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12-29 22:13      字數:8087
  第79章

  燕翎思忖片刻,並未去見蕭元朗,他這會兒心情不錯,若見了蕭元朗指不定要被氣死,好不容易將人哄得肯親他,若生了嫌隙得不償失。隻吩咐雲卓將蕭夫人的食盒與包袱送了過去,上回他將折子退回去,保全蕭元朗,這回雖對王執下手,卻也是計劃將蕭元朗摘開的,救人救到底,即便寧晏不走這一趟,蕭元朗遲早也會被放出來。

  他每每吃味,寧晏都會來哄他,就是不知她什麽時候掀一掀醋缸,他也好表現表現,可惜小妻子過於從容淡定,鮮少鬧脾氣,燕翎是一身本事無用武之地。

  夜裏燕翎回來,寧晏也不催問,她既然察覺丈夫對表兄多有忌諱,就不會蠢到處處去提,這場婚姻漸入佳境,卻還沒牢固到無懈可擊。燕翎見她不聞不語,心裏最後那點不適也煙消雲散。

  第二日下午,蕭府傳來消息,蕭元朗已被放出來,寧晏鬆了一口氣,蕭夫人欲登門致謝,卻被蕭元朗給攔住,“人家未必高興見到您,您就在家裏待著,別連累她。”蕭元朗神色疲憊,扔下這話回了房。

  蕭夫人看著兒子消沉的背影,心痛不已。

  七月二十這一日,王氏出了月子,這是燕璟第一個孩子,寧晏問徐氏如何操辦滿月酒,不成想王氏那邊放話不許辦酒,徐氏很納悶,這是國公爺第一個孫女,怎麽能不辦酒,傳出去還以為燕家嫌棄女兒呢,燕璟過來回話,

  “她說家裏剛辦了酒,又大辦,沒得折騰親戚們,而且王家如今正在風口浪尖,怕也沒心情來吃酒,娘,總之就依她吧,兒子也好過些。”燕璟滿臉疲憊。

  自王嫻開始坐月子,燕璟便沒睡過一個好覺,王嫻生孩子前不言不語,整日冷著臉極少有個笑容,生完孩子,情緒變得起伏不定,今日不是為這事爭吵,明日便是嫌丫鬟伺候不盡心,孩子哭鬧得厲害,王嫻越發動氣,這個月子簡直是雞飛狗跳,燕璟好哄歹哄,再好的性情也被磨出繭。

  徐氏心疼兒子,卻還是勸道,“璟兒,有的婦人剛生完孩子,喜怒不定,你多擔待些,等過一陣子就好了。”燕璟悶悶不說話,最終擺擺手離開了。

  王嫻的脾氣徐氏了解,拗得很,她現在性情多變,若拂了她的意,回頭事情鬧大也不好看,於是便吩咐寧晏,“先擱下吧,回頭辦周歲宴也是成的。”

  寧晏樂得省一筆銀子落個清閑,於是應下了。

  待她要轉身離開,徐氏忽然想起一樁事連忙叫住了她,“哎呀,瞧我給忘了,過幾日是你生辰,你打算如何辦,這是你在燕家第一個生辰,無論如何不能冷清了,幹脆一起辦了。”

  徐氏笑得有幾分尷尬,她這段時日太忙,將寧晏生辰給忽略了,前腳不給孫女辦酒,這會兒寧晏怕是想辦也會拒絕。

  果然聽見寧晏淡聲道,“我不愛過生辰,若母親疼惜我,便讓我偷一日懶。”這倒是寧晏的真心話,除了在穆家的三年,她從未過過生辰,每回也就榮嬤嬤給她煮一碗長壽麵,林叔給她備一份生辰禮。

  徐氏很過意不去。

  這幾日燕翎回來得很晚,寧晏猶豫要不要與他提生辰的事,沒別的意思,畢竟是夫妻,就想那一日他早些回來陪她吃一碗長壽麵,正想開口,反而是燕翎先問她一樁事,

  “陛下臨時決定將今年的秋獵提前,過兩日便要啟程去西山行宮,你是打算一道去秋獵,還是留在家裏?”

