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山冷不生雲(三)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5218
  第124章 山冷不生雲(三)

  百味塔上最顯眼、風光最好的位置, 俯瞰半邊青山,遙望迢迢忘愁海,風光無限, 任何一個靠近百味塔的弟子都將一眼看見坐在其上的人, 是個極引人矚目的位置, 非得不懼旁人目光的人才能安然坐其間享受風景。

  這樣張揚顯眼、風景極佳的位置,自然不是人人都能隨意上去的, 須得稟明百味塔管事, 付上一筆價值不菲的靈石,管事點頭同意, 認為你有資格過去,方才能容你上去。有些小弟子財大氣粗,貿貿然便去尋管事, 便有可能被退回來。

  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 便使得百味塔上最風光的位置常年空置,極偶爾才有人登上去。

  然而今日, 當往來的蓬山弟子經過百味塔時,卻意外地望見那最顯眼的位置上, 竟坐了三道身影, 談笑風生,泰然自若,便好似都隻剩下一個表情了一般,一個接一個地瞪大了眼睛,“這又是哪幾位來百味塔賞景了?”

  於是他們很快又得到如出一轍的意味深長的眼神,“是敕令堂的曾長老、碎嬰劍沈如晚, 還有那個……沈如晚的道侶。”

  有些弟子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沈如晚的道侶”究竟是個什麽人, 可對上同門諱莫如深的目光, 又立刻醍醐灌頂,“哦哦哦”地叫了一聲,趕忙又壓低聲音,“就是那個——長孫寒?”

  同門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輕輕點頭。

  ===第143節===

  正值參道堂罷課,在百味塔往來的弟子實在不少,這消息便也立刻如長了腿一般,轉眼傳遍整個蓬山。

  不出一個時辰,好似人人都知道碎嬰劍沈如晚帶著她的那個道侶回來了。

  唯有百味塔頂那最風光的位置上風平浪靜,如同置身事外,氣氛平和得詭異。

  “……這麽說,七夜白果然確有其事?”曾長老神色凝重,語氣低沉,“還當真是和掌教有關?”

  曲不詢神色平靜。

  “七夜白確有其事,做不了假。”他語調平淡,“至於究竟誰人是主使,查了便知。”

  他雖然沒指認寧聽瀾便是幕後主使,可那種篤定已在不言之中,曾長老昔日和他同門,對長孫寒的性格也有一二分淺薄了解,他鮮少做無把握的事,如今不說寧聽瀾,不過是尊重敕令堂稽查真相的職權。

  “若真如你們所說,無論主使是不是寧聽瀾,他都有極大嫌疑,查明真相之前,不該再居掌教權柄了。”曾長老慢慢地說,可神色卻並無開解,反倒露出更晦暗的表情來,“隻是……他未必願意。”

  讓一個與駭人聽聞之事有說不清的聯係的人做蓬山掌教,自然是不合規矩的,按理寧聽瀾應當主動退卻掌教之位,請敕令堂查明真相,還他一個清白。若他當真清白無瑕,再回來做掌教,這期間由各閣閣主商定要事,擇一個代掌教出來理事。

  “不知你們有沒有聽說,先前半月摘傳到宗門時,便有人呼籲徹查此事、還長孫寒一個清白。”曾長老說著,望了曲不詢一眼,“當時敕令堂主便問過寧聽瀾,隻是被他含混過去,半點也沒有退避自證的意思,隻說半月摘上都是荒誕之言,若非當時宗門弟子群情激憤,甚至還要敕令堂查禁半月摘、不許宗內弟子傳閱。”

  寧聽瀾在蓬山掌教之位上待了那麽多年,自然有其難移的聲望,他自己不請辭自證,誰也不夠格逼他退讓,竟就這麽僵持下來。

  如今宗門內鬧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覺得不該如此,可寧聽瀾還是安安穩穩地坐在掌教之位上,仿佛無事發生。

  “等時日久了,隻怕宗門內也要淡忘此事、不了了之了。”曾長老一歎,一樁荒唐事,人人都覺得不該如此荒唐,可若是荒唐得太久了,又都不自覺地接受現實、再無義憤了。

  沈如晚蹙起眉,“竟還有這樣的事?難道宗門內當真沒人能奈何他嗎?”

