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沐夷光陸修珩      更新:2023-11-21 19:44      字數:3772
  第46章

    四月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陰雨連綿,天邊的雲黑壓壓地低垂著,將整個應天府都籠罩在黃龍來襲的陰雲之中,沐夷光也沒有什麽玩耍的心?思,難得乖巧地待在宮中,避免給人添亂。

    她一邊在宮中養病,一邊聽著長纓給她帶回來的各種秘密消息,譬如太子殿下已經拿到馮德陽的把柄,恢複了身份在外行走;馮德陽和潘奇水自動分成了兩頭,一個主抓修壩,一個主挖河渠,倒也互不幹涉;殿下調了軍隊與河工一同施工,用了一個多月,總算將吳淞江與桓濮江打通了……

    殿下在前?線忙碌,她自然也要?在後?方發光發熱,隔三差五便在宮中宴請應天府內大小官員家眷,開席前?皆要?募捐一回,竟也募得了不少銀子,太子妃在城外為流民設的施粥棚已經赫赫有名了。

    時?間推移到五月,雨勢越來越大,不少地勢低窪的村莊田地已經化作一片汪澤,深挖桓濮江河道的工程也不得不停工,唯一的好處是太子殿下終於?不必再在吳淞江上督工了。

    長纓便為沐夷光帶回來了這個好消息:“娘娘,殿下今日回應天了!”

    聽聞此言,那雙懨懨的眼眸裏?立刻煥發出神彩:“殿下現下在何處?”

    隻是說?完了好消息,長纓不得不又開始說?壞消息:“大水漲得越來越高,眼下連秦淮河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殿下正是帶了軍隊回來,要?將整個應天府的人都遣走去避災的。”

    沐夷光堅定地搖了搖頭:“既然如此,本宮就更不能走了。”

    見娘娘執意如此,長纓也不好再勸,隻好為娘娘換上一雙不容易濕水的鹿皮小靴,一身落霞色的窄袖胡服,打著雨傘,叫來了人陪娘娘去尋殿下。

    整個南皇宮都在慌亂撤離,跟著沐夷光的小太監是自己人,他倒是穩穩當當的,腳下步子絲毫不顯慌亂,甚至一邊帶路,還一邊向沐夷光表忠心?:“娘娘放心?,以殿下之能,定會保證娘娘毫發無損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沐夷光微微笑了笑,語氣溫和:“等本宮見了殿下,你們自行去避災便是。”

    她心?裏?清楚得很,人力如何能與天地抗衡呢,她隻想求心?底那一份安心?而已。

    豆大的雨水傾盆而下,將傘麵都打得傾斜,天空淨剩了深一塊淺一塊的蒙蒙灰色,陰雲低垂,仿佛隨時?都可?能轟然崩裂,傾泄更大的一片雨水出來。

    湧動著的陰天與陸海幾乎連成了一片,讓大大小小的水麵變得更加渾濁和無邊無際,人們淌著水,背著要?緊的包袱和老小家眷,步履艱辛地往城外山上登高避水。

    為了避開人群,沐夷光一行人繞了小路逆行。

    她足上那雙鹿皮小靴也不頂用,才出了皇宮沒多久,就整個兒濕透了,沐夷光像是踩在水裏?行走,抬腳時?甚至更重了。

    饒是如此,她也沒有打退堂鼓,仍是一腳深一腳淺地朝秦淮河堤處走去。

    若說?以往的秦淮河像是一個嬌嬌俏俏的姑娘,今日則變做了脾氣暴戾的大漢,怒濤翻滾,洶湧澎湃,猛烈的風暴和水流衝擊著堤岸,浪花四濺。

    秦淮河堤是用整塊整塊的大石修建而成,長六尺,寬厚二尺,原本堅實無比的長堤在洪流的衝擊下,已經開始微微顫動,巨浪拍打在石堤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油紙傘早就撐不住了,幸好那小太監有先見之明,多帶了幾頂蘆葦編的帽子,輕便又能擋雨。

    沐夷光此刻也顧不得什麽?儀態不儀態的了,將那蘆葦帽係在了頸間,和長纓拉著手?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了堤岸上,她抬起頭,幾乎一眼就望見了殿下。

    陸修珩披著蓑衣,隻穿了一身佛頭青的素麵夾袍,站在風雨飄搖的堤岸之上。連日抗洪,又撐著一副病體,他的麵容蒼白而憔悴,可?脊背依舊挺直,巋然不動,像是山間白雪,皚皚而立。

    麵對凶猛的仿佛是要?噬人般的洪流,他一貫鎮定自若,那雙俊美得無可?挑剔的眉眼也如寒潭一般地平靜。

    如果每個人都想逃走,不僅秦淮河保不住,應天要?化作一片汪洋,甚至整個下遊都會瞬間被?洪水吞沒。

    與吳淞江相通的桓濮江已經分?走了部分?洪流,而現在要?做的,便是爭取再多一點時?間,至少讓沿岸的百姓及時?躲避到安全的地方。

    河堤上的河工們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若是在去年,他們早就帶著一家老小避難去了,而現在太子殿下都站在此處,連帶著他們從來沒見過的應天府官老爺們也不得不陪在這裏?。

    隻要?太子殿下在此,大家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給了他們無比堅定的信仰。

    他們的家人就在自己身後?,若是走了,誰來抵禦這滔天洪水?

    再堅持一會兒!

    大家各司其?職,有的劃著羊皮筏子,在湍急的水流中運送著物資;有的將水牛皮裝上沙土,在縫隙中又填上草囊,將堤壩築得更高些;有的赤著腳、淌著水,繼續加固著湍急水流中的鎮河樁,防止河水瘋狂地淘洗堤壩,把所有心?血都付之東流。

   

    小太監替娘娘表明了身份,收到消息的劉寶急匆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娘娘,殿下不是派人送您去東山上避險嗎,怎的到這兒來了?”

