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鄉泥貧巷僻靜角落那棟泥土坯小院，因為周圍院子院牆都比它高，所以哪怕是陽光明媚的午後，院子裏都見不到陽光落地，更不必說這大清晨了。

  周勃坐在門檻上，雙手隨意搭在膝蓋上，轉頭瞥了眼身後陰暗潮濕屋內那道為他準備行囊的瘦小身影，輕輕歎息一聲。

  這種情景似曾相識。

  一年前，是那位慈祥婦人在忙碌。

  一年後，婦人已不再，換成那道孱弱身影。

  周勃深呼吸一口氣，抬頭望著碧藍晴空，心底暗暗發誓，日後無論吃香的喝辣的還是依舊窮困潦倒都得照顧好這個世上唯一親人。

  周勃站起身，轉身走進陰暗屋裏，望著忙碌的妹妹，柔聲道：“雪兒，不用帶那麽多東西，這次又不是出遠門，隻是去當亭卒，有東西吃有地方住，不像以前出遠門，帶那麽多衣物幹嘛啊。”

  周雪兒抬起頭，咧嘴一笑，“哥哥當亭卒，天天要在外麵跑，雖然現在已經入秋天氣沒那麽熱，但經常跑也容易出汗啊，我又沒在身邊沒人及時幫你洗衣物，多帶點總沒壞處的。”

  周勃笑著伸手揉了揉黝黑小女孩腦袋，沒再堅持。

  小女孩整理好包袱，鬆了口氣，笑道：“終於整好了，我提著是比較沉，但哥身強體壯肯定沒問題。”

  周勃笑著打趣道：“你那小身板怎能跟哥比......”

  少女嘻嘻傻笑著。

  好似忽然想起什麽，周勃凝視著妹妹那瘦弱的小身板，有些感傷道：“哥去外麵遊蕩一年，沒賺什麽錢回來，卻讓雪兒照顧了娘一年，現在娘喪事剛辦完又得丟下雪兒一人在家，自你懂事起哥都沒好好照顧過你一天，基本都是雪兒照顧哥，唉，我這哪裏是當哥的......”

  周雪兒笑著打斷她哥的話，“哥你就別自責了，你在外麵奔波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啊，何況我也沒怎麽照顧哥啊，不就幫哥洗點衣物嘛，這也是女子該做的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周勃輕輕歎息一聲，輕聲道：“哥這次去點卯後等那邊穩定下來，哥就抽空多回來看看，這次不像以前距離比較遠無法經常回來，就在我們鄉裏走小半天路就能回家了。”

  周雪兒一邊給她哥整衣裳，一邊笑著安慰道：“哥你不用擔心家裏，這樣跑來跑去多累，既然亭裏有地方住那就好好待著，若是經常往家跑，臨時有急事找不到人影那多不好啊，若丟了這份難得差事，就得不償失嘍。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了，王嬸一家就在我們家斜對麵，就算有什麽事我也可以叫他們啊。”愛奇文學iqiwxm！最快更新

  周勃輕輕點了點頭，“如果一個人在家害怕，我去讓王嬸......”

  周雪兒連連搖頭，轉身凝視著祭台上的靈牌，輕聲道：“我也不是一個人呀，不是還有娘陪著嗎，娘雖然走了，但永遠住在我心裏，我怎麽會害怕呢，還巴不得娘天天夜裏來找我聊天呢。”

  周勃拿起包袱挎在肩上，與妹妹並肩而立，凝視著祭台上那嶄新靈牌，伸手揉著妹妹腦袋，柔聲道：“娘，我現在在泗水亭找到一份亭卒差事，我雖還沒見過亭長，但從上次他肯預支一月俸祿看，我猜亭長是個大好人，能在他手下當差我想日後不說升官升職，至少每月俸祿不會少，隻要堅持做下去，我們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現在我要去履行諾言，恐怕一時半會也回不來，第一次當差總不能往家裏跑不是。娘，你有空就托夢給我，讓我知道你在下麵過得如何，好讓我也安心啊，總不能再像生前那般......”

