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山冷不生雲(一)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318
  第122章 山冷不生雲(一)

  登上蓬萊渡口, 便算是正式入了蓬山的山門,從這座渡口往後的每一步都將是四季如春的天地。

  凡人將蓬山稱為仙境,自有其因由, 蓬山是沒有嚴寒酷暑的, 氣候微有變化, 可終究是溫和宜人的。

  可也就是在這樣的人間仙境裏,生出了許多能翻江倒海的人物。

  “想什麽呢?”曲不詢見她佇立在那裏, 也和她一起遙遙地望著渡口的那道寫有“青鳥渡”三字的牌坊。

  “我在想, 以孟華胥那樣古怪的性子、出眾的天資,能培育出七夜白那樣的奇花, 可終歸還是對蓬山心懷憧憬,願意來這裏見一見同道。”沈如晚微微出神,其實也說不清究竟是在感慨些什麽, 輕輕歎了一聲, “可惜。”

  蓬山是每個人心裏的仙道聖地,可卻並不能給每個對她心懷憧憬的人以回饋, 就連許許多多人的苦難,竟也源自這裏。

  “我總覺得, 世事不該是這樣。”她輕輕說。

  惡人應當有他的惡報, 好人就該如願以償,而他們這樣平凡普通卻又認真度過每一天的人,也應當配得上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惜世事發展從不在乎什麽應當。

  曲不詢凝神望著她,笑了起來,“是,世事不該如此, 所以我們回來了。”

  倘若世上真有什麽“報應”, 那就當他們的到來是寧聽瀾的報應好了, 不必皇天厚賜,他們親手來取。

  陳獻卻忽而“誒誒”地湊了過來,方才這小子不知去了哪,回來時竟然摸出了一份最新的《歸夢筆談半月摘》,指著標題朝他們擠眉弄眼,一副相當興奮、卻又礙於身處蓬山而不好明說的表情,“師父,沈前輩,你們快看這個!”

  沈如晚伸手接過半月摘,在頭版上看見了鄔夢筆親自撰寫的檄文,把許多她見過或沒見過的證據列在其中,半點也不委婉,直指寧聽瀾。

  從前她在鍾神山見過一份半月摘,上麵有鄔夢筆奚落寧聽瀾的文章,那時便覺筆鋒銳利、毫不留情,可見了這一份新的報紙,她才知道何為真正的“落筆無情、字字如刀”。

  鄔夢筆是半點也不留餘地地劍指寧聽瀾了。

  這都是先前在千燈節上就說好的事,鄔夢筆付諸行動了,他們才好動手,算算時間,這份半月摘應當在幾日前便已傳遍神州了,隻是他們在路上耽誤了,到如今才見著這份報紙。

  沈如晚默不作聲地從頭往下看,鄔夢筆落筆極有鋒芒,這位行事低調的仙尊的筆下功夫比他的實力強橫得多,將一段往事娓娓道來,讀者難免感同身受、對罪魁禍首痛恨不已。

  鄔夢筆說的內容她基本都知道,故而看得很快,可到了中段,卻仍是一怔——

  曲不詢和她湊在一起看那份半月摘,比她看得更快幾分,此刻拈著紙張一角,沉吟不語。

  鄔夢筆在這份文章裏,竟隱晦地說出了曲不詢的身份,引出“長孫寒”這個名字,提起十年前長孫寒忽而被蓬山緝殺的蹊蹺。

  由於“曲不詢”這個身份並不為大眾所熟知,所以在提及他的時候,鄔夢筆是以“碎嬰劍沈如晚的道侶”“在鍾神山和沈如晚相擁的那個劍修”指代的,筆下春秋,寫來竟有種“當初沈如晚便看出了緝殺令中的蹊蹺、明麵上追殺實則暗暗相助長孫寒”的意味。

  隻看這份報紙,他們當真像是一對彼此情深意重、極有默契、蟄伏十年忍辱負重的道侶。

  ——聽起來倒是很像那麽一回事,如果真相不是沈如晚實打實捅過他心口一劍,那就更好了。

  陳獻和楚瑤光根本不知道曲不詢的身份,如今看了這份報紙,隻覺大吃一驚。

  陳獻見他們看完了文章,便迫不及待地湊過來哈哈大笑,“夢筆先生這次可是有點離譜了——師父,他竟然說你是蓬山逃徒長孫寒誒。你們還記得之前在碎瓊裏遇到的那個林三嗎?他湊過來騙我們說他有長孫寒的消息,真是笑死了,如果師父真的是長孫寒,那林三豈不是騙到了長孫寒本人頭上?那林三該有多尷尬啊?”

  沈如晚和曲不詢神情微妙地看向陳獻。

  你說一個人怎麽就能精準地猜出一件事的真相,可是偏偏總以當笑話的形式說出來呢?

  楚瑤光看了半月摘也驚疑不定,隻是她性格內斂多思,不會像陳獻一樣想也不想就發表評論,此時見了沈如晚和曲不詢微妙的神情,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猜出了些什麽。

  曲不詢把那份半月摘漫卷起來,重重地在陳獻腦門一敲,不鹹不淡地問,“很好笑?”

  陳獻樂得不行,敏感地意識到曲不詢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可不知怎麽的又被他自己理解為被看笑話的不爽,於是陳獻笑得更開心了,“真的越想越覺得好笑啊師父,你說要是林三也看到這份報紙,他不得尷尬死了?”

