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二)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603
  第90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二)

  煌煌靈女峰, 白日時還是鍾神山十三峰中最高聳入雲的,到了黃昏時,竟變成了最矮的那一座, 哪怕修士總說滄海桑田, 也從未見過一朝夕間山河改易, 可謂驚天動地,誰也想不到。

  幸而, 能久居鍾神山的都是修士, 在方才那一場巨變裏總有許多手段來保命,不必如凡人一般在災變麵前束手無策、絕望赴死。

  能否活下來, 一半看手段,一半看天命,運氣不佳的, 便成了黃昏時一片哀切哭聲中的離魂。

  沈如晚行動很慢。

  她靈力和神識都已透支了, 強行催動隻會損傷元氣,沒有一兩個月恢複不了, 她隻能像個凡人一樣,放棄遁術, 用腳步丈量每一寸新生的山道, 在碎亂的山石間艱難騰挪,偶爾踩在蓬鬆的冰雪上,腳步打滑,向下墜去,險些跌下靈女峰。

  曲不詢緊跟在她後麵,三兩步躍到她身側, 手臂一伸, 圈在她腰間將她攬了回來, 不輕不重地把她扶在肩頭,動作太急,牽動了背後的傷口,他微不可察地皺眉,轉瞬又按捺下去,垂眸望了沈如晚一眼。

  “這時候我是不是該笑你一聲——法修?”他似笑非笑。

  劍修還要淬煉軀體,法修卻修習法術,注重靈力、不重軀體,如今靈力和神識透支,連下山也要磕磕絆絆。

  每每被她取笑不懂法術,總算輪到他笑一回了。

  沈如晚著惱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詢和她想象中的長孫寒的樣子實在相差太遠了,她從前根本想不到那個寒山孤月般的蓬山首徒竟然還會記仇取笑人。

  “隻許你說,我就說不得?”曲不詢挑眉。

  沈如晚無話可說。

  她沒好氣地揮開他的手,“沒用的法修用不著你,行了吧?”

  曲不詢歎了口氣。

  他垂眸看她冷著臉往前走,搖了搖頭,一伸手,扶住她胳膊。

  沈如晚偏頭看了他一眼。

  曲不詢直直望著前方,目不斜視。

  可扶在她手肘後的掌心如此灼熱有力,半點也不曾鬆開。

  沈如晚的心情又慢慢複雜了起來。

  再往前十年,她又哪裏能想到,長孫寒還有這樣的一麵呢?

  “你以前在蓬山的時候,也是這個脾氣嗎?”她問。

  曲不詢瞥她一眼。

  他又有什麽脾氣了?

  “當首徒的時候,總得為宗門弟子做個表率,以克己自持約束自身。”他語氣平淡地說,“現在自然不一樣了,現在誰認得我是誰啊?”

  他含笑,輕描淡寫,“無名之輩,自然無拘無束。”

  沈如晚怔在那裏。

  她微微偏過頭去看他,曲不詢神色宛然自適,沒有半點不平,反倒有種風輕雲淡的灑然。

  到了唇邊的話語也凝結,她抿著唇,心裏頗不是滋味。

  從一呼百應、萬人景仰的蓬山首徒,到被人追殺、人人鄙夷的所謂逃徒,一場大夢後再醒來,改換容貌和名姓,成了這俗世裏輕飄飄沒有一點分量的局外人,這般大起大落,有幾個人能接受?

  若曲不詢頹廢自傷,她固然憐他,倒也不會這麽不是滋味;偏偏他越是自適不羈,她越是心緒複雜。怎麽偏偏就他豁達?

  可話又說回來,曲不詢若不豁達,又能怎麽辦呢?

  ===第107節===

  沈如晚緊緊抿著唇,垂眸,半晌才開口,“誰說沒人認得你?我現在不就認得?”

