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山冷不生雲(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5673
  第125章 山冷不生雲(四)

  蓬山理事行政之事, 一律歸在七政廳之下,上到蓬山掌教,下到普通小管事, 平時都要到七政廳去辦事, 隻是各人職權不同, 去七政廳的頻率也不大相同。

  對於蓬山掌教而言,每逢宗門要事必在七政廳現身, 其餘時候隻需偶爾巡視便可。

  而那些並不緊要、相對更瑣碎的日常事務則交給蓬山首徒督攬, 代掌教協調蓬山十八閣之間的運作,因此蓬山擇取首徒, 從來不止看實力,更要看該弟子的人望和手段,是否能在繁瑣冗雜的事務中快速理出頭緒, 遇上變故和衝突時又是否能將其處置得令人信服。

  首徒職權重大, 因而每代蓬山首徒上位,難免總有些“德不配位”的議論, 要麽是質疑其人能力不足,要麽便是質疑其人的品性有瑕, 以權謀私, 在沈如晚印象裏,曆代那麽多首徒中,唯有長孫寒是人人信服,少有質疑。

  自長孫寒被緝殺,蓬山首徒之位便一直難以定下,倒不是沒人想取而代之, 隻是總是當不長久, 珠玉在前, 難免將後來者對比成魚眼珠子,走馬燈般來了又去,誰也當不久。

  如今頂著首徒的頭銜在七政廳督攬宗門事務的人,是掌教寧聽瀾的親傳弟子,從前沈如晚也和他打過交道,那些執碎嬰劍指八方的日子裏,她偶爾去見寧聽瀾時遇見對方,也會客氣地叫他一聲“班師兄”。

  “這位師叔,班師叔公務繁忙,正有要事需處理,你若是想求見,隻怕得等上兩個時辰了。”班師兄如今成了首徒,並不是那麽好見的,為班師兄跑腿的小弟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語氣隨意,“畢竟班師叔如今是宗門首徒,日理萬機,總不能為你耽誤了正事,你就等等吧。”

  沈如晚抬眸望他。

  她自進入七政廳以來,渾身氣息便好似凝成冰一般,神色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表情,過往的弟子和她擦肩而過,下意識便低下頭加快腳步,好似稍稍慢了一步便會大禍臨頭一般,走遠了又回過頭情不自禁地望過去,望著她筆挺的背影出神。

  “等兩個時辰?”她重複,眼底情緒終於有了波瀾。

  “是啊,兩個時辰還是短的呢,我們班師叔如今忙著呢。”小弟子理所當然地說。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問他,“如今班師兄忙到這種程度了?”

  小弟子一點頭,“是啊。”

  沈如晚目光沒什麽情緒的逡巡著他的表情。

  其實她的眼神並不多麽鋒銳,周身也沒有殺氣威壓,可不知怎麽的,小弟子被她這麽沉默地打量著,竟有種自心底發涼的感覺,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招呼也不打就扭頭走了。

  沈如晚並沒去攔。

  她立定在原地,就這麽站在門口,任往來修士不解又好奇地偏過頭來朝她打量來打量去,時不時有修士走到門前,看她獨自站著,疑惑地問,“這位師姐,裏麵有人?”

  沈如晚目光清淡如日影,淺淺地在對方的麵上劃過,垂眸,“不知,應當是有的吧。”

  這時那小弟子從裏麵推開門,對剛來的修士說,“你可以進去了,班師叔正等著你。”

  剛來的修士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了沈如晚一眼,又像是懂了什麽一般,轉眼又似無知無覺一般挪開目光,朝沈如晚禮貌一笑,便徑直走進門內。

  小弟子倚著門看沈如晚,似乎是等著她疑問,然而沈如晚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什麽也不說,他反倒張張口,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憋了半天,自說自話,“還沒輪到你,再等等。”

  沈如晚沒有半點波瀾地望著他,像是在看一片雲,既無惱火,也沒有忐忑,沒有半點他想象過的情緒,隻是淡。

  小弟子不知怎麽的竟覺站不下去,瞪了她一眼,一扭頭又走了。

  沈如晚仍無聲地站在那裏。

  一個又一個來七政廳辦事的同門來了又走,經過她身側,投來隱晦的目光;一個又一個的弟子被叫進門內,過不了多久又出來,望見她仍立在原地,有些目不斜視,半點不想和她扯上關係,還有些卻不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垂下眼瞼。

  誰也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她安靜地站在那裏,像是一道無聲的幽影,被所有人遺忘。

  “還沒到我嗎?”小弟子再次出來的時候,她終於問。

  小弟子不動聲色地算了一下,兩個時辰了。

  她竟真就這麽老老實實地站在這裏,看著無數人進進出出,隻剩她被晾在外麵,一句抗議也沒有地等了兩個時辰!

