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宛如隔世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3049
  第三十二章 宛如隔世

    朱顏從九天上墜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於恢複了神智。睜開眼時隻覺得全身酸軟,頭痛欲裂,如同喝了一鬥烈酒後的宿醉。她心裏清楚這是靈力透支造成的衰竭,隻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複——而且,從這一刻起,她元神大傷,要折損一半的壽命。

    不過沒關係,隻要師父沒事就行了……

    剛想到師父,她神智頓時清醒了,掙紮著試圖坐起來——對了,師父呢?他到底怎麽樣?為什麽到了九嶷之後,從頭到尾她都沒見過他?不會是……然而剛一動,全身就碎裂一樣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聲,頭重腳輕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幾乎要撞到地麵的瞬間,眼前有白影一晃,將她重新扶住。

    “師父?”她下意識地失聲驚呼。

    然而回過頭,看到的卻是四隻朱紅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鳥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潔白的羽毛覆蓋著,如同一顆靜靜待孵化的蛋,溫暖而柔軟。重明神鳥看到她還掙紮著想爬起來,回過脖子,用喙子將她不客氣地叼住,然後扔下來一串朱果。

    “啊?”朱顏接住了靈藥,喃喃,“四眼鳥……你沒事吧?”

    重明神鳥再度咕嚕了一聲,不滿地抽了抽翅膀。朱顏這才抬起沉重的腦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傷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鮮血剛剛凝固——那一夜,為了讓她突破最後的極限,它奮翅直上九天,被雷電所擊傷。

    “哎呀

    !”朱顏一個激靈,挪了一下身子,“對不起對不起……”

    重明神鳥沒有將翅膀收回,反而撲閃了一下,用羽尖溫柔地拂過了她的額頭,咕咕了幾聲。那是這麽久以來,朱顏第一次看到神鳥眼裏的敵意消失,不由得心裏一酸,哽咽:“四眼鳥,你……你原諒我了?”

    重明神鳥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腦袋,咕嚕了一聲。

    “那麽,師父呢?他……他怎麽樣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問,“你有看到他嗎?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來了?”

    重明神鳥沒有說話,四隻眼睛地轉向了她的身後。

    “怎麽?”朱顏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原來她已經被重明神鳥帶到了帝王穀,此刻正身處師父當年經常修煉的那塊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個小小的石洞,深不見底,赫然便是師父昔年苦修所居之處。

    “師父在那裏?”她一下子跳了起來,“他……他好了嗎?”

    她下意識地就想跑進去查看,重明神鳥在背後伸了一下頭,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來,猶豫了一下卻又停住了,隻是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咕噥,縮回了頭,四隻血紅的眼睛裏有複雜的表情。

    朱顏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去,心裏砰砰直跳——師父他……他真的活回來了嗎?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彌天大錯,真的可以彌補?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狹長

    的甬道通向最裏麵的小小石室。石室簡單素淨,幾無長物,空如雪窟,地上鋪著枯葉,一條舊毯子,一個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侶的歇腳處。

    她疾步往裏走,一路上有無數的畫麵掠過心頭。

    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帶到了這裏,走進去看到了師父,差點被他一掌打死;九歲開始,她在帝王穀裏跟著他修行,在這石窟裏打了四年的地鋪,餐風露宿,吃盡了苦頭;十三歲那年,她離開了九嶷,便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裏。

    而如今,再一次來到這裏,卻已經是重來回首後的三生。

    朱顏越走越慢,到最後竟然停住了腳步,忽然有一種退縮。

    然而一眼看過去,在山洞的最深處,果然有一個人。

    一道天光從鑿開的頭頂石壁上透射下來,將那個獨坐的人籠罩。那個熟悉的人影就在那裏,靜靜麵壁而坐,不知道在想著什麽,依舊是一襲白袍一塵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雲上之光。

    聽到她走進來,卻是沒有回頭。

    師父!真的是師父!朱顏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心裏驟然一緊,喉嚨發澀,竟是說不出一個字,眼前模糊了,有淚水無法控製地湧出了眼眶。

    師父……師父!你沒事了嗎?

    她想喊,卻又莫名地膽怯,想要伸出手卻又縮回,隻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後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顫抖著,終於小小聲地說了兩個字:“師父?”