  ===第98節===

  撞一塊了,寧晏微有懊惱,便問,“那你呢,你要隨駕嗎?”

  燭光被簾帳遮去大半,一點微弱的火光跌入他眼裏,化做春日裏的三分柔情,他捧著她麵頰,輕聲問,“你想去,我便陪你去,你不想,我便與舅舅請旨留守內閣當值。”

  寧晏眼眶一瞬間漫上洶湧的酸意,去年行宮秋獵,他把她一個人丟在行宮,今年卻為了她放棄隨駕,她手輕輕捏著他衣領,帶著點軟糯,“我想留在家裏,”她並不喜歡熱鬧。

  “好,,”燕翎將她圈入懷裏,

  寧晏貼著他利落的鬢角,仰眸瞥著他挺拔的劍眉,軟聲問,“二十八這一日,你得空嗎?”

  燕翎微微彎了彎唇,下顎往她額尖蹭了蹭,“沒空,,”他要陪某個小東西過生辰。

  寧晏聞言眼底的光一瞬間黯淡下來,沉默片刻,“哦”了一聲。

  燕翎笑了笑,也不與她解釋。

  次日秋獵的旨意下來,燕玥回了府,嚷嚷著想讓秦氏隨她一道去玩,徐氏念著王氏剛出月子,估摸著悶壞了,也提議王氏夫婦隨駕,將孩子和乳母留在家裏,由她看著,王氏答應了,徐氏以為寧晏與燕翎肯定會伴駕,不成想寧晏不去,

  “也好,那我們娘倆在家裏作伴,回頭我給你過生辰。”

  寧晏笑了笑。

  燕玥等人這才曉得寧晏生辰到了,麵露尷尬,幹巴巴說了一句,“倒是不好陪大嫂過壽了。”

  寧晏並不在乎她們,自然也就無所謂。待次日,人人提前把禮物送了來,寧晏沒細看,就吩咐榮嬤嬤登記造冊,回頭按照規格還禮便是。

  夜裏崔玉等人又在明宴樓湊了一桌酒席,依照慣例給燕翎遞個訊,沒料著他會來,結果燕翎如期而至,還主動吩咐周管家上菜,一副東道主的架勢。

  大家不免議論起隨駕西山的事,卻見燕翎特意加重了下語氣,

  “二十八這一日我媳婦生辰。”

  臨川王世子側眸瞧他,“所以你這回不去了?”

  燕翎擒著酒盞晃了晃,酒波微漾,“我當然不去,我問的是你們。”

  “我們?”大家交換了個眼色,

  “對,我媳婦生辰。”燕翎再次強調。

  大家瞬間意會,看著燕翎明明求他們卻端著架子的模樣,又氣又笑,捶胸頓足道,

  “可以啊,兄弟,這回上道了!”

  崔玉拍了一把他的肩,豪氣衝天,“成,咱們留下來給他捧場,正好,今年明宴樓的單全都記他頭上。”燕翎無話可說。

  周管家再次抽了抽唇角,默默回到賬房翻了翻崔玉等人的賬目,心疼地捏了捏眉心。

  這姑爺如此大手大腳,明宴樓養不起。

  大家傳杯換盞吃得好不痛快。

  七月二十四這一日,京城大半官宦女眷隨駕西山,太子與三皇子也跟著一道去了,內閣隻剩下首輔程鑲與燕翎當值,家裏一下子冷清不少,寧晏來了小月子,幹脆歪在塌上歇著。

  老太醫給她把完脈,開下最後一張方子,待小日子這幾日吃了,宮寒也該清除得差不多,老太醫的藥效果極好,寧晏這一回肚子不疼,身上也不覺得冷,除了小腹微有些脹,幾乎沒有反應,心裏歡歡喜喜的,國公爺那位姨娘不聲不響給他添了個女兒,家裏處處有喜事,寧晏盼望著能輪到自己。

  就這麽歇了四日,月事走的幹淨,寧晏渾身通泰,早起去給徐氏和國公爺請安,夫婦倆正抱著小孫女哄,小孩兒跟著爹娘夜裏總要哭幾回,這幾日睡在容山堂反而安生了,都說隔代親,徐氏念著沒給孫女辦滿月酒,偏疼了幾分,小嬰兒生得像燕璟,那眼神兒眯起來與燕璟幾乎一模一樣,國公爺特別愛,逗了好幾回,瞥見寧晏進來,朝邵管家招了招手。

  邵管家捧著個錦盒奉給寧晏,寧晏摸不著頭腦,“父親,這是什麽?”

