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泰西學士
作者:快樂的高山      更新:2020-03-03 03:03      字數:4890
  嶽真真忙道:“妹子,客氣什麽,隻管對姐姐說!”

  “我想見見這位法蘭西大菜的主廚。”

  嶽真真格格地笑了起來:“我當什麽事呢?這有何難!”她衝著門口喊了一聲:“我說老蕭啊!”那領堂的老蕭也不知從哪兒就鑽了出來。他走得雖然急促,腳下卻沒半點聲響,果然是個伺候的人的行家。

  “老蕭,我家妹子想見見老李,怎麽樣,你去安排一下吧。”

  “夫人放心,我這就把他帶來。”

  柳子衿聽她稱那個主廚為老李,有些奇怪:“姐姐,怎麽那個廚子姓李?難道他是咱中國人?”

  嶽真真笑道:“咱中國人哪兒會做番菜?這老李本來是個蠻子,好像是從什麽..什麽,哦對了,好像是叫弗朗吉還是別的什麽吧,一路遊曆過來的。他那個蠻子名字一大長串兒,又拗口又難記,反正我是記不住的。但是,別看他是個蠻子,派頭還不小,一天隻做三桌菜,多一桌都不行,還振振有詞地說這叫‘例不過三’。於是乎大夥兒幹脆都喊他‘老例’,後來喊的口順,就變成老李啦。”

  正說之間,蕭成佑帶著老李進了房間。隻見那蠻子高鼻深目,果然和中華人物大不相同。更特別的是,他身材奇高,再加上體格魁梧,往那一站,猶如門神一般把半個房間堵得嚴嚴實實。老蕭介紹道:“二位夫人,這位便是敝店的番菜主廚:陸安德。”

  “哎,大夥兒不是都喊他老李嗎?”

  老蕭還未答話,陸安德搶先跪倒,邊拜邊道:“小人陸安德,參見兩位夫人。”他操一口流利的官話,隻是略微有點平仄不分,偶爾幾個發音還有點卷舌。

  柳子衿沒想到他竟會行這麽大的禮,趕緊吩咐老蕭:“快快,快讓他起來。這又不是朝廷大典,哪用得上這麽大禮!”

  陸安德一邊起身一邊道:“多謝夫人!小人的師傅說過,凡是參見中國的貴族,必須行此大禮,否則便是大逆不道!”

  嶽真真道:“喲,你師傅真是個多禮之人!今天我們姐倆是出來散心,用不著這樣。哎,我說,你什麽時候改名字叫陸安德啦?”

  “小人原是歐羅巴洲法蘭西人士,本名叫AlexanderLucio。來到中土後,入鄉隨俗,小人的師傅便根據諧音,給小人取了個中國名字。隻是店裏的夥計喊老李喊得順口,一直不願意改過來。”

  原來如此。柳子衿又細細打量一番陸安德。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差點沒笑噴出來。隻見陸安德穿一身中式廚師的服裝,可能是他身材太高,找不到合身的衣服,所以袖管又窄又短,露出半截毛茸茸的胳膊。這還不算,最可笑的是他光禿禿的腦袋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白帽子,狀如圓柱,猛一看還以為是市井裏頂旗幡的藝人。

  嶽真真看見柳子衿拚命憋笑的樣子,便知道是陸安德的帽子鬧的。她也跟著笑起來:“妹子,你別看他服飾已經入鄉隨俗,可這白帽子卻是他的寶貝,說什麽也不肯摘的。是吧,老李!”

  陸安德恭恭敬敬地答道:“四夫人所言極對。在我們國家,凡是廚師必須戴上這麽頂大帽子,帽子越高,證明你的廚藝越好。小人雖然到了中土,,可是絲毫不敢忘記家鄉的傳統。”

  他說話的時候低眉垂首,言語很有分寸。柳子衿看這陸安德雖然相貌特異,卻非常知禮,心中很有幾分欣賞,言語上也越發客氣起來。

  她示意陸安德坐下,又問:“我素來不知番菜的奧妙,今日有口福嚐了陸先生的法蘭西大餐,果然是別有洞天。陸先生的手藝,子衿佩服不已。”

  陸安德連忙欠身回道:“五夫人過譽了。其實說到烹飪,自古便是中華美食名揚四海,各國都難望其項背。我法蘭西菜雖奮起直追,也隻是勉強可以與之比肩。不過我聽說,中華人士對法蘭西菜早有耳聞,並且還盛讚不已呢!”

  “哦?”嶽柳二人來了興趣,追問道:“快說說,是哪位古人還有幸吃過你們的菜肴!”

  “早在三國時代,有位大名鼎鼎的曹孟德說過:‘論天下美食,唯中華與法蘭西耳!’”