    那

    人背對著她,沒有回答。

    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長的如同一生一世。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緊,指節修長。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她的到來,卻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麵前的石壁,神色專注——石壁上還有十年前他閉關時留下的縱橫血色掌印,至今斑駁未褪。

    八歲時候的她,曾經那樣毫無畏懼地奔過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詢問——然而,十年之後的她卻似乎再也沒有了當初那樣單純炙熱的赤子之心,反而覺得眼前咫尺的距離仿佛生死一樣漫長,竟一時退縮。

    從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麽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間,她聽到了一句問話響起在石洞裏。

    那個聲音很輕,卻是如此熟悉,似乎從遙遠的前生傳來,轟隆隆地響在耳邊,讓朱顏猛然震了一下,一時間腦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語。

    她忘了回答,那個人也並沒有回頭,隻是凝視著自己的手,緩緩握緊又鬆開,似乎在反複確認自己還活在這個世間這個事實,許久,頓了一頓,語氣平靜地再度開口詢問:“我此刻還活著——是因為星魂血誓嗎?”

    “是……是的!”朱顏終於能夠掙紮出兩個字,聲音發抖。

    那一刻,麵前的人霍然回頭!

    朱顏“啊”了一聲,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師父!千真萬確!師父……師父終

    於擺脫了死亡的陰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罕見的怒意,如同烏雲裏隱隱的雷電,令她下意識地一顫,呆在了原地。多年來,她一直那麽怕他,竟連從生到死走了一回都還是一模一樣。

    朱顏一時間怔住了,師父他……他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時影看到她恐懼的樣子,沉默了一瞬,沉聲:“是大司命逼你這麽做的?”

    “不……不是的!”朱顏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這麽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給我的!”

    “你求他?”時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裏,石窟裏的空氣顯得分外的凝滯,幾乎讓人無法呼吸。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緊的手緩緩鬆開,隻吐出兩個字:“愚蠢。”

    朱顏顫了一下,隻覺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過,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天來她不飲不食,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壽命交換回了他的性命,卻隻換來了這樣兩個字?

    她眼眶瞬間紅了,死死咬著牙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出去。”他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再度說了兩個字。

    讓她出去?朱顏顫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紅著眼眶看著對方,希望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然而時影隻是麵對著石壁,頭也不回,聲音隱約帶著煩躁:“出去!”

    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哽咽著,

    一步步地往後挪。

    “誰讓你們把我從黃泉之路帶回來的?一切不應該是這樣……”時影對著石壁坐著,忽然低低說了一句,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煩躁,“一切應該在那一刻就結束了!在那時候!”

    朱顏已經退到了洞口,本準備離開,然而他語氣裏的異常卻讓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下一個刹那,她就看到師父抬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麵前的石壁上!

    她失聲驚呼,看著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師父……師父!”朱顏驚得呆了,飛快地衝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卻完全忘記他擁有多可怕的力量。當她接觸到衣袖的時候,一股淩厲的抗力唰地襲來,讓毫無防備的她整個人朝後飛出!朱顏發出了一聲驚呼,身體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時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顏!”

    朱顏從石壁上緩緩滑落,費力地用手撐住身體,臉色蒼白。然而她顧不得疼痛,卻隻是抬起頭看著師父:那一刻,她終於知道了方才說話時他一直沒有回頭的原因——他的雙手全是斑斑血跡,眉頭緊蹙,頰側居然有著隱約的淚痕。

    同樣的表情、隻在十幾年前的石窟裏才看到過一次!

    時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觸到她的瞬間又仿佛觸電般地瞬間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僵在了那

    裏——那一瞬,兩個人極近,又極遠,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著生命存在的呼吸!

    刹那間,她的心裏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無論如何,師父是真的活回來了!他沒有死!——光這一點,便能讓她覺得九死而不悔,被他罵上幾句打上一下,又有什麽關係?

    她揉著屁股自己站了起來,嘀咕了一聲,“好疼……”

    她一開口,時影就聽出了她並無大礙,頓時鬆了一口氣——是的,剛才那一擊他沒有控製住自己,換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隻怕早已五內俱碎。然而阿顏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會隨隨便便就被他打傷?

    時間早就如流水般的過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卻居然還覺得她還是十幾年前初見的那個孩子?

