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5378
  第91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沈如晚剛來鍾神山時, 此處一向是修仙界雲集的勝地,是凡人傳說裏的世外仙山,縱然是冰雪天地, 依然繁華鼎盛、秩序井然, 一派安泰。

  可不過是大半個月的光景, 一場浩蕩劫難過去,人人身上帶傷、神色淒惶, 滿目蕭然。

  行過漫漫山道, 中段幾度斷裂或阻塞,沈如晚走到半山腰時, 前方山道被數不清的山石沉沙覆蓋,附近的修仙者便聚在一起,齊力複通山道。

  走近了, 便能聽見他們在忙碌中的交談聲。

  “……好好的靈女峰怎麽會塌?我真是想不通, 這千年萬年都不塌,偏偏就在今天塌了, 以後不會還要再塌吧?鍾神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太嚇人了, 往後誰還敢住在這兒?”

  “誰說不是呢?我在鍾神山修練了這麽多年, 真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要我說,這真是奇了怪了,天災人禍,總得占一樣吧?要說是天災……這也沒半點跡象。”

  “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人不由問。

  “之前靈女峰崩塌的時候,有個丹成女修出來阻止,她的同伴叫她沈如晚, 這不就是從前蓬山的那個碎嬰劍嗎?”那人壓低了嗓音, 慢慢地說, “怎麽偏偏事情就這麽湊巧,靈女峰崩塌了,她正好就在場?到底是適逢其會見義勇為,還是自己弄出來的爛攤子自己收拾,各位自己思量吧。”

  曲不詢就在沈如晚身側,聽到這裏,不由皺起眉,偏頭望了過去,幾個修為不高的修士正合力將一塊小樓高的山石從山道上搬開,行動頗為艱難,可聊起閑篇,竟一點也不嫌累。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沈如晚,卻見她眉眼淡淡的,昏光雪意映在她頰邊,襯得她神色也晦澀難辨,可萬般容色裏,唯獨不見意外。

  ===第108節===

  “你這揣測未免太惡毒了,她本來就是神州有名的急公好義,正好在鍾神山,遇見這樣的事當即出手,又有什麽好奇怪的?要不是她,誰知道靈女峰崩塌後會亂成什麽樣,現在你這麽揣測她,以後誰還敢站出來?”

  “我也沒說靈女峰坍塌一定是因為她,這不就是順便一猜嗎?”先前猜疑的人也不惱,笑嘻嘻地說,“我隻是覺得實在太巧——況且,憑什麽就說我的猜測沒道理?在這群大人物的眼裏,我們這種普通修士,又何時算是個人了?”

  這話一出,周圍幾人也都不說話了,隻剩下零星幾聲不尷不尬的笑聲,把這話敷衍過去,一時俱是默然。

  沈如晚垂眸站在那裏,明明旁人正說的是她的閑話,可她竟也就這麽默默地聽著。

  這樣的話,她實在是聽了不知多少回了。

  可她沒說話,站在她身側的曲不詢卻忽而哂笑。

  “我算是明白,這世上怎麽總是惡人活得恣意了。”他聲音不輕不重,像是隻對沈如晚說,可又剛好能被那幾個修士聽見,“可見現在無論你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最後都被打為同類。做了好事人家便揣度你是否有陰謀,做了壞事又揣測你也許有苦衷——那還不如大家一道做盡惡事,世人說不定還把你往好處想。”

  無論是曲不詢,還是當初在蓬山時的長孫寒,都不像會對陌路人隨口的交談置喙的性子,他驟然開口,那幾個路人還未驚愕,沈如晚倒是立時朝他看了過去,神容忡怔。

  “你這是做什麽?”她心緒複雜,低聲問他,“人家隨口聊天,管他作甚?”

  曲不詢眉毛也沒動一下。

  “怎麽了?我也是隨口同你聊兩句,不可以?”他反問。

  沈如晚一時無言,餘光瞥見那幾個修士尷尬又難堪地朝他們望過來,頓了一下,隻是一哂。

  她早就習慣了。

  當初沈氏覆滅時,有許多人揣測她是想殺人滅口,又或者猜她沽名釣譽,哪怕有蓬山為她擔保,也要再多說一句“她本就是沈氏弟子,若沈氏做了什麽惡事,也該有她一份才對,怎麽她大開殺戒,反倒把自己摘出來了?”