  她來時天光正好,等到現在,霞光都已散去了。

  “不行,還沒到你,今天班師叔特別忙,你再等等吧。”小弟子板著臉說。

  沈如晚抬眸,平靜地凝視他。

  “原來班師兄如今忙到這個地步了。”她語氣聽不出情緒。

  小弟子在她麵前總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不由自主地描補,“畢竟你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肯定不比旁人的事要緊。其他人來稟報的都是宗門要事。”

  沈如晚看著他,輕輕笑了。

  “是麽?”她語氣說不盡的複雜,“原來如此。”

  小弟子見她這麽說,悄悄鬆了口氣,可還沒等他扭頭走進去,便見沈如晚忽而抬步,朝屋裏走來,不由大驚,“哎,哎,還沒讓你進去!”

  他說著,伸手要來攔沈如晚,可手還沒碰到她,隻覺一陣清風撲麵而來,猛然便將他推得向後退了幾步,任他如何憋紅了臉催動靈氣也邁不開腿,心下駭異極了。他見沈如晚被如此冷待也始終無波無瀾,還以為她隻是個普通修士,誰想她竟有如此修為?

  等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大門內,他才覺得腿又變成了自己的腿,急著追上去攔她,可沈如晚走得很快,頭也不回,根本不是他能攔得住的,轉眼便走到盡頭,一把推開了那扇開開合合的門。

  屋內的人抬起頭來。

  “我說是誰,原來是沈如晚——師妹。”班師兄臉上沒有半點意外,打量著她,那聲“師妹”叫得別有意味,古怪極了。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望著他。

  她和班師兄並不怎麽熟悉,隻寥寥打過幾次交道。

  她剛被賜下碎嬰劍時,在七政廳裏等著寧聽瀾召見,班師兄走了出來,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一個是掌教親傳弟子,雖然光芒總被長孫寒壓上一籌,可仍是宗門內的風雲人物之一,一個卻隻是小有名氣,惡名纏身的普通弟子,卻被賜下掌教信物碎嬰劍。

  那時,班師兄隻是居高臨下般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沈如晚,是吧?師尊在等你。”

  從那次起,沈如晚便對他敬而遠之。

  班師兄瞧不上她,雖然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表現出來,可傲慢藏在眼睛裏,她看得出來。

  隻是那時她從來沒明白過,班師兄究竟為什麽瞧不上她;

  可她也不關心,那時瞧不上她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要見寧聽瀾。”沈如晚沒有表情地站在那裏,語氣平淡直白。

  班師兄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沒頭沒腦的,你說你想見師尊就見嗎?師尊日理萬機,要打理宗門要事,沒空見無關的人。”

  沈如晚冷笑一聲,“是麽?我還以為他早就在等我,急著想見我。”

  班師兄雙手合攏,裝模作樣地驚訝,“你怎麽會這麽想?”

  沈如晚沒有說話。

  她隻是抬眸,冷冷地望著班師兄。

  班師兄和她對視了片刻,隻覺她眼底鋒芒觸之即傷,攝人心魄,心頭一凜,不自覺挪開目光,“這麽多年不見,你的脾氣倒是一點也沒變啊。”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賣關子了。”班師兄說,“師尊確實等了你多時,隻是如今事務繁忙,沒空見你,有兩件事,由我代為轉告。”

  沈如晚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班師兄對上她的冷臉,並不當回事,反倒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的表情,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先說最近的吧——那個被押入渡厄峰的劍修,你不必擔心他,師尊本來就沒把他當成長孫寒,知道沈師妹你情絲難解,不會傷他性命的。”

  沈如晚反問,“沒把他當作長孫寒?”