    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鎮定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顏本來想趁機撒個嬌,看到師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間又說不出話來——從小她便是懼怕他的,然而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此刻這種懼怕卻有了微妙的改變,似乎是兩人之間有了一種奇特的尷尬,連多說一句話、多看一眼都會覺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說,此刻麵對著從黃泉返回的師父,她卻滿腦子裏回響著那天在星海雲庭他和自己說過的最後的話,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歡你,阿顏……

    雖然你一直那麽怕我。”

    隻念及這一句話,朱顏頓時臉色飛紅,微微發抖,再也不敢看他。幸虧時影也並沒有說話,隻是往後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來,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眼神裏掠過複雜的情緒。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艱澀地開口提醒。

    時影抬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沒有做聲,隻是轉了一下手腕——流血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瞬間複原。她心裏卻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剛剛才恢複,還是別動用靈力了!”

    時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顏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師父……師父居然肯聽自己的話?該不是重生了一次、連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滿手的血,她連忙撕下一塊衣襟,上去替他包紮。

    石洞深處的氣氛一時間又變得極其寂靜,甚至連兩人的呼吸聲都顯得太過明顯。朱顏心裏隻覺跳個不停,手指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把綁帶打好。她能感覺到師父正在看著她,便低著頭,怎麽也不敢抬頭和他視線相對。

    沉默中,聽到他低聲:“阿顏,你瘦了許多。”

    她的手指顫了一下,訥訥:“嗯,的確是……好久沒心思好好吃飯了……”

    時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飯吧。”

    啊?朱顏沒料到他忽然來了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滿腹要說的話都悶在了了回去:經曆了一輪生死大變,

    兩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幾句話,師父……師父這就要趕她出去?為什麽他的脾氣忽然變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來?

    然而她不敢不聽,僵硬地站起身來,鼓足勇氣抬頭看他——然而,隻是短短一瞬,他卻已經重新轉身麵向石壁。朱顏看著他的背影,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麽也沒說,轉身走出了石洞。

    外麵的重明神鳥守在洞口,一見她出來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過去,四隻眼睛咕嚕嚕地盯著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師父他已經沒事了。”

    重明神鳥鬆開了嘴,發出了一聲歡悅的長嘯,雙翅一扇、唰地飛上半空,上下旋舞起來,如同白色的電光。

    朱顏怔怔地看著歡欣雀躍的神鳥,卻是有些出神。

    是的,師父是恢複了,可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卻似乎永遠無法恢複到以前——兩人之間充斥著從未有過的奇怪氛圍,令一貫沒心沒肺的她都無所適從。或許,重生的他也是覺得同樣無所適從,才會急於趕她出來的吧?

    今天是個陰雨天,外麵陰雲密布,沒有一絲陽光。

    朱顏獨自在帝王穀裏孑孑而行,心裏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蕭瑟和荒涼。當她在溪裏俯下身掬水喝時,忽然被自己嚇了一跳——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水麵裏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蒼白消瘦,宛如即將凋零的枝頭

    落葉,哪裏還是昔日明麗豐豔的小郡主?難怪連師父剛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驚訝。

    畢竟是死過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顏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天已經黯下來了。草木之間忽然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聲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個石洞裏避雨,卻又猶豫了一下,心裏隱約覺得畏懼、不敢過去。

    “阿顏。”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有人在雨裏叫了她一聲。

    她下意識地回頭,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襲飄搖的白衣——時影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出來,在石窟洞口遠遠看著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說了一句:“天黑了,怎麽還站在雨地裏?”

    她心裏一跳,垂著頭,仿佛一隻小狗似地怏怏走了過去。

    “淋成這樣?”時影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虛空一彈,一股無形的力量湧來,唰地便將她身上的水珠齊齊震落在地,而發絲卻一點也不動。他這一手極其漂亮,如同行雲流水不露痕跡,朱顏卻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脫口:“你剛剛好起來,快……快別耗費靈力了!”

    時影頓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顏下意識地顫了一下,連忙縮回手去,隻覺指尖仿佛灼燒了一樣燙手。然而他卻並沒有說什麽,隻是轉過身向著洞裏走了進去,她便也隻能乖乖地在後頭跟著。

    外麵天色已黑,石洞深處的火塘裏生起了火,映照著兩人的臉。

    恍惚中,她

    想起這樣的相處,在少時也有過無數次——每次修煉歸來,她都會跟著師父回這裏休息,在石洞裏點起火,吃過簡單的食物,他會考問一些白天練習過的口訣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錯,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來;等一天的修行結束,精疲力盡的她裹著毯子在火邊倒頭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邊盤膝靜坐吐納,直到天亮,絲毫不被她一連串的小呼嚕所擾。

    在漫長孤獨的歲月裏,他們兩個人曾經相處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當火光再度亮起的時候,火塘邊的朱顏卻覺得無比的別扭和尷尬。

    時影也是沉默著,過了許久,忽然開口:“用了多久?”