  以往家裏孩子聚在一團,寧晏隱在當中乖乖巧巧並不顯眼,今日就她一人在,國公爺看著她不覺露出幾分父親的憐愛,

  “孩子,你嫁進來快一年了,這一年你的功勞我與你母親都看在眼裏,若非你,國公府不可能這般蒸蒸日上,都說娶妻娶賢,娶你這門媳婦,是我們老燕家賺了。”

  這是對寧晏最大的肯定。徐氏也在一旁摟著孩子連連點頭。

  寧晏露出淺淺的笑,施禮道,“也是父親與母親愛重的結果。”

  國公爺頷首,指了指盒子,邵管家替他打開,寧晏瞄了一眼,這是一隻檀木金漆描百子送福圖的香奩,裏麵有四層,擱著一套點翠首飾,從玉笄,簪子,華勝,耳環到金璫瓔珞整整一套,做工精細,顏色鮮豔,十分奪目。

  國公爺道,“這是我第一次立下軍功,先皇賞了我一千兩銀子,我興致勃勃去市集給你祖母挑的一套首飾,你祖母捧著這些點翠含著淚,說是我用命換回來的,舍不得戴,她一輩子也就看過幾回,不曾上過身,臨終前交給我,讓我留給後人。”

  “我連你母親都沒舍得給,今日你生辰,我將它給了你,孩子,無論家裏有多少如意不如意,這裏永遠是你的家,不必擔心寧家尋你麻煩,也不用怕燕翎欺負你,爹爹永遠都是支持你的。”

  寧晏平日是個很淡漠的人,她極少被人撼動,但今日國公爺這番話,還有最後那一句“爹爹”,著實令她動容,她嘴唇蠕動著,慢吞吞露出一絲笑容,“謝謝您,,”

  她長了這麽大,都不曾從寧一鶴嘴裏聽過“爹爹”二字,不成想這份遲來的父愛在國公爺這裏得到零星的彌補,即便寧晏明白國公爺能給她的愛極其有限,但僅僅一點就夠了,她已滿足。

  徐氏心裏很明白,國公爺平日雖疼愛底下幾個孩子,但該給長媳的尊榮與體麵,他一點都不含糊,這個家終究要交到誰的手裏,他的態度是很鮮明的。

  徐氏給了她一對赤金鑲綠鬆的鐲子,寧晏不肯收,徐氏卻笑著打趣,

  “怎麽,你父親給的你收得利索,卻不肯收我的,是不認我這個婆母了?”

  寧晏紅著臉,無奈收下,“兒媳是不忍您破費。”

  原本要在容山堂用午膳,卻聽得婆子來報,說是長公主府的庫房失了火,寧晏大急,連忙跟國公爺與徐氏告罪,帶著如霜與如月匆匆趕往長公主府。

  下了馬車,府門口一個人都沒有,寧晏越發擔心,提著裙擺躍上台階,信手推門而開。

  濃烈的香馥撲鼻而來,各式各樣的花盆整齊有序擺在庭院當中,放眼望去,十來位穿著粉色宮裝的婢女來回穿梭在廳堂當中,廊蕪下張燈結彩,處處紮著粉紅的燈盞,人人臉上洋溢著喜慶的笑容,哪有半點失火的跡象。

  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念頭隱隱冒出來,寧晏恍惚聽到後麵庭院傳來嬉笑聲,間雜些熟悉的隻言片語,迫不及待卻又盡量保持著端莊穩重的儀態,順著左側廊廡上了廳堂,越過穿堂,,被麵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牡丹吐豔,蝶飛鶯舞,樹梢上,環廊上紮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時不時有熟悉的笑臉打花粉後悄悄探出,亦有活潑的少兒環繞假山嬉戲,更有膽大的撲入蘭舟劃水,可謂是錦繡枝頭繞,蘭舟好話閑,花紅柳綠,人煙薈萃,熱熱鬧鬧的景象匯成一幅活生生的畫。

