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五)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601
  第93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五)

  盈袖山莊內, 曲不詢站在榻邊,垂首靜靜地看了沈如晚許久。

  她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沉沉的昏睡中猶有解不開的愁緒。

  無論是清醒, 還是沉眠, 對她都是一種折磨。

  曲不詢伸出手, 拇指撫了撫她的眉心,將那一點蹙眉揉開, 可沒多久, 她又慢慢蹙起。

  他再次撫過,不厭其煩地化開她緊皺的眉頭, 直到她也像是倦了,黛眉舒展著,仍未醒來, 卻半晌也沒再蹙起。

  他慢慢收回手, 腳步無聲地轉身走出房間,反手關攏了房門。

  邵元康在庭院對麵等著他, 一言不發。

  曲不詢緩緩走了過去。

  “沈如晚的傷什麽時候能好?”邵元康神色冷淡,半點不客氣地問, 不像是麵對昔日好友, 倒像是對著一個毫無好感的陌生人。

  不過在邵元康眼裏,他們也確實是陌生人。

  曲不詢沒直接回答,他看了邵元康一眼,“你找她有事?”

  邵元康煩躁地踱了幾步,“怎麽偏偏就是這時候受傷。”

  他皺著眉看曲不詢,“半個月內, 她能恢複過來嗎?”

  曲不詢凝神打量了邵元康片刻, 緩緩搖頭。

  別說半個月恢複過來了, 半個月內能動用神識便已是恢複得極快了,沈如晚想恢複到巔峰時的狀態,起碼要三五個月。

  “三五個月?”邵元康越發焦躁,“黃花菜都涼了。”

  曲不詢按捺住挑起的眉頭。

  他太熟悉邵元康了,後者本不是這麽急躁的人,除非他當真找沈如晚有什麽重要的事。

  “你和她先前也見過幾麵。”他語調平平地問,“那時候沒說要找她幫忙,現在卻忽然沒她不行了?”

  邵元康脫口而出,“我也沒想到你們一來,靈女峰竟然塌了。”

  曲不詢不由皺起眉來。

  “靈女峰崩塌,和你又有什麽關係?”他問。

  邵元康一怔。

  這話像是一盆冰水,把他心頭焦躁暫時凍住。

  是了,邵元康想,盈袖是鍾神山的山鬼這事,畢竟也算他和鍾盈袖這對道侶的秘密,以沈如晚的脾性,決計不會把他人的隱秘透露給旁人的。

  隻是他原以為,以沈如晚和曲不詢的關係,應當會在這保守秘密的範圍之外,卻沒想到沈如晚竟真沒和曲不詢說。

  邵元康沉默下來,一時無話。

  “算了。”他重重長歎,“是我和盈袖時運不濟……”

  言辭之間,頗有意興闌珊、淒涼蕭瑟之感。

  曲不詢眉頭緊鎖。

  有些話能對沈如晚說,卻不能和他說,自然是因為“曲不詢”和邵元康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若邵元康當真有什麽急事,再去等沈如晚醒來,又得等到什麽時候?

  其實多年交情下,曲不詢對邵元康的人品和堅持多少還是有些信任的,隻恐物是人非、身不由己——譬如陳緣深,本也不是什麽惡人,不也困在這鍾神山裏種了多年的七夜白?

  “你的道侶身體不好?”曲不詢沒追問邵元康想要找沈如晚做什麽,反倒忽然問,“反正陳緣深就在附近,你和他也認識,怎麽沒想過找他買一株七夜白來試試?說不定給你道侶服下就好了。”

  邵元康猛然抬起頭。

  他的臉頰短暫地抽搐了一下,十年過去,邵元康容貌大改,衰老了許多,這樣的反應在他的臉上看起來極度怪異,他目光銳利地盯著曲不詢。

  曲不詢神色半點也沒變,平靜地望著邵元康,把後者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從他那兒買七夜白?用別人的性命來成全我和盈袖?那我和畜生有什麽區別?”過了一會兒,邵元康才用一種看破伎倆的眼神,不無輕蔑地說,“你也不必拿七夜白來詐我,我是不會拿別人的命當我的墊腳石的,這點你大可以放心。”

  不會拿別人的命當墊腳石,不是不會用七夜白。

  曲不詢目光微微一凝。

  他緊緊盯著邵元康的臉,神色沉了下來,語氣冷促,“你在自己身上種過七夜白了?”