  曲不詢基本放棄這個二愣子了,輕飄飄地笑了一聲,不說話。

  沈如晚歎了口氣,從曲不詢手裏抽出那份半月摘,重新展開,又細細地看了一遍提及曲不詢的部分。

  “不知蓬山上下對你的事會有什麽反應。”她喃喃,“隱去不循劍的部分,隻說你是蟄伏多年,倒也恰到好處,不會叫人懷疑你的機緣。至於容貌,就說你當初受了重傷,容貌也毀了,後來重新弄了張臉,足夠哄人了。”

  曲不詢卻似乎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如晚回看他。

  “我還沒說什麽,你已經想好要讓我認回長孫寒這個名字了?”他挑眉。

  沈如晚用一副何須問這種多餘問題的神態定定地看他,“你若是不想給長孫寒這個名字洗清冤屈,當初又何必來找我?”

  曲不詢這個身份本可以和“長孫寒”一刀兩斷,過上嶄新的生活,可他非要重新一頭撞入七夜白的事中,除了想要維護公義,不就是不甘心嗎?

  他早晚要拿回“長孫寒”這個名字的。

  曲不詢默然了片刻。

  “可我若是做回長孫寒,也許就再難做曲不詢了。”他意味莫名地說。

  沈如晚驀然和他對視。

  陳獻在邊上聽得莫名其妙,越聽越不對勁,“等等等等——什麽意思?師父,什麽做回長孫寒?你不會真的是長孫寒吧?可我怎麽記得當初在碎瓊裏的時候沈前輩說她親手殺了長孫寒?這和半月摘上說的也不一樣啊?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糊塗了?”

  楚瑤光輕聲歎了口氣,她什麽也不說,熟練地拉住了陳獻的手。

  陳獻閉上了嘴。

  沈如晚從頭到尾也沒分出餘光去看旁人。

  “什麽意思?”她直直地盯著曲不詢。

  曲不詢對上她直白鋒銳的目光,不知怎麽的歎了口氣,“我要是長孫寒,如今回了蓬山,自然會有人願意為我發聲,隻是這份情誼之後,我自然也得做回‘長孫師兄’。”

  當初長孫寒去了如意閣柳家,遠離蓬山之外,驟然被發下緝凶令,擁戴他的蓬山弟子自然鞭長莫及,可如今回了蓬山,又有七夜白的事為引子、有半月摘的文章做擔保,甚至還有沈如晚這個曾經追殺現在卻和他站在一起的知名強者,事情便又不一樣了。

  十年,說來很漫長,可也很短暫,從前那些同門自然有許多是人走茶涼,可也自然也會有留下來的,十年對於修仙者來說,正好是年輕人變成宗門中流砥柱的時間。

  昔日同門敬的是克己自持、公正無私的蓬山首徒長孫寒,維護的也是那個事事為公的長孫師兄,他拿回這個身份、得到昔日同門的支持,難道不需要回報這份信任和支持的嗎?到時還能雲遊四方、萬事不管嗎?

  長孫師兄是蓬山的長孫師兄,可曲不詢隻屬於沈如晚。

  沈如晚心緒複雜地望著他。

  “你可真是想得夠美的。”她語氣莫名,“沒譜的事,你已經想到那麽遠了——倘若人走茶涼,誰也不打算管你這個過氣了的蓬山首徒,到時我看你怎麽自作多情。”

  曲不詢低聲笑了,“說得也是。”

  陳獻在旁邊好似聽明白了,又好似沒聽明白,弱弱地舉起手來,“那個,我剛才去買半月摘的時候,好像聽他們說,蓬山這兩天有許多弟子鬧事,還有一些長老和管事支持,逼問掌教,要宗門和掌教給個說法,對長孫寒和七夜白的事給個交代。”

  沈如晚和曲不詢神色莫名地轉過頭來,一齊望向他。

  陳獻被兩人同時盯著,莫名有些慌慌的,“真的——師父,你不會真的是長孫寒吧?”

  曲不詢給他個莫名的眼神,讓他自行體會。

  “這未嚐不是好事。”沈如晚垂眸說,“倘若能找到這些願意幫你的同門,一起出麵拿下寧聽瀾,事情便好辦了。”

  曲不詢沉吟了許久。

  “十年了。”他莫名地歎了一聲,“也不知如今願意為‘長孫寒’這個名字出頭的,究竟都是誰。”

  也許這些人也並不是為了“長孫寒”,隻是利益使然,正好拿來做筏子,劍指寧聽瀾罷了。

  寧聽瀾做蓬山掌教太久了,這個位置其實也是很有誘惑力的。

  沈如晚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管是為了什麽,至少他們還記得這個名字。”

  哪怕是被人當筏子,至少十年後還有人會為這個名字討一個清白。

  曲不詢笑了,“不錯,你說的是。”

  他莫名地說,“雪泥鴻爪,從蓬山到歸墟,如今也輪到我來一一重拾了。”

  隻有沈如晚知道他在說什麽。

  ===第142節===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他這半生匆匆忙忙,大起大落,愛恨難辨,不盡奔波,回頭重拾,已是韶光飛度、浮生若夢。

  “長孫師兄,”她忽而輕輕喚他,“歡迎回來。”

  曲不詢回頭看向她,唇邊一點笑意。

  “歡迎回來,沈師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