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沐夷光陸修珩      更新:2023-11-21 19:44      字數:4046
  第45章

    馮德陽年紀約摸四十,體型微胖,麵白無須,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十?分好?商量的樣子,實際卻是一隻笑麵虎,不僅排斥異己,而且貪得無厭,實難填飽他的胃口。

    他恭恭敬敬奉上方略:“這是微臣昨日連夜撰寫的治水方略,請殿下過目。”

    這方略厚厚一冊,更是長篇累牘地表達了對宣成帝聖恩與太子殿下親臨治水的感激涕零,真正對?治水工程與賑銀使用的安排就不甚詳實了。

    陸修珩臉上表情愈發不耐,隻是麵色依舊蒼白,明?明?文華殿中地?龍燒得正暖,臉上與唇上竟連半分血色也無。

    他將那些?廢話統統跳過,徑直翻到最後幾頁。

    沐夷光坐在他的右手邊,見殿下神色不虞,為他倒了一盞蜜水,又將腦袋湊了過來,聲音清甜,主動請纓道:“臣妾幫殿下翻頁。”

    如此光明?正大的幹政要?求,陸修珩竟然頷首同意了。

    馮德陽低眉斂目地?站在下首,今日忽然傳來病倒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著娘娘與殿下親密依偎在一起翻書?,時不時還小聲說?點什麽,他心中的思慮更重?了:究竟是太子殿下對?太子妃娘娘過於?嬌寵,還是殿下病重?了,不得不讓娘娘幫著梳理文章呢?

    沐夷光看書?看得慢些?,遇到不懂的甚至還會提問?,倒是給了陸修珩細細思索的時間。

    他圈出紙上幾處地?方,淡淡掃了馮德陽一眼,神情冷漠道:“孤數了數,依照此方略,整個太湖流域共需修建堤岸三十?二條,高約六尺,總長二百八十?四裏,所?需銀錢共計三十?一萬兩五千八百五十?三貫九百二十?一文?”

    他特意模糊的數據就這樣被太子殿下說?得明?明?白白,馮德陽愣了愣,立刻讚歎道:“殿下好?算術。”

    他已是冷眼看著馮德陽,語氣?寒涼:“先不論這三十?二條堤岸是否皆有修建必要?,據孤所?知,楊泖河如今水深已有四尺,而紫萍溪水深不足一尺,二者堤岸皆為六尺高,馮大人以為妥否?”

    馮德陽的額上一下子冒出汗來,他從政多年,不是沒有接待過來自京城的欽差,原以為太子殿下也是個好?糊弄的,誰知他不僅請出了潘奇水,這幾日皆是日日與潘一道親赴各河岸視察,事必躬親,當真通曉了治水一事。

    他有些?慌亂地?解釋:“殿下不必過慮,像承明?二十?年那樣百年未有的水患實屬罕見,按照微臣的經驗,今年的水患應當不會如此嚴重?,六尺高的堤岸足以抵擋。”

    陸修珩睨了馮德陽一眼:“吳淞江退落如此緩慢,去年大水尚且久而未耗,焉知不得數年連澇?”

    他的聲音越發冷厲:“孤不管你要?修堤岸幾條,壩高幾尺,必須依潘先生所?言,將吳淞江清淤疏浚。”

    馮德陽連忙“咚”地?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惶恐:“疏浚吳淞江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汛期將至,若不築牢堤壩,隻怕整個太湖流域的百姓都要?流離失所?,殿下萬萬不可聽信小人讒言,這水患災□□小,玷汙了殿下英名事大啊,請太子殿下明?鑒。”

    陸修珩冷笑一聲,正還要?出言譏諷,沐夷光卻在案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對?上了他的視線。

    那雙眼睛像是清泉裏洗透的一對?兒寶石,清亮如星,眼角眉梢又溫柔如水,溫熱的小手軟軟綿綿,徐徐撫平人的心境。

    他似乎是驚訝得沒反應過來,低頭咳了兩聲。

    沐夷光立刻用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見殿下想要?說?話,幹脆以指抵住了他的唇。

    陸修珩一愣,微微側過了頭,雖然不知她意欲何為,但也不急著說?話了。

    指下的薄唇柔軟而帶了一點涼意,此刻終於?染上些?許粉色,沐夷光滿意地?收回手,轉過頭責問?道:“殿下的藥呢?”