  曾長老反問她,“尚未查明真相,甚至不得輕啟查案程序,便不能證明他有罪,他畢竟是宗門掌教,難道還真能強逼他退位嗎?”

  人人都知這其中有蹊蹺,可是寧聽瀾就是能靠多年積累的聲望,把這蹊蹺硬生生按下去,不讓人去查。

  半月摘上披露的證據,那是不能直接當作罪證的,蓬山掌教豈容外人一紙檄文便定罪?至少要敕令堂調查一番,驗證真假,這才能當作證據。

  可如今敕令堂被壓著不讓去查,自然無從驗證真假。

  沈如晚一時無話,眉頭緊鎖。

  曲不詢輕輕笑了一聲。

  他神容平靜,好似並未因這僵局而無奈惱怒,反倒是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半點也不意外。

  沈如晚凝眸看他。

  “多年未回蓬山,宗門倒是一如當年。”曲不詢語氣平平,仿佛沒半點意味,可不知怎麽的便叫人覺得別有意味在其間,“也不奇怪。”

  曾長老聽他這平平淡淡的話語,莫名竟有幾分不屬於自己的羞慚來,忍不住為同門亦或自己描補,“畢竟都是同門,他做了這麽多年掌教,大家都極敬重他。”

  這沒頭沒腦的對話叫人聽不明白。

  沈如晚微微蹙眉,凝神想了片刻,忽而便懂了。

  蓬山上下陷入僵局固然是因為尚未查明罪證真相、不能輕易開罪寧聽瀾,可若是有強勢長老或閣主聯手,先把寧聽瀾控製住,一切自然便能走上正軌了。

  如今陷入僵局,無非是因為沒人願意做這個出頭鳥罷了——除了赫赫聲望之外,寧聽瀾當初能登上掌教之位,還仰仗於他出眾的實力。

  公義、真相、善惡,自然是很重要的東西,沒人會否認這一點;

  可若是要為了和自己並無多少關係的公義、真相、善惡付出代價呢?

  又有幾個人願意舍身站出來,做那個危機重重的出頭鳥?

  沈如晚一瞬間什麽話也說不出。

  這一路走來,東儀島、碎瓊裏、鍾神山、堯皇城,她見過最多的就是尋常人的不得已。

  每個人都認同公義、心懷正義,隻是各有各的不得已,所以遇見罪惡之事時,終究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偏開頭去。

  她自然沒道理責怪他們,也不會責備他們,保護自己是每個人的本能,維護公義不是義務,隻要沒有親手作惡,便也能算是無愧於心的好人了。

  就連她自己,在意識到沈晴諳可能還有生機之時,不也情不自禁地心生動搖了嗎?

  她沒有很憤怒,也沒有很失望,隻是說不出的疲倦。

  難怪寧聽瀾不慌不忙,顧自安安穩穩,難怪他會把傀儡放到她麵前,讓她自己聯想,原來“妥協”這兩字說來如此輕易,“不得已”這三字又何其沉重,在天平另一端,足以壓倒空洞蒼白的“道義”。

  可是,可是……

  曲不詢忽而伸出手,就這麽不避諱地握住她扶在桌邊的手,蓋在她手背上,用力握緊。

  “沈如晚,你隻管相信——”他一字一頓,“這世上所有事,都是事在人為。”

  曾長老目光不自覺便落在了他們交握的手上。

  事在人為,聽起來如此輕飄飄,好似沒什麽分量,可從他口中說起,便忽而叫人心生信服。

  “說來,多年不見,你似乎變了很多。”曾長老忽而對沈如晚說。

  沈如晚其實是不認得曾長老的,她從前也算小有名氣,認識她的人遠比她認識的更多,就連先前在碎瓊裏遇見奚訪梧,後者也早早見過她。曾長老是蓬山同門,認得她並不稀奇。

  “是麽?”她沒什麽表情,語氣也寡淡,不含半點情緒,仿佛在說另一個人的事。

  她對曾長老的話也並不好奇,這些年她當然變了很多,多到她自己也數不清。曾長老想同她說的話,最多也無非就是像當初奚訪梧在秋梧葉賭坊一般,說些“你還握得住劍嗎”之類的話。

