蔻年華。”

  “名字甚好,估計這李家老人估計也有些文墨。”

  “哎,這李家老夫妻兩,隻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遭遇此事,傷心欲絕,已遠走京城,到了哪裏無人知曉,許是死了。”

  淨空聞此,竟流下淚來,許是想到自己兒時父母的死去。

  周一覽見淨空正在傷情中,便安慰道:

  “活在這個世道,能保住性命就已是萬幸,而男女之情,更是奢望。”

  淨空和周一覽說完話之後,便前往餐桌吃了齋飯,到了晚上,周一覽便讓丫鬟將去騰出一個空房來,讓淨空居住。

  漸漸地,月亮爬上了槐樹的枝頭,月光灑入庭院,院子顯現出清冷孤寂的一麵,仿佛白雪提前來到這悶熱地讓人窒息的京城一般;京城空氣幹燥,淨空總是感覺喉嚨幹啞,但此時的月色,此時的庭院,卻仿佛一江春水灌進了肝腸,痛快淋漓。

  淨空呆呆地看著月亮,看著月亮上黑色的斑點入神,他心想,時人都認為月亮上的暗影是月宮,嫦娥的居所,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如是月宮,卻為何不見嫦娥下凡,不見那其他的神仙,下凡拯救那些受難的人?這些解釋在淨空看來,隻不過是詩人酒後的遐想,月亮上的暗影,是山!淨空內心響徹著這個聲音:是山!山!因為他曾經登上過泰山,在那裏見到過一個自稱‘徐霞客’的人,那人說,會當淩絕頂,其他眾山,便像一個個小人兒一樣,在地上投下影子,這也就是月亮上的暗影的原因。

  淨空聚精會神地看著月亮,思索著月亮,全然不知周一覽已站在身後。周一覽見淨空陷入沉思,不便打擾,正欲往後走,沒成想,一不小心踢倒了掃帚,淨空一驚,從思索中抽出,看見周一覽正彎下腰撿拾掃帚,淨空便趕緊說道:

  “貧僧不知周大人在身後,失禮失禮。”

  “哪兒的話?是周某打擾大師了!大師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愛對著天發呆啊。”

  淨空微笑道,便說:“貧僧見這晚上月色明亮,便想著幾個問題。”

  “可否說說!”周一覽趕緊示意讓淨空前往後院的亭子裏說話,淨空答應了,兩人便一起,來到了後院亭子。

  淨空指著月亮說道:“周大人,您看,月亮上那暗影和斑點是什麽?”

  周一覽自信地說道:“那是嫦娥的月宮廣寒宮啊!”

  淨空微笑著搖搖頭,說道:“既然是月宮,為何卻是暗影?”

  “那是吳剛伐桂!”

  “月宮,吳剛伐桂皆不足以解釋月亮上的暗影和斑點,唯有一種事物,可以解釋,那就是山!”

  周一覽似乎恍然大悟,說道:“對啊,我怎麽沒有想到,這中原大地上有山,月亮上怎麽就不能有山呢?廣寒宮旁邊也可以有山啊!”

  淨空繼續說道:“我曾經去過泰山和峨眉山,見到過那山下群山的樣子,陽光照射下來,山朝光一麵發亮,背向光麵形成影子!周大人,你可見過太陽上有類似月亮上的暗影嗎?”

  “太陽難以直視,沒仔細看過,不過早晨的太陽紅通通,沒有暗影。”

  “此事正可說明,整個天空中,隻有太陽發出光輝,月亮、天狼、織女等星皆不發光,而是反射出太陽光。”

  周一覽當即便陷入了深思,覺得淨空的話既有道理,但又不可思議,正想說著什麽,吳家的院子裏便傳來了丫鬟淒厲地哭聲。

  淨空聽見了這哭聲,分辨出這哭聲來自於北邊,吳家院子正是那北邊。

  周一覽說:“又來了,這哭聲會持續一個時辰。”

  淨空聞此,對月亮的興趣已是消散無遺,低下頭,嘴裏背誦著《無量壽經》中的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