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勵再次傳喚他時，已近傍晚。他躺在湖畔房中柔軟舒適的床上，可師兄弟們的身影一直纏繞著他，無法入睡。他已經很久沒睡過像樣的安穩覺，一臉倦容。

  侍從莽撞地推開房門，遞上的濃茶將他從困意中搖醒。肩上傳來的隱痛讓他踉踉蹌蹌地走出屋外。大哥荀智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他還是那副金色緊身裝，仿佛隨時準備著上戰場一樣。餘讓緊隨在他身旁，正微笑看著他。

  “看你這副模樣，都什麽時候了！”荀智用力地拍著他傷痛的肩膀，哈哈大笑。“看來，給你找個管家婆真是個絕好的主意。怎麽，還不願意啊！”

  他臉上的疼痛的表情讓荀智更加開心，他也明白了餘讓的笑意。可對於他們安排的親事沒丁點興趣，甚至還有些反感。況且還有個曾讓他有過一絲想法的董青存在。雖還不確定，也足以給他個拒絕的理由。“怎麽又提起這事了？”

  “走吧！父親在等著我們。”荀智步履輕快，一會就將荀果拉下數丈，“別磨蹭了，不管你怎麽想，都得以後再說。一會見了特使，你可別耍性子亂說話。”

  “什麽特使？你得先和我說清楚，要不然，我是絕不跟你走。”他近似恐嚇的說。

  “太子派來的特使，和父親商議些戰事，”他瞧著疑惑的荀果，“如今父親是晉唐大宰，太子需要中原最大的諸侯國支持，就讓你這麽不解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跟了上去，“我隻是覺得你前一句、後一句的讓我摸不著頭腦。”

  “想那麽多幹嘛，去了不就知道了！”荀智樂得更甚。

  荀果滿腹狐疑地踏進荀勵的書房。體態豐腴、唇間印有淡紅胭脂、臉上光溜得像蛋殼的中年男子立馬靠了過來。他身穿寬鬆的金絲花邊錦緞長袍，一臉的笑容像即將凋謝的花，用那微眯的眼睛一直打量著荀果。“這就是二公子吧！我一直聽說荀氏幾個公子個個都是英俊瀟灑，果然如此。”隨後又踩著碎步走近荀勵，“荀大人，依我看，這事就該現在定下來。”

  “不、不、不，”荀果感覺不對，急忙插話。但荀勵的怒目讓他將話吞了回去，“特使謬讚了！”

  “很妙，公子真是個妙人！”特使移步走到跟前，微笑說道。“很有福像，不可多得的人才。真是荀氏祖上保佑，以後荀氏在你兩兄弟治理下，直達天聽，前途不可限量呀！”

  荀果很反感特使的這些官場套路，也當即明白他在用暗搥敲擊自己，無奈退至一旁。

  “您覺得呢？荀大人？”特使轉荀勵問道。

  荀勵眉開眼笑，揮手示意。“你們先下去吧！我和特使再聊聊！”

  “去哪？”荀智一路跟上從書房衝出來的荀果，轉出大堂急忙問道。

  “出去走走，體驗一下最後的自由！”荀果騎上他那將他帶回善草堂的戰馬一路狂奔，荀智追趕著邊騎邊問，但荀果耳旁呼嘯而過的風將話音吹

  散，他也根本不願聽，荀智無奈一路跟著。

  他們一會便馳騁在湖畔大道，奔出南城，馳入遼闊平原。此時的荀智已經超出荀果好一段路，他也不再言語，極速朝隆山奔去。

  直到登上一道低矮山脊，燈火初生，他們才停下。此時他們已離開中城數裏之遙。荀果跟上荀智，他已滿臉通紅，神采飛揚，黑色披風上的金絲邊閃耀、隨風起舞。“真是痛快，我們兄弟兩好久沒這樣一起出來遊玩了，我也好久沒見你像個男人一樣出現在我眼前。我要告訴你，你說的自由從來就沒有過，沒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要不然，太子也不會屈尊向我們求助。”荀智臉上的剛毅讓他心驚，“我不管你入了什麽堂、或是什麽宮，你都是我荀氏的二公子，可不是崗城那些混賬可以隨意欺負的人。”

  荀果無奈笑道：“我並沒覺得受到了欺負！”

  “偷偷摸摸苟且逃出崗城，將喜歡的女人丟棄，這都不算？”他再次拍向他的肩膀，但落空了。一臉錯愕，“如今你也長大了，也許是我們把你包裹的太嚴，都讓你不能適應這個萬惡的世界。我真想看到你馳騁沙場，像個男人那樣為了家人拚殺，而不是躲起來到處遊玩。”

  “我很樂意為你赴湯蹈火！”

  “說得好！但你憑什麽赴湯蹈火？”荀智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你告訴我，一個男人最基本的責任是什麽？”

  “保護家人！”