  淳安立在船頭朝她揮手,“晏晏,我還是第一次來姑姑的公主府玩,太美了,回頭我得讓父皇參照長公主府修繕花園,,”話未說完,岸上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正朝她扔水漂,她急得雙手劃槳,一片深深的漣漪蕩開,她俏影已不知不覺藏去藕花深處。

  東頭假山的亭中,戚無忌一襲白衫負手而立,手執竹笛遙遙往藕花處望了一眼,麵露怔惘,崔夫人與雲蕊之一前一後牽著孩子含笑朝她走來。

  一直冷冷清清的人,其實不太適應這樣的熱鬧,跟做夢似的,寧晏拽著繡帕捂著胸口,癡癡看著這一幕,看著這一片本該不屬於她的繁華。

  雲蕊之的大女兒上前來搖了搖她的胳膊,“表嬸,您發什麽呆呀,”

  寧晏被她晃出一臉笑,猶然失神問雲蕊之,“你們怎麽在這啊,不是去行宮了嗎?”

  崔夫人在一旁促狹接過話,“是啊,原本行裝都打點好了,偏生某位大人非要把我們都給留下來,說是要給一位叫晏晏的寶貝疙瘩慶祝生辰,,”

  一位叫晏晏的寶貝疙瘩,,

  寧晏一張臉躁得無地自容,連忙收斂了驚色,露出得體的笑,“我不知來了這麽多貴客,我這就去廚房瞧瞧可安排妥帖,,”邁開半步,被雲蕊之雙手一攔,“你呀,今日哪兒都別去,正正經經坐在這裏,就等著我們給你拜壽。”

  寧晏哭笑不得,“我年紀輕,哪裏受得住姐姐嫂嫂們的禮,”

  “受得住,受得住,,”崔夫人將她往旁邊一拉,指了指身後橫廳當中一條長案,“瞧瞧那是什麽?”

  一行人邁過去,明黃的絹帛攤開,上麵裹著冊封寧晏為二品誥命的聖旨。

  寧晏怔立住,眼眶慢慢溢出一些酸楚。

  雲蕊之搖著她,“瞧瞧,這是什麽福氣,我怕是得等將來生個兒子,靠著兒子才能給我掙誥命,你這剛成婚便是二品誥命,後頭怕還有個一品誥命等著呢。”言下之意是燕翎遲早升任內閣首輔。

  處處沒有他的影子,處處都是他的手筆。

  寧晏習慣了被忽略,這會兒被人簇擁,幸福撲麵而來,心裏滿滿溢著感動,即便是再從容的人兒,此刻也不禁失語。

  她不知該說什麽,像是驟然被人推至高台,受萬眾矚目,她不知所措。

  雲蕊之注意到她那雙水汪汪的杏眼溢著滿滿星光,笑著捏了捏她的麵頰,

  “這才是情意綿綿的模樣嘛。”

  此前無論何時瞧見寧晏,她總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模樣,仿佛沒有什麽能掀起她心中的漣漪,眼下她眸光悸動,顯然是入了心坎裏,燕翎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午膳擺在花園東側臨湖的采擷廳,男女分席,當中垂著一扇珠簾。

  燕翎本該早早回府,偏生昨夜首輔程鑲著了涼,今日晨起告假,內閣隻剩燕翎一人,他走脫不開,隻得拜托戚無忌替他宴客,心想著待會晚邊早日下衙,好回去陪她。

  他猜到寧晏不喜歡熱鬧,請的都是熟悉的好友,寧晏應該不會不自在,寧晏著實很歡喜,處處都很合她心意,夫妻一載,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讓她覺著,燕翎當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的。至於燕翎缺席午膳,寧晏不在意,他早就說今日沒空,他那麽忙還能費心籌備這些,已然足夠。