  原來曹操竟說過這樣的話,嶽柳二人聽得目瞪口呆。半晌回過味兒來,柳子衿扭頭對嶽真真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羅貫中竟然去過法蘭西!”話剛說完嶽真真已經笑得花枝亂顫,揉著肚子隻喊哎喲。

  陸安德莫名奇妙地看著二人,心想難道是自己說的不對?應該不會吧,上次禮王府那個小王爺吃完大餐不就是這麽告訴我的嗎?難道他是在誑我?他想問問兩人為何發笑,卻又不知如何張口。

  嶽柳二人好容易忍住笑意,隻聽柳子衿道:“陸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先生。”

  “夫人請講。”

  “先生廚藝高超,本應讓普羅大眾都能品嚐您的美味,將法蘭西菜在中土發揚光大。為何您每天隻做三桌菜,白白讓眾人翹首呢?”

  “這也是師傅對我的教誨。我師傅說,在中國曾經有一位非常有名的人物叫曹劌的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但凡做事都是同樣的道理。比如說我做完三桌菜,必定精疲力竭,再要勉強做出來的便是廢品,不但對食客不負責,更不符合我的職業操守。”

  柳子衿見他雖然有些迂腐,倒也說得條理分明,心中暗暗稱奇。又聽他每句話都要提到自己的師傅,忍不住問道:“陸先生言必稱尊師,不知尊師是何方高人,貴姓大名?”

  “小人師傅也是歐羅巴洲人士,本名ThomasPane,有個中土名字喚作裴穆士的便是。”

  “裴穆士?”柳子衿在心中默念兩遍,忽道:“莫非是欽天監監副(欽天監為朝廷官署,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製定曆法。由監正主管,副職名為監副___作者)裴大人?”

  “那正是恩師。”

  嶽真真原來和陸安德僅有數麵之緣,從未這麽深入的談過話,更不知他的師傅是何方神聖。今天見陸安德一報自己師傅的名號,柳子衿便肅然起敬,奇道:“妹子,莫非你認識那個裴、裴什麽的,他是何方神聖?”

  柳子衿曾在快意坊了解過各部官員的資料,可那些大多是她準備“下手”的目標,裴穆士當然不在此列。她隻是耳聞裴穆士的大名,對此人的生平履曆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原來裴穆士是歐羅巴洲羅馬教廷派往東方傳教的教士。因為途中不諳道路,在印度某地耽擱下來。印度是佛教發源地,他駐印期間也有接觸。裴穆士是個悟性極高的人,研讀佛經時發現佛理和西教(時人對基督教的稱呼___作者)有許多相通之處。於是埋頭苦讀,又經常和當地得道高僧探討經義,幾年下來對佛理有了很精深的領悟。

  他在印度住了五年,靜極思動。聽說中華是東方第一大國,人傑地靈,索性繼續東行來到了中國的福州。他驚奇地發現,原來中土的文化是他從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他被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所吸引,幹脆放棄了傳教士的身份,潛心鑽研中華國學。以他的資質悟性,再加上勤奮努力,曆時十年終於成為一個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發現中華學術注重義理鑽研,而西方科學講求歸納提煉,二者瑕瑜互現。如能相互融合,必定能對社會發展產生巨大推動力。於是他身體力行,一麵著書立說,一麵開學立館,以西方學術為藍本,融匯中華的義理思想,向民間傳授他自創的“西學”。

  其時正是儒教鼎盛之時,豈容蠻夷雜學置喙?因此學習“西學”之人寥若晨星。幸好朝廷為顯示對外國人優禮有加,也並不幹涉裴穆士辦學的自由。

  雖然西學幾乎無人問津,但眾多文人對裴先生學識之淵博,治學之嚴謹深為歎服,紛紛贈他一個名號為“泰西學士”(泰西,古代對極西之地的稱呼___作者)。

  裴穆士是個生性執著的人,雖然學生寥寥可數,他依然堅持不懈地傳道授業。他希望憑借自己的努力,能夠讓越來越多的人了解西學。這天裴穆士在學館內講完課,正要回家休息。隻見麵前走來一個麵目清瘦,氣質儒雅的中年人,他衝著裴先生施過一禮,說道:“裴先生有禮了。不才多日聆聽先生教誨,茅塞頓開。今日鬥膽請先生過府一聚,還有許多疑問當麵討教,不知先生肯賞臉否?”

