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萬劫地獄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5016
  第三十三章 萬劫地獄

    時影不再看她,轉身踏入了神廟,走進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裏,並沒有回頭,似乎剛才那一段對話隻是字麵上那樣簡單,波瀾不驚。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燈下凝望著神像,雙手合十,垂目祈禱,默默感謝神的庇佑。燭影下,他的表情沉靜凝重,有著一種不可親近的莊嚴。朱顏跟了進來,在後麵跟著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卻是心亂如麻。

    祈禱了片刻,時影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口,雙手一展,隻聽撲簌簌一聲,無數的白影從他的袍袖之中飛出,四散飛入白雲。

    朱顏吃了一驚:“這是什麽?”

    “召集神廟裏的神官侍從回到這裏。”時影頭也不回地道,“我一醒來,就接到了大司命的傳信,說帝君已經同意了我的要求,準許我辭去神職——大司命此刻正朝著九嶷趕來,準備替我主持脫離神職的儀式。”

    朱顏聽到“大司命”三個字便忍不住變了臉色,心虛了一半,脫口:“為什麽非要舉行儀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嗎?”

    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嚴厲起來:“凡事都有規矩。我身為九嶷神廟大神官,天下神職人員的表率,想要毀棄誓言、離開神前已經是大錯——若因此不接受懲罰,何以約束後世曆代神官?”

    “這……”朱顏一貫怕他,聽到這麽嚴厲的訓斥忍不住噤聲,然而忽地想起了什麽,驚呼,“難道……

    你真的要去那個什麽萬劫地獄?”

    “當然。”時影神色淡然,“萬劫地獄,天雷煉體,這是辭去神職之人必須付出的代價,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顏驚得叫了起來,“你會被打死的啊!”

    “不會的。”他搖頭,語氣平靜,“天雷煉體之刑隻能擊碎筋骨,震碎元嬰,毀去我一身修為,但並不能置我於死地。”

    毀去一身修為?聽到他說得如此淡定,朱顏更是驚慌,失聲:“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來,絕不能讓你再進那個什麽萬劫地獄!什麽破規矩!”

    “住口!”時影厲聲,“你算是九嶷不記名的弟子,怎敢隨便詆毀門規?”

    “我……”朱顏萬般無奈,隻覺得憤憤不已——師父一貫嚴苛,行事一板一眼,從不違背了所謂的規矩和諾言。當初送她下山時毫不容情,逃婚後送她回王府時也是毫不容情,如今連對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這個人,怎麽就那麽認死理啊?

    朱顏萬般無奈,又不敢發作,隻憋屈得眼眶都紅了。

    “我不會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緒,時影難得地開口解釋,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經把我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我一定會好好活到壽終正寢那一天。”

    聽得這種話,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們會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你將剩下的

    陽壽分了一半給我,你說會不會在同一天死?”時影指了指外麵已經暗淡下來的天空,“我們命運已經同軌。當大限到來的那一刻,兩顆星會同時隕落。無論我們各自身處天涯還是海角,也都會同時死去。”

    “啊?”朱顏怔了半晌,腦海裏忽然一片翻騰。

    同時死去,天各一方?聽起來好淒涼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來是不可避免的,那麽幾十年之後,到臨死的時候,誰會陪在自己身邊?誰……誰又會陪在他身邊?他們兩個的最後一刻,會是什麽樣?

    短短的一瞬,她心裏已經回轉了千百個念頭。而每想過一個,心裏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裏輾轉,鮮血淋漓幾乎無法自控。

    “反正……反正還早呢,”最後,她終於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說我能活到七十二歲!就算分你一半,我們都還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嗎?”時影卻歎息,“還真是漫長。”

    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廟裏的氣氛一時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驚。朱顏視線茫然地掠過神像,創世神美麗的黑瞳俯視著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訴我,接下來的二十七年會怎樣嗎?

    那個大司命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會害死他嗎?

    她在一旁心亂如麻,時影也沒有說話,隻是站在廊下,

    看著外麵的夜空,忽然間開口:“那一卷手劄上麵的術法,你都學會了?”

    朱顏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問起了這個,不由點了點頭。

    他微微蹙眉:“手劄呢?”

    “啊?那個……”朱顏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劄已經和蘇摩一起不知下落,心裏不由得一驚,不由得訥訥,“我……我沒帶在身邊。”

    “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能隨便亂放?”時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悅,“那裏麵哪怕是一頁紙的內容,都是雲荒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你怎麽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張口結舌,不敢和師父說出她把上麵術法教給了一個鮫人——師父若是知道了,會打死她吧?