    “什麽?”朱顏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隻是看著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幾天吧。”她訥訥,“不夠快……我太笨了。”

    “夠快了。”時影的聲音平靜,“縱觀整個雲荒,也隻有三個人掌握這個禁咒,而你是第一個真正有勇氣和力量去使用過它的——隻憑這一點,甚至連我也比不上。”

    “……”驟然不防地被表揚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師父居然誇獎她了!從小到大,他誇獎她的次數可是連一隻手也數的過來!

    “隻是,大司命不該這麽做!”時影的語氣卻忽然一沉,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麵對一個極其艱澀難解的局麵,喃喃,“他絲毫沒有顧及

    我的意願,就出手幹擾天意、打亂星盤……為什麽?”

    “他……”朱顏本來想辯護幾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驟然一痛,不由得臉色蒼白了一下——是的,她對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換回師父的性命。如今師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該離開了?

    她瞬間的異常沒有逃出他的眼睛,時影轉頭:“怎麽了?”

    “沒什麽。大司命他……”朱顏喃喃,最終沒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說出來,隻是道,大司命他……他隻是不想你死。”她低下頭,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顫聲,“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時影神色微微一動,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怎麽,你不恨我了嗎?”

    “不……不了。”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咬著嘴唇搖搖頭,輕聲道,“你也死過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他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卻又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沉默地看著石壁上陳舊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裏的氣氛沉默下去,頓時又顯出幾分尷尬來。

    “其實,”朱顏頓了頓,開了口,澀聲道:“淵……淵也和我說過:他和你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無論殺或者被殺,都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讓我無需介懷……可惜在那時候,我並沒能想明白這一點。”

    “是麽?”這些話讓時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變。

    ——沒想到,這個鮫人還曾經對阿顏說了這一番話。一個卑賤的鮫人,居然也有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隱約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種下一顆諒解的種子,避免將來她陷入一個無法挽回的死局。

    那個鮫人,原來是真正愛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反而令他的內心有灼燒般的苦痛。

    “總之,阿顏,對不起,”時影看著她,語氣沉重,“我不得不殺了你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眼眶一紅,幾乎又掉下淚來。

    “我……我也很對不起你,師父,”她哽咽著,對他承認,“那時候,我氣昏了頭,一心一意隻……隻想殺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眼淚唰地一聲掉了下來:“對不起!”

    時影聽到這句“對不起”,卻反而有些訝異地看著她:“怎麽,你覺得很內疚?——我殺他,你殺我,這不是應該的麽?”

    朱顏回憶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後自己當時的那種震撼和恐懼,不由得全身顫了一下,失聲:“不!我……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你們死……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們死!可是……可是,我氣昏頭了,完全控製不住!”

    生死大劫過後,她終於能有機會說出心裏的感受,心神激蕩、剛一開口便不由得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抽搐,大顆大顆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麵頰:“師父你……你對我這麽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殺了你!”

    時影沉默地看著她的淚水,眼神裏有一絲痛惜,抬手撫摸著滿是陳舊血痕的石壁,道:“阿顏,你不必如此內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歲,卻已經一個人在這個山穀裏住了十二年——”

    “嗯?”朱顏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聲。

    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時影繼續看著那麵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來到九嶷山,帶來了一個噩耗:我那個被貶斥在冷宮的母親,在上個月死了……屍體十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如果不是天氣酷寒,說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說不出話。

    “而我父親,因為記恨我母親害死了他最寵愛的鮫人女奴,甚至不願讓她以皇後之禮入葬帝王穀——我母親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後,他竟然敢這樣在生前死後羞辱於她、一至於斯!”時影看著那些血痕,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他把我在五歲時就從母親身邊趕走。即使在她死後,他也不許我踏出這個山穀、去看上母親最後一眼!”

    “……”朱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還記得那一個大雨的日子,獨自走進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來,那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難怪當時他臉上血淚交錯,有著從未見過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

    那麽憎恨鮫人一族嗎?

