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六)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536
  第121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六)

  曲不詢見到她時, 沈如晚正怔怔出神。

  “你說,傀儡也會有意識嗎?”她低低地問,像是在問他, 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曲不詢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怔了一下, 瞥了一眼地上一動不動的傀儡,“聽起來, 你方才似乎見到了什麽奇異之事?”

  沈如晚緊緊皺著眉, “方才,她自己問自己究竟是誰。”

  曲不詢不由挑眉。

  他比沈如晚更了解這傀儡的特性, 隻這一句便明白沈如晚方才見到事究竟何等奇異,莫說旁人了,隻怕就連童照辛這個親手做出傀儡的人也絕不可能想象到。

  “萬物有靈, 原來是真的。”他啞然許久, 忽而低聲慨歎。

  世上有飛禽走獸開智成妖,花木器具開智成精, 山川河穀凝靈為怪,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可傀儡分明也是鍛造而生的法寶, 卻誰也沒想過它也會生出靈智——傀儡本就是為主人的心意而生的東西,倘若生了靈智,還要這傀儡有什麽用?

  可偏偏有些精怪的誕生,從來不是為了旁人有用。

  隻是,無論是對傀儡的主人,還是傀儡本身, 這突生的靈智都是一場災難, 沒有誰期待過, 可世事從不由人意,偏偏就這麽發生了。

  沈如晚垂眸望著那張屬於“小情”的臉,不知是什麽滋味地說,“若我見了寧聽瀾,告訴他,這具傀儡生出了靈智,是自己選擇湮滅的,隻怕他甚至不會信,隻以為我是在奚落他。”

  寧聽瀾那樣的人,永遠不會信一具傀儡會有靈智的,他寧願相信是她看破了傀儡的破綻,一口道出了致命問題、讓傀儡顯了原型。

  倘若她對寧聽瀾說實話,隻怕他還會當作她心懷怨念的譏諷。

  想到此處,沈如晚忽而又生出惘然來:從前她執碎嬰劍、聽寧聽瀾調度時,在寧聽瀾的心裏,她是否也如小情一般,都是一個不可能生出靈智的傀儡呢?

  有靈與無靈,修士或是傀儡,竟好似沒有半點差別。

  曲不詢看她蹙眉,忽而伸出手來,在她額前輕輕地敲了一敲,“又在愁什麽?如今你幡然醒悟,查明了真相,眼看就要大仇得報,寧聽瀾也隻好拿你堂姐的線索誘惑你,怎麽看都該由寧聽瀾皺眉吧?”

  “贏家就該意氣風發,讓輸家去蹙眉歎氣。”他說,“不然,豈不如錦衣夜行?”

  “沈如晚,”曲不詢鄭重其事,“你要是再愁眉苦臉,你可就虧大了。”

  沈如晚被他這通歪理說得想笑。

  “照你這麽說,寧聽瀾現在笑一次,我就虧一點?”她反問,“那他要是笑口常開,我豈不是虧得什麽都不剩了?”

  曲不詢見她展顏,微勾唇角,聳了聳肩,隨口說,“所以我們就是去讓他笑不出來的。”

  沈如晚益發好笑。

  她微微搖頭,俯身要將那傀儡抱起。

  傀儡入手很輕,大約隻有常人三分之一的重量,就連凡人也能輕易抱起來,更不必提沈如晚這樣的丹成修士了。

  她把傀儡抱了起來,卻聽見一聲飾物墜地般的輕響,垂眸望去,卻是一怔——

  從傀儡身上掉落在草叢裏的,竟是兩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環,樣式精巧,看起來有些陌生,卻又隱約眼熟。

  沈如晚心生預感,頓了一下,俯身拾起那兩枚扣在一起的同心環,凝神一望,隻見那同心環上刻著兩排全然相同的小字: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她怔怔地拈著那兩枚同心環,忽而什麽話也說不出。

  “怎麽?”曲不詢看她怔在那裏,不由微微皺眉,偏頭望了一眼那同心環,也是一怔,“這是……你和你堂姐一起定製的那對同心環?怎麽會在這傀儡身上?”

  沈如晚也不明白。

  先前她聽同心坊的掌櫃說有人取走了這對同心環,欣喜之下便以為取走同心環的人是七姐,如今卻知道小情並不是七姐,沒理由專程去取這對並不重要的同心環。

  她像是忽而生了魔障,忍不住反反複複去想:“小情”到最後也說自己不是沈晴諳,又究竟為什麽會去取這對同心環?

  這是不是意味著,即使“小情”不願承認自己是沈晴諳,可終究還是伴著沈晴諳的記憶,承載了七姐的情感?

  所以即使傀儡生出詰問、即使記憶不全性情有別,可當“小情”來到堯皇城,路過同心坊的那一刻,仍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晴諳的情感所影響,走進了那座與她並不相幹的鋪子,取了一對並無多少價值的同心環。

  取走同心環需要拿出當年的憑證,“小情”又究竟是從多久之前便被這一個繼承自沈晴諳的心念所驅使,才能在傀儡茫茫的本能下找到那張憑據,最終走進同心坊?

  這一係列行為毫無傀儡主人的指令,全靠一股自記憶而來的情感驅使,完全是與傀儡本能相悖的,又得是多深的情感,才撐得起這長年累月的意念?

  沈如晚攥著那對同心環,心念萬千,複雜到極致,什麽也說不出。

  “可我還是不明白。”她輕輕說,“既然她不是不在乎,當年又為什麽連個選擇也不給我呢?”

  為什麽沈晴諳要騙她?為什麽不給她一點選擇的餘地?為什麽要那麽絕情地把她逼到絕境?