  曲不詢一怔。

  他朝她望去,可沈如晚隻是垂著眼瞼,側影翩然沉靜,半點沒有同他對視一眼的意思。

  曲不詢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

  許久,他才忽而一笑,“說得也是,至少還有你記得我。”

  沈如晚說的是認得,他偏偏說記得,她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可這回曲不詢隻是半歎半笑。

  沈如晚不由默然。

  若非曲不詢自己坦白,她也確實認不出他就是長孫寒,他若介意這個,她也確實隻能算記得他。

  “從前連話也沒說過一句,唯一的交道就是給了你一劍,我還記得你就不錯了。”她不知什麽滋味地說,硬梆梆的。

  曲不詢頓了一下。

  “可不是嗎?”他語氣忽而微妙起來,“自然是比不上你心裏的那個師兄,讓你魂牽夢縈。”

  沈如晚不由怔了一下。

  什麽師兄?他這又是在說什麽?

  她有幾分不確定,“哪個師兄?”

  曲不詢心裏梗著口氣。

  分明是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心裏有個朝思暮想、無人可比的師兄,連那日妖精般攀過來時也不忘拿來作踐他一番,誰想沒過幾日,竟然沒事人一般問他說的是哪個師兄了。

  他氣得冷冷笑了一聲。

  “還能有哪個師兄?”他語氣涼涼的,“不就是那個‘沒有人能和他比’的師兄嗎?”

  沈如晚滿眼迷惘地望著他。

  她心裏那個“沒有人能和他比的師兄”,不就是他嗎?曲不詢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如今這又是發的哪門子陰陽怪氣?

  “你……”她心底驟然生出一個令她自己難以置信的猜想,怔怔地看著他,唇瓣微微顫著,試探著問,“原來,你不知道?”

  曲不詢沒明白她這打的是哪門子的啞謎。

  “我知道什麽?”他微一皺眉,用探究的目光望著沈如晚,“之前我坦言身份,你也追著我問是不是早知道,如今又問我是不是不知道——我究竟該知道什麽?”

  沈如晚喉頭也幹澀。

  她心思紛紛亂亂的不像話,千言萬語都堵在唇邊,卻又說不出來。

  怎麽可能?曲不詢竟然不知道她曾暗暗戀慕他?

  可那日他分明……是了,那日他隻說他知道她心悅他、在意他,卻沒說是知道她從前還在蓬山時就心悅他,若曲不詢說的是他們重逢後她喜歡上他,那也完全說得過去。

  原來,是她自己誤會了?

  沈如晚隻覺難以置信。

  既然邵元康早就猜出她暗暗戀慕長孫寒,以他們兩人的交情,邵元康怎麽可能沒有告訴長孫寒呢?

  “沈如晚?”曲不詢皺眉。

  她像是忽而一驚,回過神來。

  “我……”沈如晚匆匆挪開目光,心裏亂糟糟的,本來她都接受了長孫寒早就知道她戀慕他、隻是當時對她沒有半點旖旎心思,因此和她沒有交集,如今卻又發現事實也許並非如此,叫她怎麽自處?

  若要追問,難免被曲不詢猜出端倪;若要坦誠……原先她能接受是因為她沒得選,現在有得選了,她又說不出口。

  ——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啊?

  離開鍾神山前,她非得去找邵元康問個清楚不可——邵元康當初到底有沒有同長孫寒說起過她的事?

  “不知道就算了。”沈如晚垂著眼瞼,低聲說,“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曲不詢給她氣笑了。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若真不重要,她當初何至於一腔哀婉淒惻,待他如拒千裏之外?