    “本來我一直以為,隻要我用心修煉,等當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總是有機會再見到母親一麵的。可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時影的聲音輕而冷,如同從極遠地方傳來,“噩耗傳來的那一天,我瞬間被擊垮了,完全忘記了多年的修行,心裏滿是惡念——我想要闖出山穀去伽藍帝都,殺了我的父親!”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雖然竭力克製,可尾音微微上揚,依舊露出了一絲起伏。

    朱顏心裏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幾乎入了魔。我擊打石壁,直到滿手鮮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會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殺後宮!”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陳舊的血痕上,聲音忽然變得溫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顏,你走進了這裏——你阻止了我。”

    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讓朱顏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頂。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無知的孩子撲上去,試圖拉住他自殘得全是鮮血的手,卻被少年在狂怒之下擊飛,奄奄一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抱著她坐在重明神鳥的背上,已經是來回跨越了一次鬼門關。

    原來,事情的前因後果、竟是如此。

    “阿顏,你在那一刻出現在我生命裏,其實是有原因的。雖然你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時影的聲音輕而淡,

    如同薄薄的霧氣,“所以,你完全不必覺得內疚:因為你已經救過我好幾次——卻隻殺過我一次。”

    “……”她一時訥訥,不知說什麽好。

    時影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她,隻是注視著火塘裏跳躍的火,手指忽然輕輕一動,一團火焰唰地飛到了他的手心。

    “這一次,我並沒有給自己留退路。我計劃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在星海雲庭的那一天結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傾心吐膽,未留餘地。”他看著掌心的那一團火,聲音越來越低,搖了搖頭,苦笑,“可是我錯了……這一切沒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結束,也沒有在星海雲庭的那一天結束——每次當我覺得應該結束的時候,宿命卻不顧我的意願、一次次延續了下去!卻完全不管……”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緩緩收攏了手指,將那一團炙熱的火生生熄滅在掌心,低聲喃喃:“卻完全不管延續下去,又該讓人如何麵對這殘局……”

    “師父!”朱顏失聲,想要阻止他這種近乎自殘的行為,然而這次他隻是將手指捏緊到底、直到指縫間的火焰熄滅。

    朱顏心裏又痛又亂,隱約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卻不知如何回應。

    師父是說,他那天是抱著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對自己說了那些話?可是,沒想到偏偏最後沒死成,現在活回來了?他麵對著自己覺得尷尬,不知道如

    何收場。他……他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麽收場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覺得耳根都熱辣辣起來。

    “你說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嗎?”時影將手指鬆開,那一團火灼傷了他的手,他皺著眉頭看著,,“如果你心裏還有一絲恨意,就在這裏殺掉我吧——星魂血誓達成之後有一個‘隱期’。在這期間將咒術撤除,對施術者毫無損害。而過了這個期限,再要解除我們之間的關聯就非常麻煩了。”

    “不……不!”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來!”

    時影看著她,沒有說話,似是在衡量她心裏的真實想法,最終舒了一口氣,喃喃:“也是,我殺了止淵,你殺了我,一報還一報,算是兩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還能重新回到這個世間,再沉湎於上一世的恩怨也無益處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還是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真的兩清的吧?經此一事,他們之間已經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是的,明天再說。那一刻她也是暗自鬆了一口氣,不敢抬頭看他。

    時影在跳躍的火塘旁盤膝而坐,閉目入定。朱顏卻怎麽也睡不著,在火邊翻來覆去,不時抬眼悄悄看著那個背影,心裏思緒翻湧如潮:一會兒想起星海雲庭底下的

    生死決裂,一會兒想起大司命的詛咒,一會兒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睡去。

    —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火塘裏的火已經熄滅,外麵天色大亮,竟已經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驚,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來——該死,自己怎麽會睡死過去了?起得晚了耽誤了修煉、可是要被師父罵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師,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課了。

    大夢初醒,竟然瞬間有一種失落。

    “醒了?”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開口,“該走了。”

    走?去哪裏?她茫茫然地看著他。然而時影隻是負手看著外麵,神色平靜,似乎在一夜之間想通了什麽,道:“既然活下來了,總不能永遠呆在這裏……外麵的一切,終究還是要走出去麵對的。”

    外麵的一切?朱顏轉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裏頓時沉重起來。隻能草草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衫,跟在他後麵,走出了石窟。

    外麵還是陰雨天,無數細蒙蒙的雨絲在空穀裏如煙聚散。

    她看著師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襯在洞口射入的天光裏,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絲凡塵——重新回到這個世間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遙遠不可接近的模樣,令她不敢再提起當日他曾經說過的話,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刺心。

    是啊,到現在,又該如何收拾殘局?