    時影看著她恐懼的神色,神色放緩,隻道:“算了。幸虧我知道你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為了以防萬一,已經在上麵設了咒封。”

    “咒封?”朱顏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個隔離封印之術。”他語氣淡淡,“除了你之外,別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劄,也無法閱讀和領會上麵的術法——除非對方的修為比我高。”

    “……”她吃了一驚,忽然間明白了:難怪蘇摩那個小家夥一直學不會上麵的術法!那時候他說那些字在動,根本無法看進去,她還以為那個小家夥在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手劄裏一共有三十

    六個大術法,七十二個衍生小術法。才那麽短短幾個月,你居然都學會了?不錯。”時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賦不夠的修行者,哪怕窮盡一生、都無法掌握千樹那樣的術法。”

    她難得聽到師父的誇獎,不由得又是開心又是緊張——因為她知道師父每次的誇獎之後,都必然會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時影頓了一頓,又道:“但是,你知道為什麽在星海雲庭和我對戰的時候,你我之間的力量會相差那麽多嗎?”

    朱顏下意識地脫口:“那當然是因為師父你更厲害啊!”

    “錯了,”時影卻是淡淡,“你和我之間的差距,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大——我所掌握的術法,如今你也都已經掌握了,區別不過在於發動的速度、掌控的半徑,以及運用時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顏忍不住愕然。

    “術法有萬千變化。”時影頷首,“比如水係術法和火係術法如果同時使用,冷熱交替,就會瞬間引起巨大的旋風——我把這個咒術叫做‘颶風之鐮’,可以在大範圍內以風為刃,斬殺所有一切。”

    “真的?還能同時使用?”她眼睛亮了一下,驚喜萬分,“我都沒聽過誒……這是你創新出來的術法嗎?”

    “是的。還有許多類似,”時影淡淡,“每一個五行術法都可以和另一個疊加,從而創造出新的術——隨著兩個術法施展時投入的力量

    不同,效果也會不同。就如萬花筒一樣,變化無邊無盡。”

    “居然還有這回事?”朱顏脫口,眼睛閃閃發光,“難怪我翻完了整本手劄,都沒看到你在蘇薩哈魯用過的那個可以控製萬箭的咒術!”

    時影頷首:“那是我臨時創造出來的術,用了金係的‘虛空碎’和水係的‘風凝雪’,疊加而成——隻用過一次,還沒有名字。”

    “哇,太過分了……”朱顏忍不住咂舌,“那麽厲害的術法,你居然用過就算、連名字都不給它取一個!”

    “名字不過是個記號而已,並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時影耐心地教導唯一的弟子,“當疊加的咒術越強大、越精妙,產生的新咒術就越淩厲。如果你同時施展最強的攻擊術‘天誅’和最強的防禦術‘千樹’……”

    朱顏眼神亮了起來,脫口而出:“那會怎樣?!”

    時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淡淡道:“這兩個最強的術法疊加,將會產生一個接近於神跡的咒術。我給它取名為‘九曜天神’——這個咒術的級別,幾乎能和星魂血誓相當。它不能輕易使用,因為當它被發動的時候……”

    “會如何?”朱顏隻聽得熱血沸騰,“一定會很炫吧?!”

    “你將來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時影卻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隻覺得心底有無數爪子在撓著,恨不得立刻看看師父說的是不是真的,然而隻想了片

    刻,又愣愣地道:“不對啊……無論是天誅還是千樹,都需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吧?又怎麽能‘同時’施展呢?”

    時影看了她一眼:“誰說必須要雙手結印才能發動?”

    “那些結印的手勢,明明是你在手劄上畫的!”朱顏皺起了眉頭,理直氣壯地反駁,“難道你畫的還會有錯?”

    時影沒有說話,隻是轉過目光,注視了一下神廟外的地麵,伸出了一根手指——隻是一瞬間,無數巨大的樹木從廣場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長!

    “啊!”朱顏失聲驚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樹?!”

    是的,師父剛才沒有出手結印,甚至連咒語都沒吐出一個字,就在無聲無息之間瞬間發動了這個最高深的防禦術!他……他怎麽做到的?用眼神嗎?