  當她什麽也不做時,沒有人在意她,也沒有人會詆毀她;可當她盡力想去做點什麽,便全都成了沽名釣譽,閑言碎語如山高,隻想將她壓垮。

  到了她退隱,又人人說她的好了。

  沈如晚不怪誰,也不恨誰。

  這世上有翁拂這樣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人,也有當真沽名釣譽的人,誰又分得清真假?便如眼前這幾個修士,實力不夠,全無自保之力,往往隻能任人宰割,自然滿心憤憤和不安,信不信她,都是情理之中。

  她隻是覺得很累。

  “說了又有什麽用?”她語氣淡淡地說,可又不知是說給誰聽,“想揣度你,就非得揣測到底不可,你就是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也不信。”

  這話說得那幾個修士更為尷尬了,硬著頭皮要挪開眼,卻又在他們身上一凝——方才力挽狂瀾的不就是一男一女兩個丹成修士嗎?那這個女修,不會就是沈如晚吧?

  猜到此處,那個頻頻質疑的修士臉色也一白,恨不能立時遠遁逃離這裏,可又知道自己的遁術哪比得上丹成修士?逃也沒用,幾乎兩股戰戰,白著臉戰戰兢兢地望著沈如晚。

  可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誰也沒朝他們看上一眼。

  “他自揣度他的去,被我聽見就是不行。”曲不詢不冷不熱地說,“我不愛聽,也不許旁人在我麵前說。”

  沈如晚沒忍住,偏過頭看他。

  “這說的是你還是我啊?”她目光微妙地在他麵上旋了一旋。

  她這麽說,已是變相承認自己就是沈如晚了,那幾個修士麵如金紙,大氣也不敢出。

  曲不詢不語。

  要想練就她這般視若尋常、一語不發,究竟要見過多少風刀霜劍?

  他不說話,沈如晚也不追問。

  她微微垂眸,很淺地翹了一下唇角。

  被山石覆蓋的山道裏,忽而傳出了一陣古怪的敲擊聲。

  那幾個正在搬開山石的修士原本還在戰戰兢兢地留心他們,冷不丁聽見這聲音,嚇了一大跳,差點以為靈女峰又要崩塌,連連退了好幾步,這才發現這聲音不像是山棱崩塌,反倒像是有人在山體內部想要出來。

  “不會是方才靈女峰崩塌,被困在裏麵的吧?”

  沈如晚微微蹙眉。

  方才她催動鏡匣扶正靈女峰,留意著沒有裹挾山體表麵的人,按理說不應當有人被困山中。

  她想到這裏,不由抬步走了過去。

  山體中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交談聲,像是裏麵藏著不少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什麽,最後達成一致,一聲巨響裏,麵前的山石驟然炸開,碎石向四麵八方飛濺,沈如晚還站在不遠處,便見碎石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她抬手,想要禦使靈力擋住碎石,卻覺經絡酸澀刺痛,渾身靈力仿佛是幹涸的河床,從前大濤大浪洶湧不絕,如今卻隻剩個底,慢慢地淌著,根本來不及。

  沈如晚心裏一沉,隻怕是措手不及。

  她從前又何曾想過,她竟會有被碎石子砸個遍的一天?

  可還沒等那碎石子落下,她手肘忽而被人猛然一拽,將她拽得往後退了兩步,金色匕首浮在她麵前,滴溜溜轉得仿佛陀螺,將四麵八方的碎石子一個不落地擊飛出去。

  破開的山石後,忽而爆發出一陣山搖地動般的歡呼聲。

  “出來了!我終於出來了!”山石後一馬當先衝出個形銷骨立的修士,分明瘦得如同骷髏一般,眼睛卻亮得驚人,他臉上的那種狂喜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令任何試圖描繪的言辭都無力失色,“我從那個鬼地方逃出來了!我不用死了!”

  那幾個正在清理山道的修士聽得雲裏霧裏,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沈如晚卻是猛然上前一步,“你們是被關在靈女峰內的藥人?”