  邵元康的表情忽而僵在臉上。

  ===第111節===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隻有眼珠子在眼眶裏轉動著,一遍遍打量著曲不詢。

  曲不詢的心沉到最底。

  每當邵元康被說中心事時,總是這副神態,多少年了都沒長進。

  “你是不是傻?這是能拿來隨便嚐試的事嗎?世上有那麽多靈草靈丹,你偏要用七夜白來試?”曲不詢神色冰冷,壓抑著怒氣,一個個問題劈頭蓋臉地丟在邵元康臉上,“邵元康,我可真是小看了你,誰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是個多情種。”

  邵元康自種下七夜白後年年歲歲,也每每為此忐忑,總覺得他厭惡陳緣深等人拿這樣邪門的靈草做草菅人命的生意,卻又自己種下七夜白,似乎在道義上對不起了誰一般。

  可若說後悔,那也是從來沒有的,對他來說,能以一朵七夜白穩定盈袖的狀態,這是再劃算不過的事。

  故而被曲不詢乍然逼問,他有些慚色也就罷了,卻沒料到曲不詢竟然會勃然大怒,對著他好一通冷嘲熱諷的數落,直接把邵元康給問懵了,滿心惱火。

  他和曲不詢也沒熟到這個份上吧?這人憑什麽咄咄逼人啊?

  可不知怎麽的,從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數落裏,邵元康竟有種極度熟悉的感覺,仿佛一瞬回到了十多年前,他還在蓬山學仙的時候,偶爾做了這樣那樣的蠢事,被長孫寒恨鐵不成鋼地痛斥。

  邵元康愣愣地看著曲不詢,下意識地在後者臉上望了又望,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五官,可眉眼間的神態,卻怎麽看怎麽相似。

  “你……”他張張口,還沒問出口就覺得自己魔怔了,可還是沒忍住,“你到底是誰啊?”

  曲不詢神色沉沉地看著邵元康。

  “你說我是誰?”他皮笑肉不笑般說,“真認不出來了?”

  就連這陰陽怪氣的架勢也像了十成十。

  邵元康心驚肉跳,又覺得自己的猜測未免太過荒唐可笑,閉上嘴沉默了片刻。

  “老寒?”他小心翼翼地問。

  曲不詢冷笑一聲。

  “真不容易。”他說,“我還以為你種花把腦子都種壞了。”

  邵元康大聲說了句髒話,純屬發泄情緒。

  就像是一句還不夠似的,他就站在那反反複複地把單調的字節說了一遍又一遍。

  “怎麽會是你啊?”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曲不詢,忽然抬手,狠狠地給了後者肩膀上來了一拳,“他大爺的,你小子就在我麵前裝了這麽久是吧?裝陌生同門是吧?真有你的,長孫寒!”

  曲不詢神色微微鬆了一些。

  “對於一個會拿自己去種七夜白的人,我也很難一見麵就承認身份。”他不冷不熱地說,“誰知道你和他們是不是一夥的,你說是吧?”

  邵元康又大聲罵了一句。

  “我是那樣的人?”他罵罵咧咧,“我和盈袖要是願意和他們同流合汙,你以為你和沈如晚現在還活著?你們壓根就走不出這座鍾神山!”

  曲不詢挑眉。

  “是嗎?”他不置可否。

  邵元康幾乎是不需猶豫便相信了曲不詢就是長孫寒。

  先前曲不詢有意遮掩身份,行動和言語都和從前有所不同,看起來還沒那麽像長孫寒,但如今不再掩飾,那點神態和臭脾氣展現出來,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會這麽相似。

  對於長孫寒,邵元康自然也沒什麽可保留的,能說給沈如晚的自然也能說給曲不詢。

  “你道侶是鍾神山的山鬼?”曲不詢皺起眉,很快便反應過來,“靈女峰陷落——你道侶的情況惡化了?”

  邵元康心事又浮了上來,方才因和舊友相認而產生的快意又淡了下去。

  “上代山鬼的元靈被收容後帶出了鍾神山,故而盈袖誕生之初便比曆代山鬼虛弱,等到幾年前這些人帶著上代山鬼的元靈回到這裏,盈袖甚至隻能時斷時續地現身。”他心情沉重地說,“當時我想盡了辦法,實在走投無路,隻好去找了陳緣深。”

  那時邵元康已因七夜白的事回過蓬山,試圖稟報又被打發走,回到鍾神山後,又被陳緣深登門警告過。邵元康當時怒不可遏,直接把陳緣深罵走了,此後兩邊就過著互不幹涉、也絕不來往的日子。

  可後來,邵元康把所有堅持和臉麵都放下,舔著臉去了他從前恥於踏足的地方,為了求陳緣深幫他種下一朵七夜白。

  “我做不出踩著別人的命成全自己的事。”邵元康心情複雜,“但我在自己身上種花,我心甘情願,我覺得我沒對不起誰。”

  曲不詢沒說話。

  他忽而想起了那日在鄔仙湖上,沈如晚輕描淡寫地說,花草無善惡,是用它做惡事滿足自己利欲的人該殺。

  “這花種出來本就是為了治病救人的。”他淡淡地說,“大凶大奸也用劍,難道我就不用了?”