    或許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難吧?隻要裝作

    不曾發生就好了。

    她垂著頭,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後麵,走出了石窟。外麵的重明神鳥一見到他們兩人出來,發出了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嘯,唰地飛過來,用巨大的翅膀將時影圍住,低下頭、用腦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頂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麽像隻小狗似的?”朱顏不禁失笑。

    重明神鳥翻起四隻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掃便將她推到了一邊,重新用腦袋頂了一下他的肩膀,還真發出了類似於小狗的咕嚕聲。

    “謝謝。”時影抬手撫摸神鳥的腦袋,輕聲,“辛苦你了。”

    重明神鳥用頭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擻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裏,卻是一大串鮮紅欲滴的果子,香氣馥鬱。

    “天,又摘了一串?夢華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顏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窮奇還不和你拚命?”

    重明神鳥傲然仰頭,咕噥了一聲,拍拍翅膀露出傷口上新長出的粉紅色的肉,頭一扭,又扔下來一朵紫色的靈芝。

    “謝謝。”時影笑了一笑,將朱果和靈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時修煉的那塊白石上盤膝坐下。他微微閉上眼睛,將玉簡放在膝蓋上,合掌汲取著靈藥的力量,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些好轉——畢竟是重生之軀,尚自衰弱,需要重新鞏固築基。

    直到他閉上眼睛,她才敢抬起頭,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從小太

    過於畏懼這個人,從不敢正眼看,她竟從沒有注意到師父居然是這樣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畫,矯矯不群,幾乎不像是塵世中的人。

    她看著看著,竟然有些發了呆。

    一直到過了三個時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睜開了眼睛,雙眸亮如星辰。朱顏心裏一跳,連忙錯開了視線,重新低下頭去。

    “差不多恢複了七八成,夠了。剩下的慢慢來。”時影拂了拂前襟,長身站起,“回神廟看看吧,把殘局收拾了——”

    兩人從帝王穀走出來,沿著石階拾級而上。

    朱顏走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看著前麵的一襲白衣,忽然覺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腳步不由得慢慢滯重起來,落在了後頭——她是多麽想繼續這樣並肩走下去,永無盡頭。然而,卻不能。

    因為她是被詛咒過的災星,會給師父帶來第二次災難!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寧可先把自己殺死一百次、杜絕這種事的發生!

    或許,大司命說得對,她該從他的人生裏消失。

    從帝王穀到九嶷神廟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級的台階。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來越大,而朱顏心神恍惚,竟也絲毫未覺。走在前麵的時影卻抬起了手,手腕一轉,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傘來。

    他執傘,在前麵的台階上微微頓住了腳步,似在等著她上前。朱

    顏心裏驟然一緊,竟有些畏縮,想要停駐腳步。然而他隻是撐著傘在台階上靜靜地看著她,她腳下又不敢停,走了幾步,便在台階上和他並肩。

    兩人共傘而行,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傘上,傘下的氣氛卻安靜得出奇。

    聽著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拚命克製住自己的思維,不讓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當日那生死訣別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我很喜歡你,阿顏……雖然你那麽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盡頭的話語,雖然竭力節製,卻依舊有著難以抑製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後落在她唇上的那個吻,冰冷如雪,伴隨著逐漸消失的氣息——這一切,隻要一想起來,就令她整個心都縮緊,灼痛如火,幾乎無法呼吸。

    他那時候說的,是真的嗎?

    “阿顏?”忽然間,她聽到身邊的人問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腳步不肯走的她,“怎麽了?”

    “啊?”她從恍惚中驚醒,“沒……沒什麽!”

    糟糕,師父會讀心術,該不會是知道她剛才一瞬間是想起了……她漲紅了臉,然而時影隻是搖了搖頭,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許多,也不愛笑了。”

    “啊……”她結結巴巴,匆忙掩飾,“真的沒什麽!”

