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山冷不生雲(二)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573
  第123章 山冷不生雲(二)

  多年後重回故地的感覺總是很奇妙, 連道旁的花木也似曾相識,過往的同門好似和十多年前沒什麽差別。

  遠山鍾樓遙遙響起低沉悠遠的鍾聲,一聲再一聲, 於是那座巍峨堂皇的學宮便好似忽然之間沸水燒開, 一瞬間爆發出哄哄鬧鬧的聲響, 數不盡的弟子身著月白色的道袍,從門內魚貫而出, 浩浩蕩蕩。

  “這是怎麽了?”陳獻遠遠看著, 一頭霧水。

  曲不詢唇邊不知何時帶了點笑意,轉頭望了沈如晚一眼, 彼此在眼底望見如出一轍的了然莞爾。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曲不詢輕描淡寫地說,“隻是罷課後,急著去百味塔搶位罷了。”

  陳獻不是蓬山人, 隻知道蓬山百味塔有名, 可還是不懂為什麽這些蓬山弟子忽然急著去百味塔——百味塔又不會跑?他們天天待在蓬山,怎麽就急於一時了?

  這次倒不能怪陳獻癡頭呆腦了, 如蓬山這般弟子雲集的宗門,在修仙界其實不多, 如陳獻所在的藥王陳家, 族內弟子自然會安排在一起,由長輩教導。

  一族弟子固然多,可年輕人也不過那麽二三十個,自然不會如蓬山弟子一般擠擠攘攘。

  “百味塔每日備下的靈餐都是有數的,若不早些去百味塔,菜肴都被人搶光了。”沈如晚語氣帶點淡淡的笑意, “你去得晚了, 幹看著嗎?”

  並不是每個修仙者都能辟穀不食, 除了丹成修士可以一月不食之外,其餘修士都是要如常進食的,且進食頻率還要根據修士的靈力消耗而變。

  倘若修士每每要將靈氣消耗一空,當日必要進食,不僅是補充靈氣,同時也是溫養軀體,不使軀體頻繁虧損元氣。

  蓬山教養弟子不遺餘力,蓬山弟子平日消耗的靈氣自然不可能少,從參道堂罷課後,自然紛紛衝去百味塔。

  “我還記得當初在參道堂學基礎劍法時,教諭給每人定下的要求都不同,非把你力氣榨幹了不可,每到罷課,又餓又累,偏偏教諭聽見鍾聲仍不許停,非得再拖上半刻才允你走。”曲不詢笑了,“等我們罷課時,其餘同門早就走到百味塔門口了,那時想早些吃上飯非得禦劍飛過去不可。”

  沈如晚若有所思,“難怪每次見你們去百味塔都急得不行,風馳電掣橫衝直撞,我們都說,這幫劍修莫非是餓死鬼趕著去投胎?”

  曲不詢微微一哂,挑眉看她,“難道你們法修便從來不需要趕著去百味塔的嗎?”

  沈如晚唇角微微翹起。

  “那倒不是。”她說,“可我在第七閣有人啊。”

  第七閣專修食道,閣中弟子多半要在百味塔曆練一番,許多第七閣的長老甚至會以百味塔為課室,專門在百味塔中教導親傳弟子,學一道做一道,當場就拿出去給罷課後的弟子吃。

  沈晴諳就是第七閣的親傳弟子,哪怕不在百味塔中坐館時,也有的是熟人在值。

  在蓬山求仙問道這些年,沈如晚從未愁過吃不到靈餐。

  曲不詢想起她堂姐就在第七閣,不由無言,半晌喟然長歎,“早知如此便利,我也去尋個第七閣的好友了。”

  沈如晚想起沈晴諳,笑意裏猶有悵惘,出神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意味莫名地瞥了曲不詢一眼,“是麽?”