  說到這裏，周勃沒再說下去，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周勃勉強擠出笑臉，“雪兒，哥走了。”

  黝黑少女輕輕嗯了一聲，站在原地，目送哥哥大步走出屋門。

  周勃走出大門就發現斜對麵王家門口站著一位身材臃腫的年輕女子，胸前雖凶猛，但那水桶腰卻也讓人不堪入目。

  看到周勃出來，她羞赧地低下頭，兩隻胖手不知所措抓著兩邊衣角，眼角餘光時不時偷偷瞥瞥站在不遠處的那道修長身影。

  周勃走到她麵前，微微笑問道：“胖妞，你

  站在這裏做什麽呀，等我？有事？”

  年輕胖妞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隻是快速瞥了眼那張英俊臉蛋，然後從懷中迅速掏出一個香囊扔給他，繼而轉身快速奔上台階，眨眼間就消失在大門裏。

  周勃低頭望著做工粗糙的香囊，無奈搖搖頭，把香囊放進懷中，輕輕歎了一口氣，胖妞的心思他心裏明白，可是他現在一點都沒有那個心思啊。

  就在此時，一個與周雪兒一般大的少年出現在門口，他雙手環胸，斜看著門框，老氣橫秋道：“你娘頭七剛過你就走了啊，不擔心你娘晚上回來找你都找不到呀。”

  周勃無奈笑著打趣道：“既然找不到我那就讓我娘來找你好了，記得以前你小的時候我娘經常抱你去玩，你也算我娘半個兒子，來找你也合適。”

  王皮皮輕哼一聲，“想嚇我？沒門！我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你娘？就怕她晚上不來找我。”

  周勃笑了笑，沒有繼續與這調皮少年多說什麽，隻是擺擺手說了句走了，然後大步離去，身後隻聽到那少年說了句記得多回來看看，然後就沒了下文。

  周勃走在這條熟悉巷弄中，與以往冷眼旁觀不同的是，巷弄兩邊院子門口依然還是坐著那些沒下地幹活的老弱婦孺，隻是這次他們會主動與周勃打招呼，看著還很熱情，不似先前那般輕聲在後麵偷偷議論這個窮小子如何如何，他周家如何如何。

  周勃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沒有搭理這些人，其實他心裏清楚這些所謂的街坊為何態度一夜間就發生這麽大轉變，就是因為他成為了泗水亭一名亭卒，這個消息在泥貧巷傳開後，那些曾經看不起他周勃的都改變了態度，無非就是想日後自家有誰做了什麽違禁之事，能通過周勃通融通融以減少刑罰。

  ......

  午時剛過，如往常一樣，林啟年都會在涼亭裏休憩一會再去補個午覺，他在涼亭裏不是賞花，也不是與丫鬟們嬉戲，實際上他也沒有丫鬟可供他使喚。

  他隻是坐在石凳上，捧著一卷《左氏春秋》來度這百無聊賴的時光。

  在他看得入迷時，一位中年亭卒來到亭外台階下，匯報說幾天前那位預支一月俸祿的年輕人來點卯任職了。

  聽到這消息，林啟年會心一笑，“我就說沒看錯人吧，先讓他來這裏見我。”

  沒多久，那位亭卒領了一位英俊的年輕人來到亭外。

  林啟年放下竹簡，站起身，打量著那位同樣長著一副好皮囊的年輕人。

  後者隻是瞥了眼涼亭內的年輕亭長就悄悄低下頭，但心中震撼不已。

  這位年輕人萬萬沒想到亭長居然這麽年輕，看著比他還要年幼幾歲啊，這麽年輕就當上一亭之長，看來有幾分能耐。最令年輕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眼前這位年輕亭長還善解人意，上次隻聽說他家有苦衷要提前預支一月俸祿，年輕亭長就毫不猶豫答應了，這種信任這種度量世間又有幾人能擁有。

  林啟年招了招手，示意這位一時間百感交集的年輕人入亭落座，後者走入亭中後，有些拘謹地坐在年輕亭長對麵，連包袱都沒放下，好似不敢與年輕亭長視線交錯，望著石桌，默然不語。

  林啟年笑著說道：“你不必如此拘謹，其他亭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們泗水亭長官與屬下之間不會有那麽多繁文縟節，也不用那麽噤若寒蟬的樣子，大家都是年輕人，那麽客套做什麽。”

  周勃深呼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凝視著這位比自己還要英俊年輕的亭長，琢磨著那最後一句話，小心翼翼問道：“亭長，那其他不年輕的亭卒是不是都要與你客氣啊？”

  林啟年啞然失笑，“我的意思是所有我的屬下不要學別人那樣拘謹，客套。”

  周勃撓撓頭，訕訕一笑。

  林啟年問道：“午飯可吃了？”