  一個又一個骨瘦如柴的修士從後麵爭搶著擠了出來,明明已是黃昏,隻剩下晦暗的昏光映在他們身上,他們一個個卻仿佛見到了什麽珍寶,顫抖著伸手,似是想把光也留住。

  不知不覺,淚已爬滿臉頰。

  聽見沈如晚提起“藥人”這兩個字,這狂喜的場麵便忽然凝滯了,好似忽然被誰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沒有人說話。

  他們沉默著,用畏懼而隱約敵視的目光望著她。

  “你說什麽東西?”最先出來的那個形銷骨立的人第一個開口,語氣很蠻橫,帶著一種沒有任何底氣、強撐出來的無禮,“什麽藥人,沒聽說過,別來煩我們。”

  可沈如晚已確定他們就是先前被關在靈女峰內的藥人。

  “翁拂他們是我殺的。”她想也不想,急切地向前走了幾步,“你們是從靈女峰內逃出來了?怎麽出來的?陳緣深呢?是他把你們放出來的嗎?”

  她說出翁拂和陳緣深的名字,讓這些藥人都不說話了。

  “你是說陳先生……那個人?”最先出來的藥人沉默了一會兒,問她,“真的是你殺了那些人嗎?陳……他是你的什麽人?”

  沈如晚急不可耐般向後一伸手,拉著曲不詢上前一步,指著他說,“翁拂是他殺的,白飛曇是我殺的,我叫沈如晚,我是陳緣深的師姐,不會騙你們的。”

  曲不詢被她猛然拉過去做人證,不由有幾分無奈,她這實在是關心則亂了,這些藥人又不認識他,也沒見到他擊殺翁拂,把他拉到前麵來又有什麽用?

  可他目光一偏,落在她臉上,望見她眉眼間難以掩飾的焦躁和惶急,不由又是一頓。

  “是,翁拂和盧玄晟都是我殺的。”曲不詢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你們被關在一扇曜石門後,我親眼看見陳緣深進去。”

  他說到這裏,反客為主地問道,“方才靈女峰動蕩,你們怎麽出來的?”

  “沈如晚”這個名字一出,就已有人願意信了。

  “沈前輩,那個陳先生是你的師弟啊?”有藥人情不自禁地說,“你名聲這麽好,怎麽會有這樣一個敗類師弟?你知道他這些年都幹了什麽嗎?他把我們當藥人,種那種要命的花!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他打死了,免得他玷汙了師門清譽!”

  這話像是當頭一擊重錘。

  方才聽見旁人暗地裏揣測她扶峰嶽於將傾是沽名釣譽、賊喊捉賊,沈如晚臉色也沒變一下,可此時被這般不輕不重的言語當麵說著,她原本便因靈力透支而蒼白羸弱的臉頰,忽而慘白了起來。

  沈如晚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半句話也說不出。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最先開口也是最先出來的那個藥人聽見這話,竟也不悅起來,回過頭瞪了說話的人一眼,“當初不也是你說,陳先生身不由己,和我們一樣不自由,怪他做什麽?怎麽現在人家把你救出來了,你反倒說人家壞話?”

  另一個藥人半點不示弱,“當初我是真以為他沒辦法幫我們,可現在你們都看見了,他是有辦法讓我們逃出來的,隻是他為了自保,不願意幫我們,就拿我們的命去換他自己的安穩!他還好意思在我們麵前裝和善?我不罵他這個自私的懦夫,難道還要謝他?呸!”

  沈如晚嘴唇微微顫抖著。

  她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頭,隻覺萬般滋味到心頭,難堪極了。

  這難堪既是為了陳緣深,也為她自己。

  為什麽偏偏總是她攤上這樣的兩難?

  可當真遇上,她又能怎麽辦呢?

  她可以半點不在乎旁人的猜疑和惡意揣度,反正她都習慣了,可陳緣深是她僅有的親故。

  最先開口的藥人緊緊皺著眉,其實細看去,他也隻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隻是因為被當作藥人種過七夜白而形銷骨立,一時看不出年紀罷了。

  “雖然他是有些對不起我們,但最終還是冒著危險救了我們……”說到這裏,竟也似是說不下去了,梗在那裏,望向沈如晚,神色複雜,“他拿了個匣子一樣的法寶,跟我們說這東西能夠讓其他人查探不到我們的蹤跡,讓我們自己想辦法逃出去。”

  沈如晚微微蹙起眉。

  她抿著唇重複,“匣子一樣的法寶?”