  離開蓬山便是因為她已心生魔障,再也握不住手中劍了,她花了整整十年來正視這件事,到如今,已無可否認,也不需否認。

  奇異的是,她現在想起自己心生魔障、再不能握劍這件事時,除了酸澀苦楚的痛意一閃而逝,便隻剩下平和綿長的遺憾和悵惘。

  她已能如此平靜地麵對它,時不時地沉思,就像麵對她零落而酸楚的過往。

  曾長老打量著她,很認真地點了一下頭,“你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以前就像是一把鋒銳無匹的劍。”

  認識她的人都這麽說。

  沈如晚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曾經厭棄那段過往,痛苦地回避它,隻因她自知現在的她已做不到從前那樣一往無前,可如今卻似乎不會了。

  浮生若夢,她已慢慢接納每種麵貌的沈如晚,接受時光荏苒,也接受改變。

  哪怕過去的一切再遺憾,也就讓它平和地過去吧。

  “現在你就像藏於鞘中的寶劍。”曾長老接著說,“隱去鋒芒,猶有劍氣,你這些年一定精進了很多——你真應該是個劍修才對,你當初為什麽沒有拜入劍閣?”

  沈如晚愕然。

  “什麽?”她意料之外地望著曾長老,“我已很久不用劍了。”

  十年來,她一次都沒碰過劍。

  曾長老不相信,“怎麽可能?我雖然天資不算出眾,起碼還是會認強者的,你劍氣凜然,若隱若現,而且中正平和,我怎麽可能認錯?”

  沈如晚不由地回頭望向曲不詢。

  就在一年之前,他們剛重逢的時候,她還心魔纏身,連“用劍”這兩個字也半點都想不得,抗拒去想她究竟還能不能握劍,如同逆鱗,連奚訪梧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心魔。

  可如今曾長老卻說,她如藏於鞘中的寶劍,中正平和,益發精進了?

  曲不詢唇邊帶了點笑意。

  “倒是讓曾師兄搶先給你點破了。”他目光沉凝平和,仿佛能傳遞無窮無盡的力量給她,“你如今已有些不一樣了,你沒發現嗎?”

  沈如晚下意識地蹙眉,像是一種因期待而本能生出的回避,“是麽?”

  曲不詢沒有半點猶疑,答得毫不猶豫,“是。”

  沈如晚不說話。

  曲不詢目光溫和淵沉地望了她片刻,抬起頭,遙望青山碧海,忽而輕聲笑了,“拜入宗門這麽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登上百味塔頂,一睹無限風光。”

  沈如晚目光輕飄飄落在他身上,又挪開。

  “看來沈師妹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曲不詢瞥見她神容,一笑。

  確實不是。

  沈如晚迢迢地望著遠山黛影,不自覺地想起很多年前,沈晴諳敲開她的窗戶,帶著她偷偷摸摸來到這裏,趁著夜深人靜無人知曉,借著月光飲盡了一盞桂魄飲。

  當然不會有人知道。

  往後,也隻剩下她一個人知道。

  “風月依然,萬裏江清。”曲不詢把盞,語氣悠長,漫不經心地一歎,“可惜了。”

  曾長老尚未來得及問究竟是什麽可惜了,便見百味塔內氣氛忽而變得凝重,有數個身著敕令堂衣裝的修士匆匆上了塔頂,直奔他們而來。

  到了跟前站定,為首的修士朝曾長老和沈如晚微微一點頭,卻沒搭話,反倒扭頭直直望向曲不詢,“閣下不是本宗弟子吧?”

  曲不詢手裏還不輕不重地握著杯盞,聞言抬眸,慢條斯理地說,“這可說不準,我是說不準的,誰又能說得準呢?”

  那敕令堂的修士不由皺起眉來,“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

  說著,直直遞出一份半月摘到曲不詢麵前,版麵上是當初在鍾神山沈如晚力竭後被他擁在懷中的畫麵,“這人應當是你吧?”