  “是,我的事都不重要。”他輕笑,不無輕嘲,“隻有你師兄和師弟最重要。”

  沈如晚心裏本來就沉甸甸地掛著陳緣深的事,不過是和他多說了幾句,轉移了心神罷了,此時被他一提,萬般心思壓在心頭,五味陳雜。

  “你這又是說的什麽怪話?”她從前做夢也沒想過,這般言語竟會是長孫寒同她說的。

  曲不詢不語。

  他神色沉鬱冷肅,沒去看她,唇卻緊抿成一條線。

  沈如晚一半是憂心陳緣深,一半卻又不免頻頻望著他,眉頭蹙了又蹙,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反手挽住他的胳膊。

  “當初是誰同我說,人人都有情竇初開的時候,保證不再提了?”她微微仰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怎麽曲不詢變成長孫寒,從前的承諾都不作數了嗎?”

  曲不詢不言。

  他眉眼沉冷如冰,薄唇緊抿,半晌不說話。

  沈如晚輕輕叫他,“長孫師兄?”

  曲不詢心口驀然一顫。

  他胸腔裏莫名酥酥麻麻的,仿佛隱約捉到些頭緒,可又理不清楚,凝在那裏半晌,轉過頭來,沒好氣地望了她一眼。

  從前他隻說,不在她麵前貶低她的好師兄,可沒說不提。

  況且,在他麵前把他貶得一文不值的還不是她?

  可如今她人都已經在他身側了,再翻來覆去提過去又有什麽意思?

  曲不詢盯著她看了許久,終是歎了一聲,微一哂笑,“那什麽時候沈師妹心裏也有長孫師兄呢?”

  沈如晚越發確定他是真不知道她曾暗暗戀慕他,也全不知道她說的那個師兄就是他,甚至還真以為他在她心裏比不上那個所謂師兄。

  她垂眸,又是想歎又是想笑,終是難以置信。

  過了半晌,她終究還是忍不住。

  “你怎麽這麽呆頭呆腦的?”她半是嗔半是惱,“平時不是很機靈,連我口是心非也能看出來的嗎?”

  曲不詢偏頭望她,微怔。

  “當初我越是迷戀你,越要說你不如他,平時能看明白,怎麽忽然又看不明白了?”她惱火極了,“不然我難道會說,我喜歡你喜歡得決心把他給忘了?我是會說那種話的人嗎?”

  她當時真的決定放下長孫寒了,隻是沒想到曲不詢就是長孫寒,讓她一番掙紮自問都白費。

  沈如晚想到這裏,又不免惱怒,狠狠地瞪了曲不詢一眼。

  等她問過了邵元康,不管這人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她暗暗戀慕過她,她也不想告訴他了。

  “笨死你得了!”她咬牙切齒。

  曲不詢怔在那裏,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天光早已昏沉,映在他幽邃眼瞳,無端晦澀,讓人不由地溺在那幽邃中,挪不開目光。

  “走了。”沈如晚卻又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抿唇,轉身要走,“我還忙著要去找陳緣深。”

  曲不詢輕輕笑了一下。

  “行。”他說,攤開手放在她麵前。

  沈如晚冷冷地盯著他伸出來的手,沒動。

  曲不詢歎了口氣。

  他伸手去拉她,卻被沈如晚一下子打開,他也不惱,反手用力握緊她的手。

  沈如晚甩了一下,沒把他甩開。

  她撇開臉,不再看他。

  天寒地凍,一場兵荒馬亂,萬物支離破碎,她也心緒煩亂,惴惴不安地想著自己是否又要麵臨一場背叛,又或者這次她真的能留住誰。

  她從沒留住過誰。

  可唯獨這一次,和從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等我找到陳緣深,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頓。”沈如晚喃喃地說,“不管怎麽說,他從前做過錯事,也要想辦法帶著他贖罪還債。”

  曲不詢看她一眼。

  可沈如晚誰也沒看。

  她隻是微微仰起頭,凝望著蕭疏風雪茫茫的天空,那張清瘦秀美、骨肉勻停,美得鋒銳清寒的麵頰上,也泛出一點近乎天真的歡悅。

  “真好。”她說,如夢似幻,無限憧憬,“這是第一次,我還來得及做點什麽。”

  曲不詢凝望著她眉眼昳麗光彩。

  不知怎麽的,他忽而噤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