  班師兄笑了起來,拖長了音調,“沈師妹,師尊信你,又何止你想象的那般淺薄?你當初回來稟報長孫寒已死在歸墟下,因為是你說的,師尊就願信,當年如此,如今依然。”

  “長孫寒早就是個死人了,如今在渡厄峰裏的,自然不會是他。”

  “是麽?”沈如晚靜靜地問他,“那你們為什麽還要敕令堂的人去抓他?”

  班師兄裝腔作勢地歎氣,“我們信你,可宗門弟子並不像我們這樣信你,被那半月摘蠱惑了,非要說他是長孫寒,鬧起事來,擾亂宗門秩序,實在棘手。如今你又帶著他來了宗門,還不知有多少無知弟子會借機生事,為了維護宗門安定,自然隻能先將他羈押下來,免得有心人作亂。”

  “師尊讓我提前和你打個招呼,別怕,我們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不會動他的,等風頭過去了,自然會放他出來的。”班師兄油滑地說,“別急。”

  沈如晚默然。

  “那第二件事呢?”她問。

  班師兄拿起邊上的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你回來的時候,應當見到想見的人了吧?”

  沈如晚問,“你是說那個傀儡?”

  班師兄笑了,放下茶盞,“我就說,再相似也騙不過你。對,就是那個傀儡,你應當沒見過吧,那是師尊新得來的法寶,雖然有些雞肋,倒也有些趣味,隻需原主的一滴血,便能擬化原主的形貌、竊取原主的記憶,一如真人。”

  沈如晚早就知道,也早就猜到他們的打算,可聽到這裏,仍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你們有沈晴諳的血?她還活著?”

  班師兄目光迢遙地在她身上打量,忽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沈如晚皺眉。

  “你可以當作她死了,也可以當作她還活著。”班師兄高深莫測地說,“把那傀儡給你看看,算是師尊給你留個念想。”

  “什麽意思?”沈如晚追問。

  “這就要看你怎麽選了,沈師妹。”班師兄望著她,唇邊嘲意淺淺,“你懂我在說什麽,一切都取決於你。”

  沈如晚不再說話。

  班師兄望著她默然的神容,也終於收起那副倨傲的模樣,推心置腹般說,“師尊對你何等器重,當初你走火入魔,是師尊做主賜給你回天丹,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屠盡家族,千夫所指,也是師尊力保你無罪;更不要提後來連掌教信物碎嬰劍都賜給你了,我都沒有。若非你早已有師承,隻怕師尊也會將你收入門牆,你我就真成了師兄妹。”

  “沈師妹,你糊塗啊!”班師兄語重心長,“被旁人隨便蠱惑了兩句,就掉轉矛頭來對付師尊,你以為你能落到什麽好?你可是師尊一力提拔起來的,誰不把你當作師尊的心腹?我們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別的不提,你在意那個沈晴諳,她傷得太重,師尊便用無數靈藥吊著她的命,隻盼著她醒了,給你一個驚喜。”班師兄說,“可你呢?你轉眼帶回一個死了十年的人,還跟宗門外別有用心的人摻和在一起——他們說的就是真的嗎?你終究還是一心修煉,天真了些,旁人蒙蔽你,你還當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寧聽瀾和七夜白沒有關係?”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第145節===

  班師兄理所應當地反問,“你是相信那些所謂的證據,還是相信我們?”

  沈如晚默然。

  過了許久,她竟忽而笑了一聲。

  “這麽說來,抓走曲不詢是看我麵子、拿沈晴諳的消息吊著我是為我著想、寧聽瀾不來見我是實在太忙,你們都一心為我著想,我該羞愧不已?”她越說越覺好笑,於是真的笑了出來,可是每一聲裏,都帶著空洞般的荒涼。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等在寧聽瀾的門口,那時也有很多人進進出出,用各色的目光打量著她,方才等在外麵的時候,讓她回想起了從前。