  以長孫寒當初在宗門的聲望,自然有的是第七閣弟子願意給他開個後門,隻是他不應罷了。

  長孫師兄終究是克己自持,半點不容自身錯謬的。

  恣意不拘、落拓不羈的是曲不詢。

  曲不詢啞然。

  “若是有朋友私下相邀,隻一次兩次的,我還是會應的。”他聲辯。

  沈如晚輕笑一聲,“可惜,如今卻是不會有人請你了。”

  曲不詢無言。

  陳獻和楚瑤光在一旁凝神聽他們隨口聊起往事,隻覺有趣極了,恨不能也試一試入蓬山做個普通弟子的滋味。

  可隨口閑談卻也就到此為止了。

  曲不詢遙望遠山鍾樓,算了算時辰,望了陳獻和楚瑤光一眼,唇角一勾,“走吧,既然你們這麽好奇我們蓬山的百味塔,便帶你們去見識見識。”

  楚瑤光有些心動,可又遲疑了片刻,“會不會耽誤兩位前輩的正事?”

  曲不詢笑了笑,語氣篤定,“不會,放心吧。”

  楚瑤光又望向沈如晚,見後者若有所思,並無反對之意,實在納罕:他們來蓬山是為了七夜白的事,自然是十萬火急,怎麽兩位前輩還有心思帶他們去百味塔?

  曲不詢並不解釋,隻是望了沈如晚一眼,微微笑了一笑。

  沈如晚卻是明白的。

  先前陳獻說,近日有些蓬山弟子乃至長老鬧起來,要求寧聽瀾和宗門對長孫寒、七夜白之事給出一個解釋,引起蓬山上下關注,如今他們回蓬山質問寧聽瀾,若能與這些弟子接洽,自然事半功倍。

  至少要讓蓬山弟子都知道,他們是為了七夜白而來。

  蓬山上下又有什麽地方能比剛罷課後的百味塔更消息靈通?無論是打聽如今蓬山的情況,還是再有什麽別的打算,在百味塔都十分便宜。

  百味塔遠看高不可攀,塔頂如入雲中,立於其上仿佛手可摘星辰,第七閣名肴有許多要引月魄星輝,在百味塔上極為方便,最知名的自然是桂魄飲,甘醇味美。

  他們隨著罷課後的弟子一道走到百味塔前,熙熙攘攘,還有許多小弟子不顧體麵,一個勁往塔裏跑,不小心撞了同門的肩膀,腳步也不停,隻是扭過身來揮揮手,“這位師兄,這位師姐,對不住,對不住!”

  倏忽間頭頂飛馳數道流光,凜然帶著森森寒意,飛得近了,有兩道劍意險些把同門頭頂心的頭發都給削去,引起數道嗬斥,“餓死鬼投胎去嗎?”

  早有敕令堂的長老立在塔前維持秩序,見怪不怪,對著那幾個劍修厲聲喝斥,“百味塔外不得爭搶,須按次序,說了那麽多回,為何仍是不聽?”

  這位敕令堂的長老約莫也是第一閣劍閣出身,那幾個禦劍趕來的劍修弟子立刻收了靈劍,不敢吱聲,規規矩矩束手站著,一點點挪進門裏,朝那敕令堂長老露出尷尬的微笑,“曾長老,下次不敢了。”

  曾長老冷笑一聲,可也不再追究,他也是劍閣出來的,如何不知這些劍修弟子又累又餓?隻是再累也不該失了分寸,若傷了人就不好了。

  曲不詢立在人群裏,望著曾長老的臉,微微挑眉,有些驚異,“原來是他。”

  沈如晚不認得這人,眼神疑問。

  “是我認識的一位師兄,比我早兩年拜入劍閣。”曲不詢輕聲說,“沒想到這些年過去,他竟已在敕令堂當上長老了。”

  當真是十年匆匆而過,故人各自有了前程。

  沈如晚望著他。

  若當初長孫寒沒去如意閣柳家,沒被誣蔑為墮魔叛逃徒,這十年過去,前程又何止是一個普通長老?