    劉寶也跟著配合起來:“才煎上沒多久,奴才這便叫人去看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沐夷光“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在罵誰:“這點小事還要?本?宮親自吩咐,不知道誰是主子了是嗎?”

    劉寶這回是真愣了,不是說?好?隻用擔憂殿下身體便成了嗎?

    這劇情與他想象的實在相差太遠,方才還是一朵溫柔解語花,此刻忽然變得驍悍神勇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沐夷光才不管那麽多,似乎是罵出了氣?性,她幹脆將目標直接對?準到馮德陽身上來,一氣?兒道:“馮大人既然要?修壩,便先揀緊要?的地?方修了,實在難以顧及的便提前遷移避災,連‘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都不懂嗎?整日地?拿這些?事來煩擾殿下,你們不顧惜殿下身體,本?宮卻是要?顧及的。”

    陸修珩靠坐在椅背上,靜靜地?聽她張牙舞爪斥責馮德陽,蒼白的唇邊掠過一絲淺淡的笑意。

    明?明?挨了太子妃娘娘一頓訓斥,馮德陽心下卻一陣輕鬆,太子妃娘娘到底是年輕了些?,若是太子殿下身體無虞,這些?話哪裏輪得到她來說?。她不知自己話說?得越不客氣?,越是暴露出自己外強中幹。

    即便如此,他表麵上還是故作誠惶誠恐地?擦了擦汗:“是微臣莽撞了,請太子妃娘娘贖罪。”

    沐夷光終於?緩和了臉色,故作姿態地?揚起頭:“既然殿下的吩咐你已經聽清楚了,便趕快下去辦吧,若是耽誤了殿下養病,隻怕你有一百個腦袋都賠不起。”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馮德陽也不好?再多說?什麽,行了一個大禮灰溜溜地?告辭了。

    隻是他一出殿,便忍不住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來。太子妃都能如此幹政了,殿下的病情隻怕不容樂觀,至少短時間內是無暇來管事了,一切照舊,他再將賬務處理幹淨些?即可。

    走?出宮門外,他立刻恨恨一甩袖袍,隻要?殿下不來對?他們的事情指手畫腳,他才懶得來這南皇宮呢。

    見馮德陽走?了,沐夷光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陸修珩凝望著她,露出一點意外神色。

    麵上雖然有些?病容與倦意,仍是語氣?輕鬆地?揶揄道:“太子妃表達擔憂的方式,的確是與眾不同。”

    沐夷光這才想起了自己方才都說?了什麽,她捂住臉,努力?為自己辯解:“臣妾原來是想著溫柔體貼的,隻是見殿下一咳起來便忘了,而且那馮德陽著實太過分,結黨營私,有令不行,臣妾實在是看不過眼,才忍不住斥責他的。”

    說?罷,她又仰著一張白生生的粉麵,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看著他,語氣?緊張:“臣妾沒有誤了您的事兒吧?”

    陸修珩以手握拳,掩住唇邊笑意,輕咳一聲道:“無妨,不過是幾百裏的水渠,便是誤了,孤親自去挖便是了。”

    “啊?”

    因為殿下先前答應過潘先生要?毋論生死全程出麵,沐夷光自然信以為真,以為挖水渠也是如此。

    她漲紅了臉,細白的手指用力?地?糾纏在一起,泄露出主人的窘迫情緒,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臣妾原本?還想,若是當真如馮德陽所?言……殿下還可以將責任一並推卸到臣妾身上來,至少能夠保全殿下的名聲。”

    雖然隻是寥寥幾句話,陸修珩心中卻略略有些?動容,怪不得她那時——要?握住自己的手。

    他的睫毛輕輕一顫,遮住心底那點瞬息無痕的悸動,淡聲道:“孤並不在乎身外虛名。”

    沐夷光搖搖頭,又道:“可是臣妾在乎。”