  隻是那時寧聽瀾並不會讓她等兩個時辰,他也是真的有要事處理,但每當他快速處理完手頭的事,便會叫她過去,和顏悅色地問起她的情況。

  那時她是真的感激寧聽瀾,也真的崇敬他。

  她自幼父母雙亡,和師尊關係也並不親密,寧聽瀾是她見過的長輩裏,唯一一個當真和藹可親地關心過她、給過她除了道法外的可靠指點的人。

  她不缺法術,可對仙途、大道無盡迷茫,她不知前路何方,又痛苦不已,是寧聽瀾告訴她,她做得沒錯,鼓勵她堅持道義、一往無前。

  那些被寧聽瀾手把手指引方向的日子裏,她甚至將他當作真正的師尊,她也想過為什麽她早早有了師承,她名義上的師尊除了法術上的指導外,從未教過她這條仙路該怎麽走。

  後來逃離修仙界,離開蓬山,選擇退隱的時候,她幾乎不敢見寧聽瀾,她覺得自己愧對他的看重和栽培,她是個沒出息的弟子。

  可事實原來不是這樣。

  一個人的態度不僅藏在他待你的姿態裏,還藏在他身邊人待你的姿態裏。

  從前班師兄看不上她,她從不深究,可現在卻明白了。

  她是一把鋒銳而好用的劍,得劍主深深愛惜,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

  可誰會尊重一把劍呢?

  誰又看得起一把劍呢?

  寧聽瀾甚至沒有親自見她,也許是明白她心中猶有道義,不是輕易就能打動的,也怕她一時激動把事情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用曲不詢和沈晴諳兩張大餅來吊著她,他不僅曾經用過這把劍,他還想著重新撿起這把親手打磨的好用的劍。

  一把用起來很順手的好劍。

  沈如晚低低地笑了起來。

  她從沒覺得這一切如此好笑過。

  班師兄有點捉摸不定地望著她,搞不懂她此刻的心情,“你……”

  沈如晚心平氣和地望著他,她如此平靜,可平靜下卻好似蘊藏著無限波瀾,“當了這麽多年掌教,整個蓬山都玩弄於股掌間,真也成了假,假也可以是真,這一手人心確實是玩明白了。”

  “可是寧聽瀾這個掌教當得太久了。”她說,朝班師兄露出一個宛然又無情的神情,說不盡的諷刺,輕描淡寫,“不是每個人都陪他玩這套的。”

  “什麽意思?”班師兄皺眉。

  “證據擺在眼前,他可以按著不讓敕令堂去查,因為沒人願意得罪他,按章程也確實陷入僵局;你們抓了曲不詢,我也確實隻能等著你們高抬貴手放人,因為他是掌教,他有權利讓敕令堂抓人,我挑不出毛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沈如晚越說,反倒越平靜,到最後居然微微笑了,“因為我守規矩、大家都守規矩,所以即使明知你們在玩弄規矩,也奈何不得你們。”

  她說得這麽明白,卻心平氣和地微笑,班師兄頓覺不妙,“你可別……”

  可還沒等他說完,地表轟然作響,無數藤蔓瘋狂生長,驟然掀翻了地底,將這一屋的桌椅整個掀翻,破開屋頂,遮天蔽日。

  而班師兄早在藤蔓瘋長的那一瞬間便被扼住,猝不及防下,連氣海也被封住,被藤蔓扣著,狠狠摜在地麵上。

  這一瞬整個七政廳都為之震顫,數不清的弟子驚恐地回過頭,去看那遮天蔽日的藤蔓。

  而沈如晚唇角淺淡的笑意不變,她就這麽泰然自若地望著始料未及下被她一舉擒拿的班師兄,平靜神容下說不清的瘋狂,“他不來見我,沒關係,我先去渡厄峰把曲不詢帶出來,再搜蓬山,若他不願乖乖接受調查,那我就讓他來接受。”

  這一刻她其實想了很多,包括曲不詢先前意味深長的眼神,她知道他一定另有打算,她也相信以他的能力和本事一定能兌現他的承諾。她相信他,無論是曲不詢,還是長孫寒,有時勝過相信她自己。

  可是她忽然就不願意這麽麻煩了。

  “其他人猶豫,是因為他們有他們的不得已,他們有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要妥協。”她說,“可我什麽也沒有,也什麽都不要。我隻想要公義長存,如果這不能實現,那就讓我來維護公義。我一直守規矩,我怕我在維護公義的時候迷失了自己,反倒成了我最厭惡的那種人。”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例外,所以她要約束自己,她覺得無從約束時便遠離修仙界,從此退隱。

  可如今,她的自我約束卻成了旁人眼中拿捏她的弱點。

  沈如晚說著,笑了笑,殊無笑意,“我一直守規矩,但我也可以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