  就連她自己,若當初沒離開蓬山,接替她師尊成為第九閣的副閣主,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沈如晚垂下眼瞼。

  前程、權勢固然好,可有時擺在她麵前,卻又不是那個首選。

  修士的前路,自然要從仙道裏去尋,修為深厚、道心堅定、神通超然,勝過萬般權勢。

  隻是——

  她久違地想起,從前她離開蓬山,是因為道心不定,心生魔障,如今重歸故地,她的魔障呢?解開了嗎?

  如今,她能握得住手中劍了嗎?

  沈如晚顧自陷入思緒,人群上方一道道流光卻總不止,即使挨個被曾長老訓斥,卻也擋不住前仆後繼,引起周圍弟子一陣抱怨。

  忽而長空一聲悶響,“轟——”

  眾人猛然抬起頭來,望見那高聳入雲的百味塔上某一層,忽而噴出熊熊烈火,一瞬之間,竟將半邊天也染紅了,不知是那位食修一時失手,竟鬧出這麽大動靜。

  恰逢兩道禦劍流光飛速而來,正好和那滿天焰火迎麵撞上。

  以那兩個禦劍飛行的小弟子的修為,撞上這滿天焰火,哪還有命在?

  塔底眾人不由驚呼,“小心——”

  那兩個劍修小弟子即將撞上漫天火焰,驚恐得眼睛也瞪大了,急忙要躲開,可他們不過是學了劍道沒兩年的普通弟子,哪有那般精妙掌控、強大靈力,一時之間根本來不及躲閃,隻能絕望地眼看著自己撞入焰火。

  就在這時,流光飛度,一道金光轉眼變為巨劍,直直飛向長天,斬落焰火,轉眼間焰火煙消雲散,化作雲嵐,在未褪的淩銳劍光下如花團錦簇,浩氣展虹霓。

  而那兩個劍修弟子腰間不知何時纏上一段藤蔓,帶著他們的飛劍,猛然從天上往地下墜,狠狠地摔在地麵上,卻是轉瞬便將他們從焰火前帶離,轉危為安。

  劍修平日摔摔打打,此刻被扔在地上,也不過是呲牙咧嘴片刻,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都是後怕。

  可誰也沒去關注這兩個死裏逃生的幸運兒,一瞬間,百味塔前所有人都將目光望向那轉瞬出現的劍光和藤蔓。

  藤蔓化作靈氣,一瞬即逝,倒是金光在天際微微一閃,落回人群裏,引來眾人目光。

  曾長老方才來不及相救,也是一番驚魂未定,此時惡狠狠地瞪了那兩個劍修小弟子一眼,卻沒顧上訓斥他們,目光跟著金光落下,凝在曲不詢和沈如晚的身上,仔細打量了曲不詢好幾眼,卻當真不認得這張臉。

  可另一張臉他卻是認得的,“沈如晚?”

  這名字一出,周圍蓬山弟子的眼睛全亮了起來,目光灼灼地望向沈如晚:若是一年前,這名字對如今的蓬山弟子來說自然是有些生疏的,可這幾個月下來,誰還不知道曾經赫赫有名、前不久還扶鍾神山於既倒的碎嬰劍沈如晚?

  蓬山雖是仙道聖地,可蓬山修士中,能隻手挽天傾的強者,那也是為數不多的,每一個都是蓬山弟子昂首挺胸、傲視神州的驕傲。

  隻是……不少弟子想起最新那版半月摘上,那篇劍指掌教寧聽瀾的文章裏,分明細說著沈如晚如今是為七夜白而來,再聯想到最近宗門裏沸沸揚揚的傳言,不由都用更複雜的眼神移向沈如晚身側的曲不詢。

  ——若半月摘上說的是真的,那沈如晚身側這個劍修,豈不就是曾經的蓬山首徒長孫寒?

  可誰也沒有曾長老衝過來的速度快。

  “你,你是——”他轉瞬站在曲不詢麵前,死死地盯著這張陌生的臉看了許久,又回過頭看沈如晚,似是探詢,“他是——”

  曲不詢微微一歎。

  “曾師兄,”他神色平靜,“多年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