  午膳過後,大家又在長公主遊玩一番,下午申時方才漸漸散去,大家相互熟知,也沒有格外需要客套的地方,走的時候周嬤嬤還給每位孩童贈了一套赤金的長命鎖,都玩得很盡興。

  其他人都散去了,寧晏拉著淳安公主立在橫廳聊天,淳安公主還在感慨園子的精致,琢磨著如何複刻過去,寧晏卻牽著她衣角問,“你今日怎麽來了?”燕翎跟她一向不合,怎麽會請她。

  淳安斜眼睨她道,“你生辰我怎能忘呢,不過燕翎那小子也著實上道,昨日去給太後請安時,特意將我請了去,第一回 正兒八經給我行禮,邀請我來長公主府赴宴。”

  寧晏便知燕翎是因為她,給淳安公主低了頭。

  “衝他今日這番舉止,過往的事本公主不與他追究了。”

  寧晏哈哈大笑。

  淳安公主目光不知不覺瞥到門口送客的戚無忌,臉色頓生不自在,連忙住了口。

  寧晏順著她視線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麽,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摻和。

  戚無忌將最後一位客人送走,扭頭朝這邊望來。

  明明隔得很遠,也就那麽不經意的一眼,淳安公主的心仿佛被燙了一下,她長籲一口氣,與寧晏道,“我先回去了,改日來看你。”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她背著手如往常那般大搖大擺往門口走,上了台階,離著那修長的男子越來越近,她呼吸也跟著緊迫了些,卻還是保持鎮定在他對麵停住腳步,語氣稀鬆平常,“今日辛苦你替晏晏待客。”

  戚無忌目色悠長凝望她,半晌朝她作了一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淳安公主頷首,能說的話信裏已說得明白,不必贅言,於是她大步跨出門檻。

  戚無忌隨著她轉身,與她隔著一道門檻,遙遙追望,“還能一起打馬球嗎?在下馬球技術不錯,公主若需要人助陣,可以隨時喚我。”

  淳安在信裏告訴他,她憧憬的駙馬模樣,條條款款都跟他大相徑庭。

  即便猜到她是故意讓他死心,心也不可避免被刺痛。

  淳安公主聽到這句話,心裏那種不適忽然湧到了頂點,她尚且還意識不到這是為什麽,卻還是瀟灑地轉身,朝他揮了揮手,“好呀,,”

  她眉梢還是那般肆意,仿佛永遠沒有憂愁。

  隻要她好,其他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戚無忌目送她走遠,隨後與寧晏遠遠作了一揖,方才離去。

  他的步子或許不那麽快,卻是穩當悠然,無論何時何地,他永遠是那個閑庭信步的無忌公子。寧晏扶著門框,看著他們一個朝北,一個往南,背道而馳,兩輛馬車又忽然在她目光的盡頭同時折個彎,沿著同一個方向駛向遠方。

  雲旭告訴寧晏,燕翎下衙後會回來陪她用晚膳,寧晏念著時辰還早,便先回了一趟國公府,與徐氏與國公爺告了罪,老人家很高興,讓他們年輕人去玩。寧晏又去了一趟議事廳,處置了幾樁事,又折回長公主府。

  彼時天色已暗下來,暮風忽然將絢麗的彩霞切割成兩半,一半被青雲遮去,連同夕陽也被吞沒,一半瑰豔多姿像是從烏雲中伸出的觸角,變化成無窮無盡的模樣,盡情展示它最後的榮光。

  寧晏坐在蘭舟裏等著燕翎,兩盞羊角宮燈一前一後掛在船簷,隨風搖晃出一團斑駁的光,光影如鬼麵在她麵前一幀幀晃過,她唇角不自禁揚了揚,卻又慢慢放平,心底慢慢油生一抹悵惘,或者自小缺失關愛令她對突如其來的美好有些無所適從,有些害怕,害怕這是一場迷夢,怕一不小心就給碎了,害怕幸福來的太突然,她承受不住。