  周勃又是訕訕一笑，搖搖頭。

  然後林啟年叫來一位仆婦領著周勃去後廚弄點什麽吃的，在周勃臨走前才問了對方名字。

  當聽完周勃報出姓名後，林啟年隻感覺有些熟悉，之後仔細想想才後知後覺，原

  來這周勃是早期跟隨劉邦的名將之一，隻是他心中又有些疑惑，這周勃不會是同名同姓的他人吧，曆史上那個名將是這麽個如女子般扭捏的年輕人？

  事實上，這個周勃確實就是曆史上鼎鼎有名為劉邦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的漢初名將，這個年輕人肯定不會想到曆史上他是那麽勇猛善戰，更不會想到功成名就後的晚年居然能兩度拜相，雖然時間都不長，但也坐過丞相這個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可謂哀榮至極。

  晚年的周勃第一次拜相時劉邦早已死翹翹了，那時呂後死後遺留下的諸多呂氏勢力都被他給鏟除，從而擁護代王登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被封為右丞相，隻可惜在丞相位置上屁股還沒坐熱，僅僅一個月後他就離開了那個多數人可望不可求的位置。

  不是說那位新登基的漢文帝要卸磨殺驢，隻是周勃自己要辭相。據史書記載，晚年的周勃極為謹慎小心，擔心一不留神就會丟了腦袋，於是當有人偷偷跟他說，您已經誅滅了諸呂，擁立代王為皇帝，威震天下，而您又得到了厚賞，又有黃金五千斤又封食邑一萬戶，居處尊位，已經很受寵信了，時間長了，災禍要降臨您的身上了。當時年老的周勃聽說後膽顫心驚，就向皇上謝罪請辭相印，後者自然樂見其成，便免了周勃相位之職。後世有史學家猜測，那位偷偷給周勃敬獻忠言之人恐怕就是漢文帝暗中支使的，隻是已無實據可查就是。

  周勃第二次拜相是因為前丞相陳平去世，那時朝廷沒有德高望重之輩可接任此要職，於是漢文帝又把周勃推出來，隻不過他也隻讓周勃當了十個月的丞相，後來大概是有了自己心腹人選，就找了個理由把周勃給革職了。當時漢文帝說，前日我詔令列侯，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封國去，有的人還沒有動身，丞相您是我所器重的人，您率先到封國去做個榜樣吧。於是，晚年的周勃結束了短暫的丞相生涯，也可以說結束了官場生涯，回到封地安享晚年。

  隻是他的晚年生活並不如何如意，他雖身處封地，卻依舊戰戰兢兢，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就擔心哪天皇上架把刀在自己脖子上。大概人老就更怕死，晚年的周勃身上早已沒有了當初年輕時的鋒芒，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年老色衰後居然會這麽怕死。最為誇張的是，每當河東郡守、郡尉巡行各縣到達絳縣，周勃就非常害怕，擔心自己被誅，於是就經常身披鎧甲，命令家人手持兵器來見郡守、郡尉，以防被殺。

  周勃如此小心謹慎，如此經常披甲，也難怪有人會多想，於是就有人上書告發說周勃想謀反。於是皇上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這件事交給廷尉，廷尉又把此事交給長安處理，長安沒法再往下推了隻好下令捕捉周勃治罪。

  周勃被抓後愈發恐懼，害怕得都不知怎樣為自己答辯。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曾經官至丞相的他下獄後連獄吏都會欺淩侮辱他，正所謂虎入平陽被犬欺也不過如此。後來周勃隻好拿千金送給這位以狗眼看人的獄吏，好在這位獄吏還算有點良心，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於是這位做人不行腦袋還算靈光的獄吏就給周勃支了一招，說可以請公主作證。

  這個公主就是漢文帝的女兒，周勃的長子周勝之娶了公主為妻，所以獄吏教周勃引用公主作證。

  於是，周勃就把增封受賜的財物都給了公主。等到案件緊急關頭，公主替他向薄太後求情，太後也認為周勃沒有謀反的事。

  等到漢文帝臨朝時，薄太後就抓起頭巾向文帝擲去，說：“絳侯身掛皇帝賜給的印璽，在北軍率領軍隊，不在那時謀反，如今身居一個小縣，反倒要謀反嗎！”漢文帝已經看到絳侯在獄裏的供辭，於是向薄太後謝罪說：“獄吏剛才查清楚了，馬上放他出獄。”於是派使臣手持符節釋放絳侯周勃，恢複他的爵位和封邑。絳侯周勃出獄後說：“我曾經率領百萬大軍，然而怎麽知道獄吏的尊貴呀！”

  ......

  這個時候的周勃自然不知道自己年老後會那麽畏懼皇室，那麽怕死，他更不知道，他的人生在跟了那位年輕亭長後已悄然發生改變。

  那位年輕亭長雖對曆史上的周勃了解不多，但相信他的忠誠，於是就把那件棘手之事交付他去完成，如此一來，盧綰和賈嘻嘻就可以安心在演武場訓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