    時影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聯結成屏障的巨大樹木瞬間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個神廟外的廣場依舊平整如初,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負手,在廊下回頭看了一眼弟子,聲音平靜:“看到了嗎?發動咒術,並非必須結印,甚至也無須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語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複了第二遍這個詞,若有所思。

    “學無止境。雲荒術法大都出自於九嶷一係,然而在不同的人手裏用出來

    卻天差地別。”時影聲音平靜,卻含著期許,“阿顏,你雖然已經學會了所有術法,但隻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點頭,“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的!”

    時影眼神微微動了一下,望著天宇沉默了下去。

    氣氛忽然又變得異常。片刻後,朱顏終於忍不了那樣窒息的寂靜,開口小聲地問:“你……你在看什麽?”

    “星象。”時影歎息了一聲,“可惜陰雲太重,無法觀測。”

    她心裏騰的一跳,轉頭也看著夜空——漆黑的沒有一絲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來了。朱顏忍不住也大大歎了口氣:她是多麽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動後的星圖,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為什麽偏偏下雨了呢?

    她還在歎氣,卻聽到時影在一邊淡淡道:“你該走了——很快侍從們都會回來,按規矩,九嶷神廟不能有女性出現。”

    “什麽破規矩!憑什麽女人就不能進廟?”她嘀咕了一聲,卻知道師父行事嚴格,不得不屈從,“那……我先回石窟裏躲一躲好了。”

    “不,你該回去了。”他卻淡淡地開口,並不容情,“你父王那麽久沒見到你,一定著急得很。你早點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懸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顏心裏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離她在亂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

    ?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嬤嬤沒有受責罰吧?還有,申屠大夫有沒有帶著蘇摩回府?那小家夥的傷,是不是徹底的好了?

    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壓頂的時候來不及想起,此刻卻忽然都驟然冒了出來,一時間讓她不由得憂心如焚,隻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

    “讓重明送你去吧。”時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來,衝向門口。

    看到她的離去,時影的眼神有些異樣,似是極力壓抑著什麽——然而,剛走到神廟門口,朱顏卻又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著他。

    “怎麽?”時影一震,聲音還是平靜,“還有什麽事?”

    “啊,對了!如果我現在走了,回來時……回來時你還會在這裏嗎?”朱顏站在神廟門口,看著燈下孤零零的神官,疑慮,“你馬上就要辭去神職,離開九嶷了,是不是?”

    他輕歎了一聲,點了點頭:“是。”

    “那我現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朱顏忽然明白過來,一跺腳,“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寫信給父王報個平安,然後留在這裏,看著……”

    “看著我進萬劫地獄?”那一刻,時影再也無法控製,語氣裏有了一絲平時沒有的煩躁和怒意,厲聲,“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遲一天有什麽區別?”

    他眼裏的光芒令她吃了一驚,心裏一緊,竟不敢說話。

    是啊,還有什麽好說

    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雲遊七海、既然他們必然天各一方?

    “那麽……”她想了半天,還是舍不得離開,怯怯地說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沒有說話,連忙又補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絕不會讓那些人看到的!”

    時影沒有說話,許久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獨,顯得如此的遙不可及。她在後麵看著他走遠,心裏忽然有一種衝動,想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卻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氣,隻能站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再也看不見。

    ——————————

    這一夜,她睡在神廟的客舍裏,輾轉不能成眠。中宵幾次推開窗,偷偷看向師父的房間,卻發現他的房間裏燈火一直通明,隔著窗紙,可以看到他在案前執筆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寫著一些什麽,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靜靜地凝望,心裏千頭萬緒,竟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轉,窗戶忽然打開,一陣風卷來,重明神鳥探頭進來,一口把她叼了起來,搖了一搖,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顏咕噥著,不情不願地從夢裏醒來,蓬頭亂發。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丟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聲,看著山門的方向。外麵天色初亮,卻已經有了人聲,是那些神官

    侍從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舉行儀式——外麵人都要到齊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顏不敢怠慢,連忙爬起來,胡亂梳洗了一下:“師父呢?”

    重明神鳥沒有回答,用四隻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經下山去了?”朱顏明白了過來,輕聲嘀咕,有掩飾不住的失望,“怎麽,居然連最後一麵都不願意見啊……”

    重明咕嚕了一聲,將一物扔到了她懷裏,卻是一個小小的包裹。

    “什麽東西?”她打開來一看,裏麵卻是一本小冊子。

    小冊子上用熟悉的筆跡寫著“朱顏”兩字,和上次他給她的第一本幾乎一模一樣,上麵筆墨初幹,尚有墨香——她心裏一跳:師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寫這一卷手劄?

