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子君臣
作者:快樂的高山      更新:2020-03-03 03:03      字數:4630
  蘇白塵很準時,這次仍然隻待了半個時辰。出了小樓,蘇亦方在前麵打著燈籠引路,兩人一前一後朝儷園門口走去。

  柳子衿猜得一點不錯,蘇白塵並沒有離開儷園。兩人走到離園門不遠的地方,忽地向右一拐,穿過一片竹林,麵前是一潭碧池。二人停下腳步,蘇亦方在池前的一塊石頭上前後左右按動了若幹下,隻聽水流嘩嘩,池中竟然升起一排木樁,木樁的盡頭是一根粗有丈餘的管子。蘇白塵對蘇亦方道:“你要小心在意。”蘇亦方點頭。蘇白塵邁步從木樁上走過,直到那根管子前。那管子是純鋼製作,他將管上的蓋子打開,裏麵是黑洞洞的通道。他翻身進入管中,反手將蓋子合攏。

  蘇亦方見主人消失在管中,默等了片刻,在那塊石頭上按動幾下,木樁和管子均緩緩沉入水麵,一切恢複了正常。他提著燈籠四處照看一下,沒有發現異樣,這才疾步離開儷園。

  那根豎在池中的鋼管連著一道深井,深井內設有階梯,蘇白塵就著井底射出的燈光,一步步下到最底層。井底是一條寬敞的巷道,全部由青石砌成。每隔幾步壁上便鑿出一個坑洞,裏麵點著牛油蠟燭,照得巷道內滿目生輝。

  蘇白塵加快腳步在巷道內走了大約半裏路,前方便是一扇鐵門。他先在門邊的方磚上敲打了幾下,再伸手抓住鐵門上的門環,分別向左右各扭動數次,工夫不大,鐵門“嘎吱吱”打開,裏麵顯出好大一座廳堂。

  其實這廳堂內自有隱蔽窗口監視著門外一切,他們見是蘇白塵前來,敲磚和扭門環的動作一絲不錯,這才開門放入。否則隻要一個動作不對,隱伏在門外兩邊牆上的機關立時便會啟動,任他是一等平鄉侯還是天皇老子,也會慘死當場。而且開門的機關會不定期更改,即便有人能夠喬裝成蘇白塵的模樣,學得一套的動作,也很難順利進門。

  門口仗劍守候的白衣衛士看見侯爺進門,立時躬身施禮道:“屬下參見主公。”蘇白塵微一頷首,徑直往前走去。這廳堂的規模和揚州退思園內地宮的相差不大,隻是沒了從天花板上垂下的管子。廳堂兩麵隔出數十個小間,裏麵燭影搖曳,隱約可見有人在埋頭疾書。

  蘇白塵一直走到廳堂的盡頭,打開一扇小門,房內便是他的工作間了。

  其實裏麵早有人在伏案工作,聽到他進門,立時站起身來道:“爹爹,您來了!”

  蘇白塵看他一眼,聲音中帶著詫異:“青陽,你怎地還在這裏?”

  蘇青陽道:“這幾日事情繁雜,我怕您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就手處理一下。”

  燭光之下,他瘦削蒼白的麵龐越發見不到一點血色,眼角眉梢盡是疲態。蘇白塵看在眼中,耳邊不由響起一等禦醫富元常的話:大公子身體本就積弱,再加上連年勞心,已成強弩之末。據我所見,大公子氣血虧虛,若再不靜休,恐有性命之虞。

  想到此處,他臉色一變,語氣也嚴厲起來:“青陽,這裏的事自有人來處理。富禦醫三令五申讓你靜養,你還不趕緊照做。現今大事初定,你正該歇息的時候,偏又來這裏勞神,當真是不要性命了不成?”

  蘇青陽賠笑道:“爹爹莫急,孩兒怎敢不顧惜身子?隻是眼下正有份急件要請爹爹定奪,我怕旁人誤了功夫,這才在此候著爹爹。”

  蘇白塵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問道:“是什麽急件?”

  蘇青陽從案子上拿起一份藍色的卷宗,道:“據天字門首牌衛士密報,兵部給事中駱風,刑部給事中虞勤,吏部給事中齊勝三人因‘任事勤勉,考績優良’,擬擢升為本部督給事中。(給事中是六部中級別最低的官員,但權力不小,可督辦皇帝交給各部的事宜。如本部官員辦事不力,給事中可直接向皇帝匯報。督給事中是給事中的首領,六品官職。_____作者)。”

  蘇白塵瞥了一眼,不解道:“不過是六品官員的微末調動,何來急件之說?”