  裴穆士認得此人,他自稱姓徐,連日來一直在自己的課堂上聽課。這人每日來的極早,聽課時全神貫注,不但認真筆記還不時向老師提問。他的問題艱深而且刁鑽,有時竟會問得裴先生也張口結舌。可他每回走的也早,等裴穆士收拾好講義再想和他繼續辯論的時候,已經不見此君的蹤影了。這位徐先生還是位極有修養的人,每次聽完課,他都會差隨從送上十兩紋銀作為學費。裴穆士本身收入不多,又需要很多經費置辦學館,

  招收學生,印發教材,這些銀兩對他來說無異雪中送炭。他老早就想表示謝意,卻一直沒有機會。不料今日人家主動找上來了,裴穆士自然慨然應允。

  這一答應同去,料不到路途竟是異常的遠。原來徐先生的府邸遠在京城,兩人硬是坐著馬車行了兩天才到。路上卻不寂寞,他們一路探討學問,天文、地理,格物(《大學》中有“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語。所謂“格物“,意指認知事物,致知則是探究事物的原理。“格物致知”又有人說成格物致理,也就是現代“物理”學的詞源,因此此處“格物”代指“物理”____作者)、算術幾乎無所不包,隻談了個不亦樂乎。到了京城已是深夜,兩人還沒盡興,草草用過晚飯,索性關在府裏秉燭夜談。這一談又是兩天兩夜,什麽叫做相見恨晚,二人算是真正領教了。談到後來,徐先生自曝身份,原來他便是欽天監監正徐光宸。徐光宸久聞“泰西學士”的大名,便抽出公餘時間,專程來到裴先生的學館聽課。他雖然在學術方麵涉獵廣泛,但是於“西學”畢竟很陌生,聽過裴先生的課之後,他將其中一些公理、定義拿去印證,竟然解決了不少之前的疑難問題,於是便親身邀請裴穆士過府探討。

  徐光宸本是胸懷豁達之人,絕不囿於門戶之見。他見裴穆士是個奇才,便大膽向皇帝推薦,請恩準讓其加入欽天監,並授以監副之職。其時皇帝已經親政,但大權實際還是握於蘇白塵之手。蘇白塵一向對士林優禮有加,凡是於學術有利之事,他絕不會加以反對。雖然裴穆士是外洋蠻夷,但畢竟不是在宣揚邪教歪道,與國家無礙。而且裴穆士的出現,還能夠對抗朝中那些滿口“名教大防”的道學先生,權衡利弊之下,他便應承了徐光宸的請求。

  經過和徐光宸商議,裴穆士決定在欽天監內部成立一個名為“通介館”的下屬部門。這個部門的主要職能是翻譯西方文化、科學著作,開闊中華學人的眼界,啟迪他們的學術思想。裴穆士認為,中華文化雖然是全世界公認的最燦爛文化之一,但曆時二千年的承襲,其中陳弊也愈來愈突出。而且由於傳統禮教的統治和束縛,造成當代學人固步自封,拘泥仿古,不肯推陳出新。如能有外來文化與之取長補短,或能夠振興中華文化的沉沉老朽之氣。裴穆士雖然並非中華人士,但十年遊學,他對這個國家已經產生了深厚感情。而且他自信能夠幫助他們擺脫這種局麵。

  其實徐光宸也早有和裴穆士類似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通介館即日便開始籌建。徐光宸兼任通介館主簿,裴穆士則是通介館書記,主管日常事務。為了保證通介館盡快開始運作,兩人商定前期的籌備同時分兩步走。

  第一步,由徐光宸負責,在全國範圍內招徠翻譯人才。天順朝是當時世界上第一流大國,雖然限製海外貿易,對人才卻是包容有加,不因國別、種族的不同而有歧視。因此人們紛紛慕名前來,精通雙語甚至多語的人很多,這就保證了翻譯者的選材基礎。但是翻譯也是一種寫作,更需要具備紮實的中文功底。如何遴選出色的翻譯,保證翻譯作品的質量,著實讓徐光宸傷了不少腦筋。

  第二步,由裴穆士負責,收集各類西方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方麵的書籍。裴穆士從西方遊曆至東方,身邊就攜帶著將近三百冊各類典籍,但路上顛沛流離,散失了不少。這些當然是遠遠不夠的。他一方麵委派自己的學生遠赴外洋,從歐羅巴洲購買;一方麵又委托行商通過古代絲綢之路從阿拉伯地區收集這些典冊。

  原來在公元830年-930年期間,阿拉伯的阿拔斯王朝曾經掀起過一場轟轟烈烈的“百年翻譯運動”,由國家出資,成立專門部門,委托專人有組織地翻譯古代東西方的文明成果。其中包括大量希臘、羅馬、波斯、印度等國的文化典籍。此運動持續百年,極大地推動了阿拉伯世界的社會進程,創造了絢麗輝煌的阿拉伯“五百年文化黃金時代”。因此,在阿拉伯世界內保存著無數西哲的經典著作,其中很多在西方都早已失傳。雖然在公元十一世紀左右,伊斯蘭教正統主義抬頭,排斥外來文化,眾多西方典籍被付之一炬,但是留存下來的著作依然汗牛充棟。

  裴穆士就是想通過行商購買這些留存的書籍並加以利用。其實在他的心目中,又何嚐不想在中華掀起一場規模更加宏大的“百年翻譯運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