    翻開來,裏麵記載的並不是什麽新術法,而是昨天晚上師父說過的對於那些咒術的精妙運用:各種術法疊加而產生的新術法,以及反噬和逆風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師父畢生的經驗總結。見解精辟、思慮深遠,有一些獨到創新之處,見所未見,是她窮盡一生也未必能達到的境界。

    朱顏的眼眶紅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禮物,將手劄收好,擦了擦眼角,推開窗跳上了神鳥的背:“走吧!”

    重明神鳥輕輕叫了一聲,振翅飛起,帶著她掠下了九嶷山。

    樹木山陵皆在腳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鳥背上低頭看去,隻見底

    下烏壓壓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經從外麵趕了回來,每一座廟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門外,有盛大的陣仗,侍從如雲,似乎在迎接一個重要的人物到來。

    怎麽,是大司命已經蒞臨了九嶷嗎?

    雲上的風太大,朱顏下意識地理了一下發絲,忽然間碰到了冰涼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大司命吩咐過她,要她事畢後將玉骨還給師父,從此永不相見——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這回事。

    要不要……回去還一下呢?借著這個機會,還能看到他最後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著,看著遠處人群中的那一襲白衣,百味雜陳。

    白雲離合的九嶷山上,時影站在萬人簇擁之中,迎向了遠道而來的大司命。老少兩人行完禮之後,便一起轉身,朝著九嶷神廟步去——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態之中幾有龍鍾之感,更映襯得身邊的時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樹臨風。

    她定定看著,竟是移不開眼睛。

    雖然隔得遠,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麽,時影在台階上驟然回頭,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顏心裏一驚,連忙扭過了頭,眼睛一熱,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說不定,這就是他們這一輩子最後一麵了。二十七年之後,他們會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見。

    一時之間,她隻覺得心裏刺痛難當,再也忍不住將頭埋在重

    明神鳥潔白柔軟的羽翼裏,在九天之上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雲上回蕩。

    —

    “影,你在看什麽?”大司命在台階上駐足,和大神官一起抬頭回望——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隻有一點淡淡的白色飛速地掠過,如同一顆流星。

    “是重明?”老人開口問。

    “嗯。”時影沒有多說,凝視了一眼便轉過身來,頭也不回地繼續拾級而上,“我讓它送阿顏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應了一聲,心裏明了前因後果,卻隻道,“那個小丫頭,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闖下這等大禍,差點害得雲荒天翻地覆。”

    時影深深頷首:“多虧大司命出手,才躲過這一劫。”

    “是嗎?”老人淡淡,銳利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影,你心裏不是這麽想的,對吧?你在埋怨我這把老骨頭擅自出手,打亂了你的計劃,是不是?”

    時影沒有說話,臉色淡淡,卻也不否認。

    “你一心求死,竟從未和我透露隻言片語。”大司命沉下了臉,語氣肅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隻為了一個女子便如此將性命都不管不顧?——我在你身上這麽多年的心血,差一點就白費了!”

    長輩語氣嚴厲,時影看了他一眼,卻不為所動:“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沒齒難忘。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隻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這個晚輩

    如此鋒芒畢露的反擊,老人一時間沒有說話,隻是頹然搖了搖頭,“唉……你和你母親,脾氣還真是一模一樣。”

    時影的神色微微一動,似被刺中了心底某處。

    母親。作為從小被送到深穀的孤兒,那個早逝的母親永遠是他心底的隱痛。而在這個世上,如今還和她有一絲絲聯係的,就是大司命了。從他記事時候開始,這個號稱雲荒術法宗師的老人就一直引導他、提攜他,教給他許多,從未求任何回報。

    有時候,他也會想:這是因為什麽?

    可是大司命的修為還在自己之上,在這個雲荒,即便他能讀懂任何一個人的心,卻永遠不知道這個老人心裏埋藏的秘密。

    說話間兩人緩步而行,速度看似極慢,然而腳下縮地千尺,轉瞬便到了九嶷神廟的大殿門口。

    那裏,儀式即將開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九嶷神廟存在了七千年,有過各級神官數萬名。根據記載,想要脫離神職的神官共計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孿生雙神的巨大雕塑下轉過身,深深凝望年輕的大神官,“但是,能活著通過萬劫地獄的隻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飛煙滅,屍骨無存——此乃煉獄之路,汝知否?”

    時影聲色不動:“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無退縮?”大司命搖頭,似是無可奈何,“影,塵心是否動過隻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繼續當你的大

    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時影搖了搖頭,“神已經知道。”

    他抬起頭,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經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屍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終於點了點頭,歎了口氣:“也罷。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嚴苛的人,對別人是這樣,對自己更是這樣——影,你自幼出家,本該清淨無念,卻為何塵心熾熱、一至於此?”

