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對於讀書人來說是個倒黴的年份，張法寶的爺爺就是個倒黴的秀才，十三歲中了秀才，十裏八鄉都挑大拇指，小秀才家擺流水席的灶火還沒冷，“小神童”的名聲傳出來還沒捂熱乎，千年的科舉就宣告終結。

  李小民雖然沒有文憑，靠著聰明機靈，還跟著說書先生看過不少評書話本，這在當時的小山村已經算得上讀書人了。加上根正苗紅，於是李小民這個文盲出身的讀書人就成了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前幾年搭上劉思賢的線，一番運作之下，做了村主任，也算是步入“仕途”。

  李小民做民辦教師的時候，脾氣見長，打起學生沒個輕重，學生們見了他猶如見了惡霸南霸天，但一來他家根正苗紅，二來孩子在人家手底下，三來也是覺著孩子不打不成器，也就沒有學生家長找他麻煩。等到李小民也做了村主任，包括他那些長成了壯小夥大姑娘的學生們在內，小龍山村的村民們依然對李小民敬畏有加，究其原因，首先是在村裏來說，村主任不是土皇帝也是縣太爺，另一個原因就要劃入心理學範疇了，文言說法是“為積威之所劫也”。

  但李小民在村裏也不是沒有怕的人，張九重就曾經給李小民留下了濃厚的陰影，張九重小學二年級那會兒的某一天，村民們發現李小民李老師走路姿勢跟往常不太一樣，他夾著腿，慢吞吞的往前挪。

  原來，這天上語文課，學的是《小貓釣魚》這節課，李小民讓張九重起來讀課文，其中有一句“貓媽媽說，釣魚就釣魚，不要這麽三心二意。”山東話把“說”叫做“佛（fo）”，張九重就是這麽念的，李小民一個嘴巴子就扇過去，“我佛佛你不能佛佛”，意思就是我念fo你不能念fo。

  張九重自然不能白挨打，就生了報仇的心。李小民也是倒黴催的，前幾天他把張九重調到了教室頭排，平時課上張九重調皮搗蛋，李小民胳膊都不用伸，小竹竿就敲的張九重腦袋梆梆響。

  那陣子，李小民迷上了武俠小說，每天給學生布置完自學作業，就坐在講台上的桌子後麵，踩著桌子腿看起了《射雕英雄傳》。看累了又換個舒服的姿勢，椅子前腿翹起來，身子往後仰靠住黑板，可他這天穿的大褲衩，張九重一看機會來了，削了削鉛筆，又在地上磨的溜尖，朝著李小民就刺了過去，然後張九重撒腿就跑，李小民被紮的一竄老高，連帶著桌椅都倒了，壓在身上沒法挪動，疼的直哎喲，等回過神來，哪還有張九重的人影。

  張九重也沒得了好，幹出這事兒，回家就得挨打，於是他就跑出去暫避風頭。

  村西邊的葦子坑，雖然不大，方圓也得有個一兩裏地，裏麵成片的蘆葦蕩，秋風起，蘆花翩翩起舞，九重山山泉水匯成一條小溪從葦子坑南邊流進來，又從西南方向的出口流出去，與村南的小河匯流，最後浩浩蕩蕩的流進東平湖，東平湖就是傳說中的八百裏水泊最後一隅。每年冬天，村裏人都來割蘆葦，但是蘆葦蕩太大了，總不能割完，大片的蘆葦秋枯春榮，毫無顧忌的肆意生長，年深日久，蘆葦蕩裏野鴨、鰱魚之類的就多了起來，這裏也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山泉水剛剛流進來的地方，水清澈見底，水溫還不冷不熱，大人小孩兒都愛來洗澡，膽子大的就從水邊的大柳樹上來個“高台跳水”即使坑底有殘存的蘆葦茬子也擋不住大家的熱情。

  張九重自然屬於膽大的那種，他蹲在大柳樹上，得意的朝水裏的小夥伴們扭動兩下，學著電視上大俠的招式，撲通一聲就跳了下來，哪成想在水裏嗷嗷直叫。

  有村民跑去把他拉上岸，抓著張九重的手腳來回看，“咋啦？咋啦？”

  “疼！趕緊去叫我爹！”

  村民扒開張九重的腿一看，一道口子滲著血絲，抱起張九重就往村衛生室跑。鎮上下派的赤腳醫生劉寄奴看了看說，“沒大事兒，這小子皮厚，劃了一道，沒破，就是掛兩天吊瓶。”

  掛吊瓶在自己家就行了，躺床上的張九重還編了個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了葦子茬。”

  昏天胡地的老師跟收拾不了的調皮搗蛋學生，偏偏誰又奈何不了誰，慢慢成了相看兩厭。尤其這兩年，李小民真真正正成了劉思賢的狗腿子，幫著砂廠禍害村裏，張九重沒少攛掇村民跟他對著幹。

  張九重來找張落葉正在抱怨砂廠的事兒，就聽見大喇叭裏李小民嚴厲的聲音：“各家各戶注意了，咱村的沙場，是咱們的經濟來源，壓壞的路，劉老板給修。聽說有人想去上訪，我就直說，鄉裏鄉親的，別鬧不痛快，上邊也煩，現在維穩是大事兒！”

  “媽的狗腿子！”張九重恨恨的說。

  李敏在旁邊聽了半天，算是明白了怎麽回事兒，就說：“讓我們台給報道一下吧，應該有用。”

  “你想簡單了，這沙場，不說鎮裏，在全縣都是金娃娃，算是無本買賣了。”張落葉說，“而且據說後台還挺硬，你們台都不一定能同意上新聞，再惹惱他們，你可就危險了。”

  “咱兄弟怕過誰！”一邊張九重惱了，“大不了拚了。”

  “你拚得過誰，那河裏漂著的人還少？”張落葉說，“這幾年，你見過縣局立案麽？”

  “那你說怎麽辦，就眼睜睜看著他們糟蹋？”

  張落葉說：“這樣，你們還得去上訪，我再看看能不能聯係上‘混外’的那幾位，從上邊給他們點壓力。”

  所謂“混外”，是當地的一種俗稱，指的是村裏出去做官經商的。村南小河流經這麽多縣鎮，小龍山村河段最為寬闊，地圖上俯瞰，竟形成了玉帶環腰的格局，方圓十裏，小龍山村也的確出人才，做官的、教書的、經商的，各行各業都有人才。

  “那我聯絡聯絡，明天就去縣裏。”張九重說著就往外走。

  張落葉急忙喊他：“別急，按說這事兒應該逐級上訪，可我估摸著縣信訪辦就給你們壓下了，得直接去省裏，你們人多，去了他們也不會攆回來，就得讓縣裏去協調領人。”

  張九重笑著往外走：“行咧，就這麽辦，老規矩，你的狗頭軍師，我還是狗腿子。”

  “九重倒是挺熱心啊。”李敏疑惑的說。

  張落葉擺擺手：“這小子早就惦記村主任的位置啦，不過也好，他是個辦事兒的，總比李小民那個狗腿子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