  蘇青陽手指卷宗一處道:“問題是,這三件調動均為司禮監總管呂乾授意,吏部尚書褚授田督辦的。”

  “怎麽,是司禮監?”蘇白塵快步走到案前坐下,借著燈光細細地翻閱

  著這份卷宗。半晌,他沉吟道:“這麽說,莫非又是大內的意思?隻是督給事中六品的官秩,職微權輕,起得了什麽作用?”

  蘇青陽走近一步,聲音又低了不少:“爹爹難道忘了,督給事中、監察禦史同屬‘監察’一路,如表現優異,可破格由六部進入都察院,最高可擢升至左右督禦史(都察院長官,品秩三品___作者)。左右督禦史已經具備入閣的資格了。”

  天順朝承繼自大明,政治製度也和朱元璋的洪武朝相仿。建國之初,本朝太祖就沒有設立中書省,而是學洪武年間的模樣獨攬大權。他設立了一個谘議處的機構,成員最多不會超過五人,入選之人原則上在當朝元老和六部尚書中遴選。其實隻要被皇帝看中,即便是官職略低,也能夠被酌情提拔。當時都察院長官本來不夠資格,先帝隆順帝時為了開拓言路,特準都察院左右督禦史也可酌情入閣。因此隻要官至督禦史,便等於半邊身子進了內閣的大門。目前因為是輔政大臣主事,因而谘議處的成員全部是蘇白塵等七人。但皇帝一旦親政,難免不會擢升這些督禦使。

  得到兒子提醒,蘇白塵心頭一緊,猛省道:“著啊!先不露聲色地升作督給事中,為後麵鋪平道路。等到年末考績的時候做點手腳,再把他們一路提拔到督禦史的位置。駱風等人本就資曆淺薄,就算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到三品,一旦身價暴漲,怎不感念上峰的知遇之恩?自然是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了。”

  蘇青陽點頭道:“接下來便是想法讓這幾個人入閣。他們在內閣中雖然人少,但後麵有大靠山撐腰,底氣自然十足。假以時日,還不定鬧出什麽動靜呢?”

  蘇白塵冷笑一聲:“哼哼,他這回倒是學乖了。上次曹文鈞風頭太勁,惹得群起而攻之,閣沒入成,腦袋差點搬家。這次居然用上暗渡陳倉這一招了。”

  蘇青陽笑道:“什麽群起而攻之,還不是爹爹在幕後指揮得力。要沒有咱們‘公平道’提供的那些資料,禦史們拿什麽彈劾姓曹的?”

  蘇白塵卻是沉吟不語,顯然還在思考那三個督給事中的問題。好半天,他道:“皇帝如此處心積慮地想從我手中奪回權力,其誌不小哇!嘿嘿,老夫出生入死才坐穩的江山,豈是說交就交出去的。任他妙計千條,我有一定之規,量駱風、虞勤幾個宵小之輩成不了大事,讓玄字門衛士嚴密監視便是。還是對付曹文鈞那樣的老辦法,一旦抓住紕漏,交給禦史台參得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蘇青陽道:“皇帝對此煞費苦心,咱們也決不可大意了。您看是不是改派地字門一等衛士經辦。他們一直負責監視二品以上官員,做起來更加穩妥。”

  “好吧,不過這事兒你就別管了,讓地字門總辦宋喬直接向我稟報!”

  蘇青陽知道爹爹怕自己操勞過度,便點頭答應著。忽然心中又想起一事,微微蹙眉道:“爹爹,近來皇帝對付咱們的路數改變了不少,您要多加在意!”

  “哦,怎麽說?”

  “前者他助曹文鈞入閣時,又是調閱檔案,又是深夜召見,風聲太響,惹得朝野非議,才被我們占了先機。而這一次,先從七品給事中到六品督給事中,再到五品監察禦史直至三品督禦史,一切不但按部就班而且順理成章,讓人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皇帝是越來越聰明了。”

  蘇白塵眼望侃侃而談的長子,心中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他五子三女,可謂枝繁葉茂,真正成器的竟隻有這一個。更可悲的是,天妒英才——這唯一成器的兒子卻有可能…。

  他想著心事,對蘇青陽的話卻沒有漏過一句:“再者,如今在所有公開場合,隻要您和皇帝同時出現,他必定表現出一副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樣子。凡是您的奏章提議,他無不應允。許多旁人看來逾越規矩的事情,即便您沒有提出,他也‘熱心’地幫您解決,可給人的感覺又好像是暗中受到了您的脅迫不得已而為之。這擺明是想讓您成為眾矢之的,您不可不防。”

  說者憂心忡忡,聞者卻不以為意。蘇白塵笑了笑道:“青陽,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尚淳這小子的確在和我們玩花樣。”皇帝的名字被他衝口而出,渾然就好像在