    時影歎息:“箭已離弦,如之奈何?”

    “原來無論如何,你還是要為了那個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歎息,終於點了點頭,拿起了手裏黑色的玉簡,“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萬劫不複,也要脫下這一件神袍?”

    “是。”

    “無論是否神形俱滅,都不後悔?”

    “無怨無悔。”

    “好一個無怨無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飛舞,厲聲,“那麽,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麵前跪下吧!”

    時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廟,振衣而拜。

    外麵鼓樂齊奏,儀式正式宣告開始。無數神官侍從列隊而來,簇擁神前,祝頌聲如同水一樣綿延宏大,大司命持著玉簡,按照上古的步驟向著神像叩首,宣讀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辭去神職的旨意,向孿生雙神稟告下界的意圖,開始奉上了豐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為了獲得神的諒解而設。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卻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後一個步驟,在神前合掌,低聲稟告上蒼:“九嶷大神官時影,幼年出家,自願侍奉神靈終身。如今發心未畢而塵心已動,竟欲破誓下山,其罪萬死——今願以血肉之身而穿煉獄,親自向神辭行!”

    聽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禱詞的最後一句,時影從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發地抬手解下了頭上束發羽冠,彎腰脫掉了足上的絲履,將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當一切該放下的都放下之後,便穿著一襲白袍,赤足披發,緩步從神殿裏走出。

    那一刻,外麵所有的祝頌聲都停止了,無數侍從一起抬頭凝望著時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樣,眼神各異,充滿了震驚。

    ——這是最近一百年來,第一個準備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這個踏入地獄的人眼神平靜,踏上生死路、猶似壯遊時。

    大司命站在祭壇前,看著時影一步步走出去,蒼老的眼神裏有不可名狀的歎息和震動——老人深吸一口氣,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簡在大神官的手裏化為一柄黑色的劍,直指神廟西北。劍落處,雲霧散開,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見的巍峨高山來!

    那是大空山的夢華峰,萬劫地獄所在。

    “去吧!走完這萬劫地獄。獻上你的血肉,在神麵前贖清你的罪孽!”

    “然後,你才可以脫下神袍、

    回到人間。”

    —

    所謂的萬劫地獄,其實隻是一條路。

    那條路從九嶷神廟起,到夢華峰頂止,一共十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發跣足、獨自走完這漫長的一條路。

    雲霧縈繞的夢華峰壁立千仞,飛鳥難上,其間布滿妖鬼魔獸,寸步難行。然而卻有一道天梯貼著懸崖,穿雲而上。那條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開辟,每一級台階都形似一把巨大鋒利的劍:劍柄嵌入崖上,劍刃橫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虛空,凜冽銳利。劍鋒環繞夢華峰,寒光閃爍入層雲。

    而罪人,必須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獄之路:頭頂是交錯的閃電驚雷,腳下是烈烈燃燒的地獄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這條路,便隻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盡,直到血盡骨裂,掉下懸崖。如果能僥幸走完這十一萬步,活著來到夢華峰頂,在坐忘台前將神袍脫下,玉簡交還,還要接受天雷煉體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個儀式。

    七千年來,近一千個破誓者裏,隻有十一個生還。

    而他,便是第十二個。

    在無數神官侍從屏息的注視裏,時影的臉色卻沉寂一如平日,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隻是抬頭看了看雲霧中的峰頂,並沒有絲毫的遲疑,輕輕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隨即站穩。

    “我在峰頂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著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囑,“去吧……等你活著到了那裏,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時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說什麽?為什麽非要等他到了山頂才能說?

    “事關空桑國運,”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頷首,看著那一條天梯,“如果你心意已決,具備足夠的力量踏過煉獄重返紅塵,那就證明你堪當此任。到時候,由我再來告訴你吧。”

    “好。”時影不再追問,點了點頭,便回頭繼續踏上了刀鋒。

    那些利刃猙獰地從斷崖上一把把刺出,參差閃耀、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這些刀劍卻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鈍,踏上之後雙足血肉毀損,卻不至於鋒利到瞬間削斷。

    時影沉默著,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獄裏行走。

    他能感覺到腳底的刀劍,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後,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動——他知道,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劍裏都封印著一個惡鬼,由曆代神官從雲荒各處擒獲、被封印在這座神山上。

    那些惡鬼已經餓了幾千年,唯一的血食隻有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們是嗜血而瘋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極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謂之萬劫。

    時影

    踩踏著刀刃,忍受著劇痛,一步步往上,鮮血從足底沁出,染紅白袍的下擺,漸漸變成了紅衣,看上去觸目驚心。

    夢華峰下,無數人一起抬頭看著那個披發跣足、踏著刀山火海走入雲中的人,眼裏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這世上,為什麽會有人願意承受比死還痛苦的煎熬、去走這條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點紅,脫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會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嗎?”