    “放心,我不會再隨便用讀心術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隻是輕微地歎了口氣,“我尊重你內心的想法。你如果不願意說,誰也不會勉強你。

    ”

    她長長鬆了一口氣,心裏卻有點空落落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此刻,她有無限心事、卻一句也不能說。如果他能直接讀出來,說不定倒也好了。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恍惚之間,忽地想起了少時這一首淵教過她的詞。

    那首中州傳來的詞,裏麵隱藏著多少深長的情意和淡淡的離愁、滄桑過盡之後的千回萬轉,卻終究化為沉默。

    —

    兩個人打著傘,沉默地拾級而上,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神廟麵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從都被遣走了,空曠的九嶷山上隻有他們兩個人,風空蕩蕩地吹過空山密林,滿山的樹葉瑟瑟如同波濤,竟蓋過了雨聲。

    時影打著傘站在階下,看著神廟裏巨大的神像,神情複雜。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歎了口氣:“上一次來這裏,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剛想進神廟點一炷香,你忽然攔住了我,不容分說就趕我下山。”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舊賬,時影微微蹙眉,“那時候你已經長大了。神廟不能留女人。”

    朱顏卻還是氣鼓鼓的:“可是,你說會去天極風城看我,卻一直都沒來!”

    “……”他神色微微變了變,沒有分辯。

    是

    的,當年,在她下山後,他就再也沒有去看過她,即便她幾次邀請催促,他也隻狠下心來,當做視而不見。

    許久,時影才低聲:“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斬斷。”

    人生因緣聚散,如大海浮萍。當時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試圖壓製自己,就當這一切隻是心魔乍現,幻影空花,轉眼便能付之流水,再無蹤影——可是……在帝王穀獨自苦修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卻始終未能磨滅心頭的影子,最終還是導致了今日這樣的局麵,就如抽刀斷水水更流。

    朱顏聽得雲裏霧裏,不知道他說的斬斷是什麽意思。她想問,但看到此刻他的語氣和神情,卻又隱約覺得這是不可以問的,不由得惴惴。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時影注視著神殿內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變了——看來已經知道了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什麽?”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廟。

    ——七星燈下,那一座塑像還是一模一樣,哪裏有什麽變化?

    “我在神廟裏長大,曾經發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絕足紅塵。”時影隔著雨簾,凝視著孿生雙神的金瞳和黑眸,語氣裏透露出一絲苦澀,“可是,事到如今,這身神官白袍、我卻是已經再也當不起了。”

    什麽?朱顏心裏驚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說過的話——難不成那個老人又猜準了:在去過一趟鬼門關之後、師父還想要辭去神職?

    “現在的我已

    經不適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適合擔當大神官之職。”時影沉默了片刻,果然開口道:“接下來,我會辭去神職,離開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她都以為師父經曆了這樣的事、說不定會就此遠離紅塵,獨自在世外度過一生。然而,他卻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決心離開神廟!

    這個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師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問:“那……你想去做什麽呢?”

    “浪跡天涯、做回一個紅塵俗世裏的普通人。”時影淡淡說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這座山穀裏,到了現在,也該出去看看這個天地了。”

    “嗯。”朱顏不想掃他的興致,便道,“六合有無限風景,光是我們西荒、便夠你看個十年也看不完呢!”

    時影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忽然抬頭看向她,問:“那……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看嗎?”

    這句話是直接明了的,即便遲鈍如朱顏也是猛地明白了過來。她驟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薔薇紙傘下,他的雙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擊、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並沒有裝作忘記,並沒有當那天的話沒有說過!他終究還是對著她再一次說出了同樣的話!

    ——對這樣驕傲的人,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經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變得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我……我……”朱顏訥訥,臉色蒼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經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話,一時間仿佛有一隻手伸過來,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讓她說不出一句話——仿佛自己說了一聲“願意”,就等同是再次對他下了死亡的詛咒一樣。

    “你難道不希望你師父過得好、有個善終嗎?”

    “你難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飛來橫禍嗎?”

    那個洞徹天地的老人嘴裏吐出過這樣冰冷的預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終究說不出那個簡單的字。

    沉默了片刻,時影看著她的表情,眼裏那一點光亮緩緩黯淡,終於也是轉過頭去,不再說第二句話。是的,他從小看著她長大,怎麽會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以她熱烈跳脫、愛憎分明的個性,若是心中有意,斷然不會像如今這樣囁嚅不答。

    ——終究還是無法跨越吧?他殺了她一生中最愛的人,她能不記恨已經很好,還怎能奢望其他?世間的所有事,畢竟不是都可以重來的。

    “我知道了。”他輕歎了一口氣,便再也不說一句。

    “……”她嘴唇動了一動,卻無法開口分辯半句——她知道,同樣的話,他是再也不會問她第二遍了。

    他們之間這一生的緣分,說不定就在這一刻真正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