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天之涯,海之角
作者:
南野圭汝 更新:2020-03-03 00:27 字數:2038
“避世者?”林窯撚著一片葉子,它的莖早就應該斷裂,卻有一股很奇怪的韌勁支撐著,不屈不折。
“你本該擁躉在春意和暖陽中,為何要來到這世界的邊緣?”林窯歪著頭數它的皺紋,“這裏應該沒有你的同類吧?”
麵朝著海的人的是個少年似的人,與他同坐的是一柄無鞘劍,長鋏清歡。他隨口道:“沒有。”
林窯追問:“那它為何跨越萬水千山來到此處?”
周子休道:“那你又是為何拋去東陸的閑適,偏要來到南海?”
“來看海,更來見人。”
“海如何?”
“浩渺無儔。”
“人又如何?”
“似海一般。”
周子休露出一抹燦爛的笑意:“好機鋒,你不該修道,而該去做個辯士。”
他看得出這不是譏諷,而是少見的,帶著七分誠摯的笑意。
林窯伸了個懶腰:“未見你時候,不知你為何是聖人;見了之後,更不知了。也罷也罷,聖人易知,仙者不可知。”
“哦?”周子休挑了挑眉頭,“該說你謙遜呢,還是口氣大呢?聖人為何可知?”
“西南有奇人,鞘中養真龍。大漠有狂人,一劍挑山河。”林窯道,“但他們被稱為劍聖,唯獨你是劍中仙,因此不可知。”
周子休掏了掏耳朵,屈指一彈,南海掀起軒然大波,視線不可及的盡頭,從西到東狂湧,是齊天的大潮。
林窯張了張嘴,知道自己失言,就緘默下來。
“起風咯。”周子休青絲飛揚,輕笑道,“我麵南而坐那麽多年,不知是否能等到那孩子振翅歸來,再驚起三千丈的巨浪,天地都填不滿它的身軀,然後我可以臥在底下,嘲弄地問它高飛的意義。”
林窯在喧嘩的潮聲中聽不真切他的言語,便自顧自說起一件事:“我聽一個孩子說起,他說,我們生存衍化的世界是否可以作為自己的界呢?”
周子休始終充滿溫暖笑意的臉上泛起紅霞,似乎陷入了構想中,半晌未曾言語
。
半個時辰過後,他回過神來,很突兀地問了句:“林,你覺得可能嗎?”
“可能吧。”
“你說,真有人把這紅塵萬象作為自己的界麽?”他喃喃自語,眼神卻拋在很遠的地方,“細想之下似乎皆有可能,星辰與山河,或是什麽世間所未有的意象,或者幹脆就是一團亂緒,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我好像知道了一點點,所謂聖人和仙人的區別。”
“你說說?”周子休托著腮。
“聖人恪守規則,仙人卻不在其約束之中。”
“這套說辭,有點意思?”周子休有些詫異,又開始發怔。
林窯也不再說話,他已經習慣了對方突然間的沉默或大笑,這是奇怪的人,怎麽看都不像是人間的人,更像是路過此間的一位獨行客,什麽行囊都沒捎帶上,孑然一身,逍遙遊。
他不知道,周子休因他的一番無心之言,想起了一件幾乎無人知道真相的秘事。
那會的他,說白了就是五年之前的他,莫名起了遊興,就提劍而起,去見了一個終身都被束縛在規則之內不得動彈的人。
北極之地,蘊育千萬年之久的苦寒,一劍飛過環伺的群山,生養在此的妖魔甚至不敢抬眼置予一瞥,生怕藏掩不住的劍氣傷了雙眼。
周子休找到了一尊石佛,便無來由怒從心起,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勃然大怒。
“枯坐至死,孜孜以求聖君之境,何不睜眼看這世界?”他厲聲喝道,聲浪中藏著無處不在的劍意,那天起了一場大雪崩。
“何不睜眼看這世界!”他再道一聲,清歡在鞘中不得其歡,於是赫然出鞘,劍鋒直指底下枯坐的老僧人。
他揚起手,漫天的雪霰都化為三尺之劍,萬物皆為劍,取之即用。
他放下手,天地間至少有千百劍,一齊刺向那位一睡不醒的坐崖僧。
方才從天際飄落的雪須臾間又化為利劍,天上的濃重的黑雲不斷有雲氣被剝離下來,一同化為了劍,全是長劍,全是直劍,全都鋒芒畢露。
破風之聲不
絕於耳,此地升騰起的劍氣聞所未聞,千百裏雪山如臨劍雨,久未放晴的不毛之地終是灑下一縷晨曦,照在周子休的側臉上,因為遮蔽此地的雲全化為了劍,天地造化竟是任意差遣,毫無疑問的神仙手筆。
雲霧中,坐崖僧在漫天劍的洗禮中巋然不動,由雲和雪化為的劍觸之即潰,如此的大氣象,竟連搔癢都算不上。
一輪攻勢之後,他安坐如故,雙手依舊捏著法決,赤金相雜的法衣一如百年前,金剛不破。
“如此,我還有一劍,名為忽然,好教你連蟻蟲之輩都知曉的天地道理,也破你的千秋大夢。”
塵盡光生,宛如天上升起兩個太陽。
他左手持劍,右手持鞘,遞出一劍,刺在僧人的頭頂。
群山震怒,山間回蕩著驚人的聲響,聽到後來全匯成一個字:皈,猶如眾佛陀手持念珠,身穿佛衣,眉目慈悲,一聲又一聲地道著皈依。
“不過頑腐,何足皈依!”周子休遞出一劍後轉身而去,片刻都未曾停留。
因為他已感受到了對方的反抗,以及微微皺起的眉頭。
之後的此事從話事人的口中傳出,便形成了各種經不起推敲的奇聞,有推測這兩個相隔了九百多歲的人有世仇的,甚至有好事者列出四大散人,並將南溟劍仙排在末座,又將坐崖僧排在首座,期盼著這些神仙人物再起爭端,好為他們這些俗人提供些酒後談資。
他們甚至不會知道,這場大戰不過是一次偶然,一個歸隱的人遇到一個嗜睡的人。
但世間向來都不缺閑來無事的人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周子休沒來由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林窯吃了一驚:“你笑什麽?”
“突然想起高興的事。”
“什麽事?”
周子休笑得更大聲,南溟海平麵上不斷有大魚躍出海麵,躍起之高像是要憑風直上雲霄,少年擺了擺手:“沒什麽,真沒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