    “無論靈力多強也是人,哪會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穩啊……好像絲毫不覺得痛一樣!”

    在議論聲裏,隻見那個白袍的人一步一步從刀山之上走過,慢慢隱入了雲霧之中,越來越遠,身形看上去已如一隻白鶴。

    然而,眼看他已經接近半山的雲層,就在那一瞬間,風雲突變、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獨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個搖晃,便朝著刀鋒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下一個瞬間,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隻手唰地扣住了刀刃邊緣,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墜。

    ——在萬劫地獄行走時,是不許使用任何術法的,所以他隻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憑血一滴滴從手掌邊緣流下。

    雷電在他身體上縈繞,鎖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個身體粉碎。然而時影還是用手攀著刀

    刃,緩緩重新站了起來,雙手鮮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氣,默然抬頭凝視著前方無盡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動。

    行至此處,才不過一萬步,而前麵的每一步、都是在雷電裏穿行。

    這就是所謂的天雷煉體,將全身的骨骼都寸寸擊碎!

    時影隻是沉默地低下頭,抬起了腳,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動,雲中的電光隨之而動,再度從天而降,擊中他的後背——然而這一次因為有了準備,他隻是踩著刀刃踉蹌了一下,膝蓋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墜。

    等劇痛消失後,他撐起身體,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絲,繼續往前。

    而下一步剛邁出,又是一道驚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著頭,看著那一襲白袍在雲霧中越走越遠,漸漸隱入了無數的雷電之中,再也看不見,一時間議論紛紛,感慨萬千。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一幕!”

    “唉……離上一次有人踏上這條路,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吧?”

    “應該是善純帝在位時候的事情了。據說那個神官愛上了一個藩王家的千金,橫下一條心要脫離神職,不顧一切走了這條路。”

    “哪個藩王家千金啊,這麽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來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過,我覺得我們的大神官這次肯定不會是為了女人——要知道他從五歲開始就在神廟裏修行,隻

    怕這一輩子都沒怎麽見過女人。”

    “那又是為了什麽?吃這麽大的苦頭,抵得上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天知道……”

    當走到三萬步的時候,腳下的那些議論聲已經依稀遠去了,再也聽不見。耳邊隻有雷電轟鳴,眼前隻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條通往雲中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

    重明神鳥展翅往南飛,朱顏卻忍不住地翹首北望。

    回頭看去,夢華峰上雲霧縈繞,雲間穿梭著無數的閃電,在那麽遠的地方還能聽到驚雷一聲聲落下,密集如雨。她遠遠地聽著,都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抖——那些閃電,那些霹靂……是不是都打在了師父身上?

    他……他現在怎樣?

    她心急如焚,雙手結印,在眉心交錯,瞬地開了天目,唰地將視線穿入了那一片雲霧之中,努力尋找著那一襲白衣的蹤影。

    然而,一睜眼,她隻看到一襲鮮紅的血衣!

    “師父!”隻看得一眼,她便心膽俱裂,失聲大喊——那……那是師父?那個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鮮血、踉蹌而行的人,竟是師父!

    師父……師父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四眼鳥……四眼鳥!”她不顧一切地拍打著重明的脖子,厲聲,“回去……快給我回去!去夢華峰!”

    重明神鳥在雲中飛行,聽到這句話,翻起了後麵兩隻眼睛看了看她,並沒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鳥,奉了時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邊去的,又怎肯半路聽別人的指令?

    然而,當朱顏幾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強迫它返回時,重明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雪白的巨翅迎風展開,瞬地在雲中來了一個大回轉,朝著夢華峰的方向飛了過去!