  曲不詢目光落在那畫上,看了半晌,竟笑了起來,“是我,不錯。”

  敕令堂的修士態度冰冷無情,“那有傳言說你是本宗多年前叛逃的首徒長孫寒,既然你到了蓬山,那就和我們去渡厄峰走一趟吧。”

  曾長老本就直起身冷眼看著,此時皺著眉插話,“渡厄峰是緝拿案犯的天牢,長孫寒之事頗多蹊蹺尚未查明,為何不分青紅皂白要將他帶去渡厄峰?這根本不符合敕令堂辦事的規矩!”

  敕令堂的修士對曾長老唯有基本的尊重,卻沒多少畏懼,此時朝曾長老冷硬地揚了揚下巴,“緝拿緝殺令上的逃犯,本就是敕令堂的職責,況且今日宗門內還有弟子鬧事,自然要將人帶去渡厄峰看管起來配合調查——倘若他真是長孫寒、當真清白,自然也會放他出來的,曾長老,你也是敕令堂的人,難道還不信任敕令堂嗎?”

  曾長老是半個字都不信。

  什麽“查明他清白會放他出來”“配合調查”,全都是冠冕堂皇的謊言,說出來騙小孩子罷了,若曲不詢當真跟著他們去了渡厄峰被看管起來,隻怕是一輩子都不可能被放出來了。

  那敕令堂的修士又是一伸手,掏出了一紙令文,“曾長老,掌教已發下令文,命敕令堂將他帶往渡厄峰配合調查,難道你要阻礙敕令堂秉公辦差嗎?”

  曾長老眉頭緊鎖,怒氣橫生。

  七夜白的事被壓著不讓調查,可曲不詢和沈如晚歸宗才多久?寧聽瀾便火速發下令文,若說沒有蹊蹺,鬼都不信!

  可偏偏一切都合乎規矩,曾長老也是敕令堂的人,怎好公然違背敕令堂的規矩?

  況且大庭廣眾之下,對方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曲不詢反抗,豈不被死死扣上“心虛”“叛門”的名頭了?

  沈如晚神色冰冷,驀然便要站起身,誰知她剛一動,手肘便被曲不詢握住,拉著她穩穩地坐在座位上。

  她不由偏頭望去。

  曲不詢放下手中杯盞,神色半點也不變,波瀾不驚地望向那敕令堂的修士,“這麽說,敕令堂打算還我一個清白?”

  敕令堂的修士捉摸不透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謹慎地看著他,含混不清地說,“若你真是清白的,自然不必擔心。”

  半點不承諾,隻是拿言語架起,簡直是把人當傻子哄!

  可曲不詢卻一哂,“行啊,那咱們就走吧。”

  沈如晚猛然拽住他,難以置信。

  ===第144節===

  “人家要還我一個清白,天大的好事,我當然要去。”曲不詢回頭看她,安撫一笑,語氣悠悠的,“別擔心。”

  沈如晚怎麽能不擔心?

  還他清白?這話騙鬼都不信!

  “曾師兄也會照拂我,看他們還我清白的,是吧?”曲不詢望向曾長老。

  曾長老神色嚴肅,“不錯,我也是敕令堂的人,此事重大,我自然要盡一份力,從頭參與到尾,絕不懈怠一分一毫。”

  沈如晚仍是緊緊拽著曲不詢的胳膊。

  “多年未回宗門,竟有這麽多故人還記得我,我怎麽能不去見一見故人?”曲不詢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語氣平和,意有所指,“是該去見見故人。”

  這蓬山上下,哪沒有他的故人?

  渡厄峰裏,自然也是有的。

  他們回蓬山本就高調,他再跟著敕令堂走一遭,這事便能徹徹底底地傳開了,從前觀望的人,也該來見一見了。

  “沈師姐,既然他也願意跟我們走,你就別攔著了。”敕令堂修士也認得她,語氣並不客氣,但誰都看得出他猶有敬畏,敬的是她的實力,“你可是掌教跟前的紅人,如今掌教有命,你攔著,不太好吧?”

  “實在不行,你去求求掌教,說不定掌教就收回成命了?”敕令堂修士意有所指。

  沈如晚緊緊攥著曲不詢的袖口,半晌才一點點鬆開。

  “是,你說得對。”她望著曲不詢,忽而說,語氣森然,“是該見一見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