  她心裏不知怎麽的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預感來,幾乎失了所有條理,在周身尋了半天,隻為去尋方才把東西放在哪裏了,可哪也沒找到,還是身側曲不詢一伸手,遞到她眼前,掌心托著一方鏡匣,正是收容了上代山鬼元靈的那一方鏡匣。

  沈如晚想也沒想便將那鏡匣舉了起來,“是這樣的鏡匣嗎?”

  最先開口的少年藥人凝眸看了一眼,“就是這樣的!”

  陳緣深竟不聲不響地拿到了一方鏡匣。

  可他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若鏡匣裏沒有山鬼元靈,又怎麽能隔絕翁拂的探查?

  沈如晚唇瓣止不住地顫抖。

  “那他人呢?”她急迫地追問,“他和你們一起出來了嗎?”

  最先開口的少年藥人搖搖頭,欲言又止,“他說他得留在那裏,才能一直隔絕查探,讓我們先走,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出來。”

  陳緣深拿著鏡匣留在靈女峰裏了。

  方才靈女峰巨變,他一個沒多少自保之力的普通靈植師,能怎麽從裏麵出來?山崩地裂,他就在正中,又怎麽在裏麵保住自己的命?

  沈如晚頰邊最後的血色也褪去了。

  她呼吸一滯,怔怔地望著少年藥人,半晌沒說話。

  “你居然還有這好心腸去擔心他?”方才讓沈如晚清理門戶的藥人嗤笑,“你被他種了花,不恨他也就罷了,居然還擔心他?一身耗子命,卻去操心貓。他拿著那麽好的寶貝,誰信他沒點自保之力啊?他那種懦夫,要不是確定了自己能活,怎麽可能來救你?說不定比你我走得還快——你真信他會留在原地給你斷後啊?”

  這話並不好聽,可卻像是忽而給沈如晚注入了一腔希望。

  她猛然攥緊了手裏的鏡匣,抬眸望向曲不詢,眼瞳裏像是升起一股幾乎懾人的光芒。

  “我要找他。”她說,聲音不自覺地冷凝,可望著他,又頓了一下,“我沒靈力了,你能幫我嗎?”

  曲不詢眉頭緊鎖。

  他望向沈如晚蒼白的麵頰,對上她那雙幾乎滿是希冀的眼睛,沉默。

  “沈如晚,”他低聲說,“你神識早就透支了,現在強行催動,一不小心是會要命的!”

  沈如晚想也沒想。

  “我會小心的。”她斷然說,“哪裏就有那麽嚴重了?不過是個精巧些的法寶罷了,我怎麽可能受傷?”

  曲不詢本來隻是皺眉,聽她這般不當回事,心底不由升起一股無名火來。

  “你不會受傷?那你現在靈力和神識是怎麽透支的?”他聲音沉冷,每個字都仿佛強行抑製著怒火,“你師弟的性命安危重要,你自己就不值一提是吧?”

  ===第109節===

  沈如晚胸腔劇烈地起伏著。

  她像是滿腔希冀忽而被冰雪澆滅了一般,靜靜地站在那裏,半晌不言。

  過了許久,她才抬起手,設下一個隔絕禁製,把她和曲不詢圈在裏麵,周圍頓時隻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那不然我能怎麽辦呢?”她問他,聲音也竟慢慢平靜下來了,有種讓人心悸的沉寂,“我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一點都不管嗎?萬一他還活著呢?連我也要放棄他嗎?”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過去無可挽回地一點一點消耗。

  連她自己也被吞沒。

  “當初你墜入歸墟,我也追下去找你的。”她說,不知何時眼底竟已盈滿了淚,“我不該下去嗎?如果當時你也在場,你會希望我轉頭就走,不要去找你嗎?”

  曲不詢微怔。

  他凝神望著她淚光盈盈的眼眸,下意識伸出手去拉她。

  沈如晚驀然躲開了他的手。

  “我沒幾個親故了。”她喃喃地說,“每少一個,就永遠沒了。”

  她緊緊握著那方鏡匣,神色漠然,強行運轉起枯槁的靈力和神識,忍著撕裂般的痛楚,決然地催動了鏡匣。

  作者有話說:

  這章才叫《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