    —

    一步,又一步。踏過萬刃,時影終於從雲霧之中走出。

    模糊的視線裏已經能夠看到夢華峰的頂端,在太陽下發出耀眼的光,如同來自彼岸的召喚。他默數著,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八萬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經即將穿行出天雷煉體的雲層,進入妄念心魔的區域。

    行到此處,他一身的白袍血跡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當最後一道天雷落下的時候,他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體,刺穿了肋骨,將他卡在了懸崖上。然而,幸虧這麽一阻,他才沒有直接摔入萬仞深淵。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著腳下的深淵。

    那裏有一具枯骨,被雷電劈開,隻剩下了半邊的身體,掛在懸崖上窮奇的巢穴邊,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著,似乎在和他對視。

    能一路走到八萬多步的,應該也是修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雲荒曆史上ye是屈指可數——又是什麽讓那個人也走上了這條路,義無反顧?在那個萬丈紅塵裏,又有什麽在召喚著他呢?

    說不定,就是那些侍從口裏說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個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著火焰一樣、讓飛蛾撲火的力量啊……

    時影的臉貼著冰冷的刀鋒,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對視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製地渙散了一瞬,分不清過去和未來。幻覺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臉,對著他笑了一笑,無邪明媚,如同夏季初開的玫瑰。

    “阿顏……”他忍不住失聲喃喃。

    剛說了兩個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時影收斂心神,終於還是緩緩用手臂撐住了刀刃,將被貫穿的身體一分分地從刀上拔了出來。神袍上又多了一個對穿的血洞。

    從這裏開始,前麵的每一步都間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氣,從一道刀刃上躍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絕壁之上縱躍,隻要一個不小心、便會立刻墜落深淵。頭頂的天雷散去了,化為千百支利劍懸掛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鍾乳石,隻要一個輕微的震動就會唰地落下!

    他努力維持著呼吸,不讓神智渙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這最後一段路,不再像前麵一樣隻是折磨人的身體,卻轉而催生了無數的妄念心魔。每一個走在上麵的人都會看到各種幻象,被內心裏最黑暗的東西吸引——精疲力盡之下,隻要踏錯一步,便會化為飛灰。

    他在這條路上孑孑獨行,所有肉體上的痛苦都已經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開的,卻是

    無窮無盡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宮是黑暗的,飯菜是餿臭的,所有人的臉都是冰冷的。母親是孤獨而絕望的,而父親……父親是空白的。那隻是一個高冠長袍遙遙坐在王座上的剪影,從未有記憶,從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個深穀裏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親一樣的孤獨——他一個人成長,一個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談,和星辰日月對視,在無數的古卷密咒裏打發漫長的時光。

    有著一雙無欲無求、也沒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個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歸邪,預示著空桑國運的衰亡和雲荒的動蕩,便竭盡全力奔走,力求斬斷那一縷海皇的血脈。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簡單,生於孤獨,長於寂靜,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陳。這些年來他持身嚴苛,一言一行無懈可擊,即便是在幻境裏也找不到絲毫的心魔暗影,穿過這最後的煉獄、應該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著走著,時影卻猛然震了一下。

    穿過了那麽多黑白冰冷的記憶,麵前的幻象忽然變了,變得豐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樣在眼前燃起!

    有一個穿著紅衣的少女站在火海裏,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眼裏有著跳躍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喚他:“師父,你來了?”

    阿顏?他駐足不前,心神動搖了一瞬。

    “你、你竟

    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然而,她轉瞬卻變了臉色,對著他大喊,眼裏都是淚水,一把利刃直刺過來,“該死……我要殺了你!”

    聽到這種話,他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心痛如絞。

    “阿顏……你不是說原諒我了麽?”那一刻,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萬劫地獄的幻境之中,喃喃說了一句,“你其實還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來殺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個浮在虛空裏的虛幻影子,完全不顧刀鋒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現。

    行至此處,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瀕臨崩潰。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險便立刻蜂擁而上!時影身體剛一動,腳下一步踏空,便直墜下去。與此同時,頭頂一把懸掛的利刃應聲而動,朝著他的天靈直插而下!

    “師父!”在那個瞬間,有人淩空跳下來,大叫。

    誰?他從幻境中愕然抬頭,看到了紅衣少女的影子從天而降——那道從雲中而來、帶著光的身影,在一瞬間和幻境裏那個持劍刺來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憑長劍直插頭頂,一時間腦海竟然是空白的。

    “師父!小心!”朱顏顧不得身在高空,便從重明神鳥背上一躍而下,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向著石壁的方向側身避讓——隻聽唰的一聲,頭頂那把利刃擦著他的臉頰落下,在深淵裏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

    ,前麵的那個幻影消失了,而身邊的影子卻清晰起來。

    “你……”他轉過頭,吃力地看著身邊的人,喃喃,“阿顏?”