  “那當然，你記得就好！光嘴上說說可不夠，你還需要做到，為了保護家人，去做你必須做的事。”

  “娶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就是我必須要去做的事？”

  “沒錯，就是這樣。即使你不喜歡，那又有什麽關係，你以後照樣可以納妾，可以讓無數的女人給你暖床，供你取樂。”

  “要真是這樣，那我對妻子的責任呢？哪去了？我需要對我自己負責，更要對我的女人、子女負責。就像你說的，我們都長大了，需要懂得什麽是責任。”

  “你從來沒長大，我的好弟弟！”他很傷心，“你還沒長大，世界並沒你想的那般美好。我猜想，你從來就沒想過父親、我還有你那些熟悉的族人慘遭屠戮，我們的屍骨被人揚起，懸掛在城門。而那時候，在我們的屍骨前麵，那些想將我們荀氏滅掉的人正在歡唱、在慶祝。生活在我們荀氏土地上的人橫屍遍野，被野狼啃食，被禿鷲啄去骨頭上剩下的丁點肉屑…..”

  “不要再說了，”荀果臉色陰沉地怒道，他的話讓他想起那些將他們圍困的怪物。“我們可以跳出來，可以不被卷入紛爭，可以不要你那樣凶殘……”

  “還可以像祁氏那樣與世無爭，然後慘遭滅門，封地被刮分，屍骨被揚起，頭顱被人送去當禮物。還可以像陳壽那樣，找個像樣的地方當個農夫，讓妻兒被奪走，田地被占？你居然還有著這樣的夢！真是可笑！聰明如你，你怎麽會相信這種屁話？還對此執迷不悟。”

  荀

  果驚恐害怕又驚奇的表情讓荀智閉上了嘴巴，他突又哈哈大笑，“你要麽從此離開，繼續做你的美夢，要麽跟我回家，做回你的荀氏二公子。”

  他靜悄悄地回到湖畔房間，窗戶被他封得嚴嚴實實，湖麵的風一絲也不能吹進來，門也關得死死的。當火光熄滅時，屋內沒了一絲光亮，他也像個睜著眼的瞎子，摸索著才能躺進溫暖舒適的床。

  他僵直地躺在溫暖的床上，想著份溫暖和舒適是他父親和大哥用那些卑劣、凶殘為他掙來的，後背如有針刺。

  公孫茂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眼前。綻開的傷口滲著烏黑的膿液，微笑中帶滿嘲弄。“你真是個紈絝子弟！”他悄聲地在他耳旁說著這句口頭禪，其它師兄弟也一如既往地附和著他放聲大笑。石頭下的暗影將一把鋒利的劍刺進他的胸口。董青那病弱、慘白的手撫摸著他那痛得幾近痙攣的臉龐，“你不能就這樣死去！必須好起來，然後來接我！”

  他隻想放聲痛哭一場，可暗影中伸出的雙手緊緊的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發不出聲響，也不能動彈，隻能安靜地躺著任由眼淚流下。

  眼淚幹透，他再次睜開眼睛，依舊一片漆黑。睜眼閉眼、是夢是醒，一切都沒了分別，分辨不出到底是醒是夢更能讓他舒服一些。

  直到悲傷和狂怒化成的利劍將那個紈絝子弟殺死，他才醒來，才停到走廊傳來的腳步聲，也才看見素素微笑的臉龐。

  她將毛巾輕蘸著溫水敷在幹裂的嘴唇上，“你總算是醒了！”

  “我怎麽了？”他試圖坐起，但渾身軟如無骨，“我病了？”

  “你這病也很久了吧！要不是餘讓，都不知道你會怎樣！”素素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淚眼朦朧。“大哥和父親都不知道這事，你安心養傷！”

  “餘讓？我敢保證，他已經都說出去了。”

  “不會的！他答應了我要守住這個秘密。”

  “他也曾答應過我，但轉身就和大哥說了。”雖然他一向對自己察言觀色、洞悉隱藏在深處喜怒哀樂的本領很自負，但餘讓的出賣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給他上了一堂印象深刻的課。

  “答應你，和答應我可不一樣，對吧！”素素笑的很開心，她將帶來的藥粥端到跟前。“把這些全都吃了，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直到荀果再次端起，將粥喝得一滴不剩才將碗收回。“那個董青，是不是讓你拒絕婚事的那個人啊？”

  “不是，若換成是你呢？”

  “我會和你一樣。可是，我知道你和大哥不會任由這事發生，我也不用為這事瞎操心呀，不是嗎？”

  他喜歡素素在他跟前撒嬌，但她的堅信讓他害怕。若真要出現這樣的事情，自己又怎麽辦？他懷疑自己否真如素素說的那樣能保護著她。

  他迷惘地看著素素離去的身影，一陣歎息。

  不久，他又拖著疲乏的身體向他父親書房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