  邵元康短暫地笑了一下,有些釋然。

  “其實陳緣深這小子也挺矛盾的。”他說,“我是真看不上他這沒一點擔當的樣子,沒骨氣,他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種人。可要說陳緣深的脾氣,其實是真不錯,我大罵他為虎作倀,後來又找上門找他幫忙種花,他也沒刁難,沒提條件就答應了。”

  可後來這事被翁拂知道了,說有個能讓鍾盈袖擺脫困境的辦法,隻需他們不要來打擾七夜白的事——反正邵元康也去蓬山試過了,不想袖手旁觀也上訴無門。

  再之後,邵元康就從翁拂那裏得到了鏡匣的消息。

  “就連童照辛,也是他給我推薦的,說這個煉器大師可以煉製鏡匣。”邵元康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我記得童照辛和你關係似乎不錯,如果遇到這人你小心,我也不確定他和這些種七夜白的人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曲不詢神色沉凝。

  “也就是因為當初陳緣深幫我種了七夜白,所以前段時間他來問我借鏡匣,說是要救人,我雖然看不上他,到底還是決定還人情,請盈袖出手,在那鏡匣裏附了一點零星的元靈,這樣一來,兩代山鬼不相容,翁拂掌握的那個鏡匣便探查不到他的痕跡了,誰想到——”靈女峰竟然就這麽崩摧了,險些完全傾倒。

  “鍾神山是盈袖的根基,她的元靈還沒被收容,離不開這裏,靈女峰崩摧,讓她大受影響,現在幾乎不能現身,隻剩下元靈了。”邵元康說到此處,無盡的苦澀,“我隻能想辦法提前把她收容進鏡匣——可那鏡匣被陳緣深借走了,找不回來,事到如今,你說還能怎麽辦?”

  曲不詢眉頭緊鎖。

  如邵元康所說,如今他確實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隻能用那個舊鏡匣收容鍾盈袖的元靈了。

  “鏡匣可以給你。”他說,“你能用嗎?”

  邵元康露出苦澀的笑意。

  “我到底也不是法修,怎麽可能會?隻不過這些年一直在學著用,稍稍有了些進益。”他說,“可盈袖現如今的狀態實在太差,我不敢動手,隻能請一個信得過的法修來。”

  可麵對山鬼這樣奇異的存在、鏡匣這般稀罕的法寶,又有幾個人是能信得過的?這信得過的人裏,又有幾個是能催動鏡匣的?

  眼下除了沈如晚,實在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

  “你的道侶當真找不到陳緣深和那個鏡匣?”曲不詢問。

  邵元康厭煩地歎氣,“真的找不到——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就不該把鏡匣借給陳緣深那小子!”

  話是這麽說,可陳緣深拿著鏡匣是為救人,邵元康再是恨恨地想上一千次一萬次,重回到那一刻,他也說不出不借的話。

  “我要是能和那些豺狼虎豹一樣什麽也不在乎,也不至於淪落到今日田地!”邵元康恨聲說。

  憑什麽毫無底線的大凶大奸踩著無數人的性命逍遙度日,每日恪守本分、堅守底線的人卻要處處拘束,做那個最後清賬的人?

  憑什麽?

  曲不詢也無言。

  他默然站在那裏,竟也無話可說。

  “算了。”邵元康終是長歎,“沈如晚還昏迷著,我在這兒再怎麽著急也沒用,再去想想別的辦法,實在不行……”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來,“我,我隻能自己動手,讓盈袖冒險了。”

  曲不詢沉默不言。

  他再怎麽實力過、天資縱橫,也隻是劍修,在這事上有心無力。

  他輕輕一喟,拍了拍邵元康的肩膀。

  “不管怎麽說,今天總歸還有這麽一個好消息。”邵元康勉強笑了一下,“我現在還和做夢一樣——你居然沒死!”

  曲不詢無語。

  他們都聊了這麽久了,邵元康忽然又驚歎起這個了?

  “我早就知道——”邵元康搖搖頭,“當初在雪原上,沈師妹遍體鱗傷、氣息奄奄,還哭著跟我說你死了,我根本就不信,我說老寒不可能死。”

  “這不就被我說準了?”

  曲不詢頓了一下。

  “那時候,你在雪原上遇見她了?”他語氣有些微妙。

  邵元康一點頭。

  “可不是嗎?當時沈師妹進了歸墟好幾趟,隻為了找你。”他說,“你也別怪我不夠兄弟,明知沈師妹殺了你也沒和她絕交。實在是當時見了她的模樣的人,都絕不忍心怪她了!她傷得太重,那樣子真的是可憐極了,要不是被我遇見了,她差一點就死了。”

  邵元康一邊說,一邊還比劃了一下。

  “這麽深、這麽長的傷口,從肩膀到腰後,都是天川罡風留下的,整個人像是被血染過了一樣就連事後重新挑開傷口拔除罡風,也是差點能要命的。”他說著,唏噓般搖了搖頭,“現在你竟和她在一起了,我也沒想到。”

  曲不詢不由怔在那裏。

  他隻知道沈如晚下歸墟找過他,可原來那時她竟受了這麽重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