    沐夷光悄聲道:“哪有將殿下拋之不顧,獨自一人避險的道理,便是上了山,本宮心?中也難安,幹脆便到此處來了。”

    娘娘的聲音柔軟,眼神卻極為堅定,

    大災大難麵前?娘娘還能如此赤誠,劉寶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緊張,也不顧殿下會怎麽?想了:“奴才這就帶您去見殿下。”

    當劉寶帶著沐夷光出現在太子殿下麵前?時?,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總算出現了一點意外神色:“你怎麽?來了?”

    知道自己此舉任性,沐夷光隻好以誠動人,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殿下:“我要?與殿下一起呀。”

    隻是看了這一眼,她已經心?疼得不行了:“這樣濕寒的天氣,殿下怎的連氅衣都不穿?”

    陸修珩默了默,沒說?話?。

    將士和河工們都衣裳簡陋,濕得能擰出水來,哪裏?有他華冠麗服的道理呢?

    沐夷光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正因如此,她便更為心?疼這樣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了。

    她去握殿下那雙被?水汽浸得冰冷的手?,那一點暖意卻如同是泥牛入海,在風雨中飛快地消失殆盡。

    沐夷光隻覺得心?都揪在了一處,又沒有辦法責怪殿下,隻能將他的手?握得再緊一點:“既然殿下不走,臣妾也要?陪殿下一起。”

    陸修珩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隻是伸手?替她將蘆葦帽扶正。

    沐夷光這才想起來太子妃的體麵,一手?理了理鬢發,又露出一點和煦的笑意。

    兩個神仙般的人物站在一處,冰冷的手?逐漸恢複了一點溫度,像是山間白雪迎來了融融春風。

    河工們還在辛勤運送著抗洪的物資,其?中一人抬頭遠望了一眼,忽然發現太子殿下身旁多出一位身影。

    他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近了太子殿下的身,不免好奇問道:“太子殿下旁邊的人是誰啊?”

    “這你都不知道,那是太子妃娘娘啊。”

    “乖乖誒,長得跟仙女似的。”

    另有人附和道:“娘娘不僅生得一副仙女容貌,還有一副菩薩心?腸,聽說?她募集了銀子,帶著城中官員家眷共同出資,每日在城門外設粥棚施粥呢。”

    那河工立刻想起了自己進城前?喝的那一碗粥,他在其?他州府也遇見過沽名釣譽的“善人”,粥麵清得能照見人影,唯獨娘娘設的粥棚施了滿滿一碗,粗糧之中還有細糧。

    他隻覺得自己力氣更大了些,又往擔子上多加了幾袋沙袋。

    皇天不負有心?人,眾人的努力為整個應天府多爭取了大半日的時?間,府中百姓已經全部撤離了。

    到了傍晚,水位已經居高不下,勉強與堤岸持平。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根據蘇州府急報,洪峰正在過境,桓濮江就快要?撐不住了,而蘇州府、鬆江府、嘉定府的災民還未遷徙完畢,若是桓濮江兩岸堤壩被?衝垮,下遊的三府三十四縣全部都要?蕩為一片水鄉。

    潘奇水也沒了主意,若要?他說?,現下唯有開閘泄洪一條路,可?開的是秦淮河的閘,傾泄的洪水便要?淹沒身後?的應天府、南皇宮、甚至帝陵!

    誰敢下這個令,便是有十族也不夠誅的呀!

    沐夷光在心?中悄悄算了算,三府三十四縣,四百餘萬條性命。

    她的衣裳似乎也被?這無情的風雨浸濕,隻覺寒意更為深重了。

    明明有狂風呼嘯、驚濤拍岸、大雨傾盆,天地之間卻彌漫著死一般的沉寂。

    黑雲壓城,在這片刻沉寂之中,一道閃電豁然破開了這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冰棱似的男聲響起,音質涼薄而低沉,吐出兩個字:“開閘。”

    閃電帶來短暫明亮之後?,便是一道炸雷落在遠處雲端,轟隆隆的鳴聲自遠而近,又緩緩褪去,叫人感到畏懼而震撼。

    沐夷光就站在陸修珩身側,將那兩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禁抱住了殿下的手?臂,以期給殿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持。

    洛元與劉寶立刻跪了下來,馮德陽更是領了一眾官員跪了一地:“殿下,請您三思啊。”

    而潘奇水幾乎要?落下淚來,聲音顫抖:“殿下,您說?什麽??”

    陸修珩一字一句地啟唇:“孤說?,開閘。”@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無人敢質疑這兩個字,更無人敢掂量這兩個字的重量。

    其?餘的將士與河工都退到了相對安全的後?方,有來自蘇州府、鬆江府、嘉定府的人們自願結成人梯,往堤壩上走去。

    閘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滔天的洪水瘋狂地怒吼著,似乎終於?找到了傾泄的出口?,膨脹的水體長出獠牙,鋪天蓋地地撲了過來,侵吞一切。

    像是花朝節的那個夜晚,陸修珩再一次擋在了沐夷光的麵前?,隻是沒有人可?以抵擋這股巨浪,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販夫走卒,於?天地麵前?,皆為芻狗。

    *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雲裏?的墨色總算衝淡了些許。

    等沐夷光恢複意識的時?候,天空已經化為了純淨的黑,幽深的大水吞沒了世?間一切聲音,隻有月亮從淺灰色的雲朵裏?探出頭來,悄悄灑下一片清輝。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處傾斜的青瓦屋頂之上,更為幸運的是,殿下就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