    陸修珩一怔,他一路走?到現在,便是憑空詆毀他的人也不在少數,現在卻有人奮不顧身要?擋在他麵前,不允許有人說?他一句不好?。

    他垂了垂眼眸,平靜心緒道:“不必擔憂,孤決定的事,還未有過錯漏。”

    即便是有紕漏,他也會將其化為烏有。

    “可是臣妾都要?害得您去挖水渠了……”沐夷光咬了咬唇,她舍不得怪罪自己,又換了個角度埋怨:“潘先生也是,既然那吳淞江這麽難挖,就不能換一條周淞江、鄭淞江來挖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陸修珩定定地?看著她了片刻,眉目舒展,麵露讚許:“太子妃言之有理。”

    自己與潘奇水皆是當局者迷了,反倒不如沐夷光看得清楚。

   

    見沐夷光一臉茫然的樣子,還不知自己說?出了怎樣石破天驚之語,陸修珩微微揚了揚唇,將潘奇水畫的河工圖重?新鋪開,點了點圖上的兩處河道,解釋道:“吳淞江泥沙淤積,滯塞不堪,不足傾泄太湖水,孤與潘先生原本?打算重?新疏浚吳淞江從蘇州府太湖縣至嘉定縣的河道一百餘裏,至少也需要?花費白銀八十?萬兩,役二十?萬工,但若是從此處——”

    修長手指移至河工圖上的桓濮江,陸修珩繼續:“將吳淞江與桓濮江打通,從此處入海,所?需疏浚的河道便短了不止五十?裏,所?費人力?物力?亦可節約一半以上。”

    沐夷光立刻明?白過來,自己隨口一句話,就給殿下省錢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緊緊地?盯著太子殿下,漆黑的瞳仁裏冒著亮閃閃的光,像是一隻等待表揚的小狗。

    就連臉頰也粉嫩可愛,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

    陸修珩忍住心底莫名的悸動,誇讚她:“這都是太子妃的功勞。”

    沐夷光被他誇得飄飄然,那雙小狗一樣圓圓的眼睛立刻變得更亮了:“臣妾幸不辱命。”

    她甚至立下了更大的雄心壯誌:“臣妾身為太子妃,自當與殿下共進退,不管殿下是去挖水渠還是去修河堤,臣妾總歸要?與殿下一起!”

    劉寶的臉抽了抽:若真有那麽一天,自己都不想與殿下一起,娘娘知道什麽是挖水渠嗎?

    陸修珩薄唇微微翹起,眼裏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悠悠解釋道:“有太子妃這句話,已經抵過挖五十?裏的水渠了。”

    他的視線下移,看了看她的足踝處,那裏還包著繃帶,又問?了一句:“你的傷如何了?”

    沐夷光飛快地?說?:“醫女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偶爾起身走?走?也是可以的,隻是不能受太大的力?、不能受涼、更不能受傷、受氣?。”

    受氣?這一句絕對?是她自己擅自加上去的,何況本?來也無人敢給她氣?受。

    陸修珩一麵給潘奇水去信,一麵囑咐道:“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在宮中養傷。”

    沐夷光不滿地?撅起嘴,剛剛還表揚自己呢,現在又要?拋下自己不管了,可不是給自己氣?受嗎?

    “殿下不是正在養病麽,這是要?去做什麽?”

    陸修珩模棱兩可道:“還有許多事要?布置,宮中就麻煩太子妃為孤做好?掩護了。”

    沐夷光巴巴地?望著他,軟綿綿地?扯住他的衣角:“臣妾不能和殿下一起嗎?”

    陸修珩微微一滯,卻是嚴厲而認真地?拒絕了她:“你傷還未愈,春日裏濕氣?本?來就重?,若是還在雨水裏奔波,就更不利於?恢複了。”

    他想了想,又主動補了一句:“孤會給你帶手信回來的。”

    陸修珩原本?還想說?讓她乖乖聽李神醫的話,按時喝藥,可是話滾落到嘴邊,又被他壓了下去。

    殿下說?得如此好?聽,沐夷光實在說?不出任性的話來,隻能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