    那個少女從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麗的臉上布滿了恐懼和關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著他,全身正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陣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師父……你,你……你怎麽了?剛才你沒看到頭上那把掉下來的劍嗎?那麽大一把劍!”朱顏靠著石壁,隻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差點就跌下去了知道嗎?你、你這是怎麽了啊……”

    她說不下去,看著滿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時影撐住身體,深深地呼吸,竭盡全力將自己的神智重新凝聚起來,終於看清楚了身邊的少女,身子驟然晃了一晃。

    這是真人!並不是幻覺!

    怎麽?阿顏……她竟然去而複返?不是和她說了讓她不要來的麽?為什麽她還要來!她就這麽想看他走入萬劫地獄、萬劫不複的樣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無窮無盡的煩躁和憤怒。

    “誰讓你來這裏的?”時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後踉蹌退了一步,一把推開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語氣失去了平日的從容氣度,眼神渙散,臉色蒼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紅,如同從血池煉獄裏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

    秀?

    “師父,你怎麽了?”朱顏看到他發怒,心裏自然也是驚恐,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樣子更讓她驚懼:“剛剛你中了邪,差一點那把劍就掉下來刺中你了!幸虧我……"

    “我不需要你來救我!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話音未落,時影眼裏全是怒意,手指一並,便擊落了頭頂懸掛的劍林!

    朱顏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又一把利刃從天而降,如同閃電一般落下。她下意識地想搶身上前推開她,然而那一刻時影卻不閃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地一聲、那把劍從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體!

    “師父!”她心膽俱裂,失聲撲了過去。

    “放開手!”時影卻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的手,指著貫穿身體的那一劍,厲聲,“看到了麽?這是補剛才那一劍!——這條路是我走的。凡是我該承受的,沒有人可以替我承擔!”

    他回過身,指著看不到頭的來路,聲音冰冷:“否則,我寧可自己再從頭走過一遍!”

    “……”朱顏嚇得說不出話來,趕緊縮回了手——此刻,師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著從未見過的決絕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計他會說到做到,從頭再把這條路走一遍吧?

    “回去。”時影頭也不抬地對她道,語氣冰冷。

    “不!”她在一邊,幾乎是帶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時影提高連聲音,召喚半

    空裏的神鳥,“帶她回去!”

    然而雲霧之中白羽一掠而過,重明神鳥發出了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噥,卻是視而不見,徑直飛上了雲端,將兩人扔在了這裏。

    “重明!”時影氣極,然而自身此刻已經非常衰弱,也是無可奈何,隻能扭頭對她冷笑了一聲,“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著吧!”

    他轉過了頭,再也不看她一眼,獨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萬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夢華峰上的斜陽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襲血衣,在看不到頭的地獄裏前行,踉踉蹌蹌,精疲力盡。到最後,甚至隻能憑著模糊的視覺,摸索著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處。

    一直有隱約的哭聲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實在是很煩人啊……明明已經讓她回去父母身邊了,她卻要半途折返。難道,她非要看著他這種血汙狼狽的樣子?並不想讓她看到此刻的自己……這個小丫頭,怎麽就不明白呢?

    時影恍惚地想著,緩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台——那幾尺高的台階,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塹,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絕頂般艱難。

    在走完最後一步時,所有的精神氣都瀕臨崩潰,時影一個踉蹌,在坐忘台上單膝跪地,顫抖著抬起手,將身上那一件千瘡百孔的神袍脫了下來。神袍已經完全被血染紅,黏在了肌膚上,刺目驚心。

    他用盡全力抬起雙臂,將血袍供奉

    在了高台上,合掌對著神像深深行禮,長長鬆了一口氣。

    是的,在這一刻,他終於可以告別過去!

    一禮行畢,時影剛要站起來,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連呼吸都在瞬間中斷。

    “師父……師父!”他聽到她從身後撲了過來,哭聲就在耳畔。

    為什麽她還跟著上了坐忘台?快……快趕緊走開!接下來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開她,然而手腳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他張了張口,想告訴她必須立刻離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在走完萬劫地獄之後,他的元神都幾乎渙散。

    “師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嚇壞了,哭得撕心裂肺,拚命搖晃著他的肩膀,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臉頰上。

    那一瞬,頭頂風雲變幻,有無數光芒在聚集,在坐忘台上旋轉——這是萬劫地獄的最後一擊:用天雷擊碎氣海,毀掉所有的修為,讓九嶷神廟的絕學再也不能隨著這個罪人被帶入凡塵!

    就在說話之間,五雷轟頂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