  曲不詢凝神看她許久。

  他伸出手來,輕輕一喟,撫了撫她鬢角,“也許是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一定不會讚同她的選擇,她不想和你分道揚鑣,所以想逼一逼你,以為這樣既能讓你妥協。”

  沈如晚偏像是較真一樣問,“可她若真把我當朋友、姐妹,怎麽會這麽對我?”

  曲不詢垂首,額頭和她相抵,從咫尺間凝視她的眼眸,“有時候,越是關係親近,越是肆無忌憚,因為有恃無恐,覺得彼此情誼深厚,再怎麽傷害也不會分開。”

  沈如晚怔在那裏。

  “不必再去想這些了。”曲不詢撫著她鬢角的手微微用力,語氣篤定而平和,“往事已是往事,向前看。”

  沈如晚抿了抿唇,拈著那對同心環,半晌微微點了一下頭。

  曲不詢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凝神望著沈如晚,出神了片刻,終歸沒有問她,倘若寧聽瀾當真用沈晴諳的線索來誘惑她,她又會怎麽去選。

  他隻是歎了口氣,忽而說點無厘頭的話,“我在想,當初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堂姐,恐怕你立馬就要揮淚斬情絲了。”

  沈如晚聽他說不著調的話,忍不住瞪他,“你沒事又為什麽要得罪她?”

  曲不詢嘖了一聲。

  “我隻是隨口一說,就得了沈師妹冷眼。”他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果然,沈師妹絕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師兄也不過是隨意喜歡一番,當不得真。”

  沈如晚輕輕踢了他一下。

  曲不詢作勢要躲,可半點沒有躲的意思,仍站在原地,笑意斐然。

  沈如晚對上他沉凝的目光,不知怎麽的又微微翹起唇角,偏開頭,耳垂一點微紅。

  可偏偏她嘴上卻要說,“你知道就好。”

  曲不詢低低笑了。

  春日芳菲,林下蕭蕭,韶光正好,十年流光暗度,到頭來,仍是佳期如夢。

  離開蓬山附國境內,便是茫茫忘愁海,海上青鳥斜飛,波濤無窮。

  蓬山有一項規矩,所有新入門的弟子都要在忘愁海上擺渡入宗,到達渡口,方算是拜入了宗門。

  旁人初聽這條規矩,要麽驚歎,要麽皺眉。

  “那我要是在海上分不清方位,永遠也到不了渡口,這可怎麽辦啊?”陳獻聽說這條規矩,憂心忡忡地說,“難道我就在忘愁海上漂十年?”

  楚瑤光竟也難得讚成陳獻的發問,“雖說漂上十年未免太誇張了,可這規矩確實有些叫人作難。”

  曲不詢懶洋洋地坐在渡船頭,回頭望這兩個別宗弟子,語氣閑散,“那可真是說不準啊,要是陳獻被放在忘愁海上,還真有可能漂上十年。”

  陳獻信以為真,“真的會漂那麽久?十年?豈不是要在忘愁海上餓死了?”

  曲不詢忽悠小朋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道無情,人各有命,日後仙途上坎坷多的是,倘若連忘愁海這一關也過不去,又能談什麽仙緣?”

  陳獻驚得瞪大眼睛,“這……這未免也太無情了。”

  ===第141節===

  沈如晚實在聽不下去,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她偏過頭來,微微蹙眉,“蓬山又不是邪修魔道,怎麽會這樣草菅人命?每當新弟子渡忘愁海的時候,宗門都會安排師兄師姐飛渡忘愁海,看顧師弟師妹,若真有人實在劃不過去,自然會被救下來的。”

  陳獻方才醒悟自己又被忽悠了,“師父,你又忽悠我?”

  曲不詢輕笑。

  沈如晚翻了個白眼,隻覺無語,想不通當初恍若謫仙的師兄,實際上怎麽會是這麽一副吊兒郎當的不羈脾氣。

  渡船悠悠行至渡口,無數青山擁雲靜立。

  雲山霧罩,飄渺出塵。

  他們這一路走來,見過太多修仙者的盛地,有碎瓊裏的星羅棋布、地勢奇崛,有鍾神山的巍峨凜然、接入雲天,有堯皇城的繁華鼎盛、熱鬧非凡……

  可沒有哪一處地方,能如蓬山一般,隻為仙緣而生,也終將成為無數仙緣的起始和終焉。

  無數修仙者的仙途從這裏開始,也在這裏走向輝煌。

  隻要蓬山還存在一天,她就永遠是這神州之上的唯一仙道聖地。

  沈如晚望著那座永遠在記憶裏清晰可辨的渡口,忽而開口,輕聲說,“當初就是在這裏,我第一次見你。”

  曲不詢微怔,下意識問,“什麽時候?”

  沈如晚回過頭來看他,微微笑了,“我剛渡出忘愁海,駛入渡口的時候。”

  她曾說她是一見傾心。

  也就是說,從她拜入蓬山的那一天起,沈如晚就已暗暗戀慕他了。

  流年暗度,轉眼匆匆。

  一晃,已是這麽多年了。

  曲不詢直直望著她,千言萬語忽到喉頭,可是句句都嫌不夠,一句也說不出。

  沈如晚問他,“當時你為什麽會去渡口?”

  曲不詢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當年舊事,萬般慨歎到心頭,最終微微一笑。

  “因為那時新弟子擺渡忘愁海,我這個當師兄的自然要去護航。”他說著,嘖了一聲,一點喟歎,“可惜,當時卻沒見著你。”

  不然,又何須耽誤這麽多年?

  沈如晚不覺怔然。

  原來往事如書卷,因緣際會,一飲一琢莫非前定,沒有一處閑筆,隻是當時身在局中,誰也不知罷了。

  兜兜轉轉,終是與他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