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頓狼藉和照料馬匹沒有花上多少時間，很快他們便又開始趕路。

  微微的顛簸把韓遠晃醒，同時睜眼的，還有一直在打坐調息的劉靜養。

  一者是單純的困卻睡不著，一者是剛巧流轉完一輪氣息，胸中暢然。

  “對未來有什麽規劃麽？”

  韓遠被問得一愣，他起初離家出走當然是為了規避這個滿是不平等的地方，而一路行來，哪裏都少不了冷眼和譏諷，隻是形式不同而已。

  “跟著你去西域吧，看看朝山宗能否接納我了。”

  “為什麽要這麽說？”

  “因為我預感到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的，您是執行宗門的任務，卻隨意帶外人回來……”

  劉靜養思忖著，中型門派確實法度森嚴，若是身份清白還好說，但終究也少不了宗門上下的審視，他還不足以擺朝山宗的一言堂。

  這小子也挺夠敏銳的。

  “所以，我是有心理準備的。”韓遠道，“當下就是盡可能提升自己，直到我的聲音被更多人，不，所有人聽見！”

  “好大的野心。”劉靜養哂笑道，“你知道大陸有多少人？”

  “三千億人。”韓遠脫口而出。

  “其中能修行者近半，而又有多少人終生被困於結靈境？十之八九！又有多少人被困於納靈，又是其中的十之八九。”

  “我很小就聽說過一個道理，這個世界說到底，就是一個錐形，越是向上爬，路就越窄。”

  “最終的立錐之地，不過寥寥數人？”

  “而你卻說，要世人聽見你的聲音？要從三千億中做那錐頂的十幾人？這話說得不夠大麽？”

  “那大陸頂峰的十三位聖人，他們難道不出自三千億之中，那為何是他們，為何我不行？”韓遠正襟危坐。

  因為你這孩子心太好了！

  劉靜養差點把這句話脫口而出，但他知道這是為師者決不能說的，他不可能勸一個善人放棄自己的品行，這是為師長者的底線。

  即使在亂世裏，不流行這種善意。

  於是他沒有再順著話題聊下去，再往下，就是人世間的終極了。

  “我曾經問人關於景與界的事情。”韓遠突然道，“私下猜測，這或許心念所致？”

  “你是說……構想？”

  韓遠撓了撓頭：“我胡說的。”

  “但確實如此，景之大，就是心之大。”劉靜養道，“這其實是個很難定義又不太公平的境界，甚至與靈根的優劣沒有直接關係。”

  “那也不至於說是……不公平吧？”

  “南溟劍仙。”劉靜養說了一個名字，“你可知這個人完成了什麽樣的壯舉麽？”

  “這個人……是曠世之才。”韓遠想起那個仰望星空的年輕人。

  “自然。不說他弱冠入聖的傲人天賦，他在構景境的步子邁得也奇大。”

  “甚至有人說他從未經曆構景境。”

  韓遠呼吸急促：“怎麽可能！”

  “此人一入構景就望見一片浩渺的汪洋，其上有一劍如皓月懸空，將浪波鍍成銀白。”劉靜養沉吟道，“雖然隻是外人的言論可信度屬實不高，但自從他入了構景之後，確確實實換了配劍，說是那柄海上的劍。”

  “長鋏清歡。”

  “很好聽的名字，長鋏是長劍的意思麽？”

  “對是對，但我覺得你關注的點挺奇特的。”

  “想太多了，有點累了。”

  韓遠伸了伸手腳，平臥在馬車的長座上，正好與他的身高相匹配。

  劉靜養瞪了瞪眼，這就直接睡了？

  而且一路行來，都不怎麽見這孩子呼吸吐納，他是如何在這個年齡修到人靈境的？

  他本來不覺得當老師是個苦差，但這個劣徒完全顛覆了自己的想法。

  還是我太循規蹈矩了呢？

  雪漸漸小了，夜漸漸深了，這支跌跌撞撞的車隊，碾平積雪，車轍一路歪斜著向前，一不小心就踏著黎明走出了森林。

  稍稍掀起簾子，劉靜養的麵目沐浴在暖陽裏，一夜的雪落之後，大地迎來了久違的豔陽天。

  他也看見了中陸的那個大家夥，其實以這東西的規模，想視而不見都挺難的。

  在往前幾裏就是一座巍巍大城，其縱深遠勝於韓遠先前所穿越的幾座小城池，是真正的龐然大物。

  而這隊人馬顯然沒有入城的意思，他們要繞遠去送掉這批貨。

  於是就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陸久，我們該動身了。”

  回答他的是韓遠有節奏的鼾聲。

  他無奈道：睡得太死真不是個好習慣。

  劉靜養在他額頭上“輕輕

  ”一彈。

  “痛痛痛！”韓遠捂著額頭上那個明顯的紅印，“您幹嘛呀。”

  “該走了。”劉靜養重複了一遍。

  “哦哦，好嘞。”韓遠邊應聲邊一把推開車門，跳下馬車。

  他看見了成群成群的人，在看見了他之後，層層疊疊圍上來，幾乎擋住了日頭。

  為首的是個穿黃衫的人，看著有種久於事故的世俗富人氣質，在他身邊的，是昨天那個指揮迎敵的吳管事。

  包括後麵那些皮膚粗糙衣如麻布的馬夫用人，他們都麵帶著笑意。

  很久沒有被人這麽看著的韓遠有些害怕，他在後退中摸到了車軾，好像沒路可退了。

  “你們……早上好？”

  那個黃衫的人咧嘴一笑，雙手握住韓遠的手：“小兄弟昨天真是幫了大忙了，沒你我們恐怕很難躲過這一劫了。”

  “我也不怕實話實說，一開始對你們兩人確實起過壞心思。”黃衫人有些慚愧，“生意人嘛，總是容易往錢眼裏鑽，你要殺要剮也隨便你了。”

  “但這份歉意你是一定得受的。”

  他偷偷將先前的兩枚金幣塞進韓遠手中，而後整個人就要跪下來。

  韓遠反應慢了半拍，都忘記了去扶，整支車隊的人齊刷刷跪倒在地。

  在他耳中不斷回響的是一聲聲“感謝小兄弟”。

  亡命之徒最是惜命，說什麽要錢不要命，其實都是屁話，無非是擺出一副噬財如命的樣子，卻把自己的項上首級當作頭等大事？

  像他們這種奔走於險地荒僻中的人，隨時都有可能丟了性命，於是也就把救命之恩看得尤其重。

  好像還真是應了那句古語：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少讀書人。

  韓遠被突如其來的大禮嚇得一愣一愣，除了傻笑什麽也忘了。

  劉靜養靠著門扉，覺得心中莫名吹來一陣快哉風，然後有些羨慕，猶豫著還是沒有出門打擾。

  “看來還是值得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