  教訓乳臭小兒一樣,“遠的不提,就拿這次迎娶柳子衿來說吧。人人都以為我倚仗權勢,擅自調動虎賁羽林軍隨扈,殊不知這其實是皇帝小子特旨恩準的。這事朝野內外議論紛紛,他卻從不向大臣們公開說明,卻私下告訴了我,好像給了我多大恩惠一樣。”

  蘇青陽詫異地張大嘴巴。羽林軍隨扈之事連他都以為是父親所為,心裏還在埋怨父親行事張揚,料不到卻有這段隱情。

  他暗自琢磨,皇帝此舉確是高明,既向爹爹示了恩,又不露痕跡地把麻煩招惹到他身上。而且這事還不易解釋,所謂越描越黑,以爹爹的作風和今日之地位,眾人絕對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

  抬頭再看爹爹,雖然身受“不白之冤”,他卻並無憤憤不平之色,依然談笑自若地續道:“皇帝小子如此無非是兩點用意。其一,故意向我示弱,讓我對他不做防備;其二,把我妖化成王莽、桓溫一樣的人物,令朝野上下對我心懷不滿,這樣他就能坐觀虎鬥了。嘿嘿,這等小計哄得過旁人,卻哄不過我去。”

  蘇青陽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便問道:“爹爹既然洞悉其謀,可有應對良策?”

  “些許伎倆還要什麽良策。老夫縱橫天下三十餘年,什麽樣的場麵沒有見過?幾碗迷魂湯能夠把我如之何?至於那些臣僚和腐儒們,哼哼,笑罵任由他們,於我何足道哉?”他端起書案上蘇青陽剛剛沏好的“君山銀針”,輕啜了一口,閉目享受著滿頰的芳香,過了一會兒才悠閑地說道:“我‘公平道’數萬人眾,遍布全國各地,天下間事無巨細都在我掌握之中?有此雄兵坐鎮,吾高枕無憂矣!”

  蘇青陽深知父親的秉性,心中雖大不以為然,卻也不敢多說。

  蘇白塵說得興起,話匣打開越發不可收拾,隻聽他接著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皇帝小子既然對我使驕兵計,我就回他一個將計就計。我每晚都流連在儷園,大小朝會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隻怕人人都以為我沉溺溫柔鄉不能自拔了。嘿嘿,皇帝小子自以為得計,必會按耐不住采取措施。屆時我伺機而動,打他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此不敢再做妄想。”

  蘇青陽點頭道:“沒想到咱們在整治曹文鈞的過程中意外發現的柳姨娘,竟然是對付皇帝的一副絕好的迷魂湯。”

  平鄉侯收斂起笑容,表情嚴肅地說道:“青陽,你柳姨娘的作用遠不止這些,切切不可輕視了她。”

  “看來爹爹是決心要委她以重任了?”

  “柳子衿非尋常女子可比,經驗上雖然稍遜,卻也是上上人選。我打算讓她先從家政做起,如果做得出色,再慢慢交給她辦些外事。我相信以她的能力,輔以數年的曆練,於政務處理上必是一把好手。”

  “爹爹,這實在令孩兒有些匪夷所思。她,她畢竟是個女子呀!”盡管已經被告知過多次,他仍然不相信父親竟會將諾大的家業交給一個外來的女子。

  蘇白塵沒有回答。他重又端起茶杯,細細啜了一口芳香馥鬱的“君山銀針”,才道:“樂府有詩雲:雙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我的眼光不會錯!你就拭目以待吧!”

  “既然如此,爹爹便不怕她羽翼豐滿後不服管製,甚或反噬嗎?”

  “嘿嘿,老夫周旋官場三十餘年,這點把握我還是有的。而且,柳子衿並非忘恩負義之輩。我為她報了殺母大仇,又屢屢向她示恩,相信她會銘感於心的。”

  蘇青陽輕輕歎一口氣,黯然道:“都是孩兒無能,還得勞煩爹爹殫精竭慮找一個外人來輔助。”

  他語帶淒涼,蘇白塵聽著也不是滋味。他怕再說什麽徒增傷感,揮揮手道:“這些話就不必再提了。現在天將二更,這裏有我照應,你早點回去歇息吧。”

  蘇青陽辭別父親,轉身回往自己的住所。這地宮規模龐大,來往地道四通八達,他經由另一地道走了約摸一頓飯的功夫,才從隱秘的地道口出來,向位於石獅子大街的府邸走去。

  路上他一直在想著父親剛才的話:讓柳子衿從家政做起。如今家裏兩位姨娘葉芷瑩和聶少媛正因為主持家政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柳子衿怎麽淌的過這趟渾水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