  時間一點點流逝。

  涼風乍起。

  蘭舟已不知不覺被風吹拂著在水麵晃晃悠悠,驟然,劈裏啪啦的雨滴打破了夜的寧靜,一股寒風裹挾濕氣卷來,寧晏打了個寒顫,抬眸,落英被細雨載著當空搖落。

  秋不期而至。

  ===第99節===

  闃然無聲的四境忽然起了嘈雜,雜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一道雪亮的火光破門而開,寧晏隔著藕蓮看到那一抹亮光一點點在逼近。

  心驀地揪起,她緩緩劃動舟楫往岸上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從夜色裏清晰地映出來,緊接著雲旭提著火把靠近岸邊,隔著一丈不到的水麵朝她大喊,

  “夫人,出事了。”

  寧晏心裏繃著的那根弦倏忽斷了,她都等了一個時辰都不見燕翎回來,必定是出了大事,否則以燕翎今日這般心意,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失約,她猛地用力一劃,船隻用力往岸上撞去,雲旭飛快抬起腳,按住即將撞岩的船,一腳替寧晏穩住船隻。

  寧晏敏捷地從船上跳了下來,開口便問,“世子怎麽了?”

  雲旭搖頭,“世子無礙,是西山行宮出事了,世子一個時辰前奉召趕赴西山,今夜怕是回不來了,讓小的告訴您,千萬別空等。”

  隻要不是燕翎出事就好。

  寧晏壓在心口那塊巨石得以挪開,長長籲了一口氣,兀自穩住心緒問,“出了什麽事?”

  雲旭眉頭緊縮,語氣低沉,“聽說太子殿下受了傷,,”

  寧晏臉色大變,險些站不穩身,半晌抽了一口涼氣,慢慢尋到自己的聲音,“很嚴重嗎?”

  雲旭重重點了下頭。

  寧晏卸下的緊張很快又漫上來,她沿著石徑慢吞吞往汀蘭苑走,如霜與如月一前一後迎了過來,雲旭跟在她身後,“夫人,要不小的護送您回國公府,在家裏至少安生一些。”

  “是,我正要回去。”無論如何家裏還有國公爺,這等關鍵時刻,一家人該要在一起。

  寧晏快速收拾一下,帶著下人趕回國公府。

  細雨婆娑空濛如煙,容山堂燈火惶惶,寧晏進去時,徐氏正服侍國公爺穿上盔甲,寧晏瞧見這等情形,意識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還要嚴重,心跟著抖了一下,“父親,母親,”

  “你回來了啊,”國公爺麵色猶然是鎮定的,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任何時候都不能自亂陣腳,國公爺將胸口的護心鏡扣好,含笑與寧晏道,

  “孩子,在家裏陪著你母親,哪兒都別去,爹爹去去就來。”

  這一去便是兩日兩夜。

  寧晏白日陪著徐氏,夜裏回明熙堂睡覺。

  婆媳二人均是沉得住氣的人,誰也沒露出膽怯,後來西府的兩位老夫人也聞訊趕過來,大家都坐在容山堂等消息。

  消息封鎖得再嚴實,京城權貴多少聞到些風聲,即便是坐在容山堂的內堂,也能感受到劍拔弩張的氣氛來。

  到了八月初一的傍晚,寧晏實在乏累了,回到明熙堂去歇個響,忽然一道寒風從後背刮來,待她轉身,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對不起,我失約了,,”

  他嗓音幹得如同撕裂的綢緞,身上殘留著混雜草木氣息的汗味。

  以前她會嫌棄,他也會避嫌,現如今這一身熟悉的汗氣反而令人安心。

  寧晏緊緊貼在他胸膛,雙手從他腋下往後摟住他,顫聲道,“我知道的,若非大事你不會失約,我都明白的,,”

  以前是因為溫順體貼不在乎,現在是出自對於他本能的信任。

  這份信任從哪裏來,是他與日俱增的愛暈養出來的。

  用力地貼近他,這時才發現他衣衫肩口殘有一抹血跡,寧晏心猛得一揪,

  “你受傷了?”

  “沒有,,”燕翎緩緩將她放開,麵色沉重望著他,“太子殿下失血過多,怕也就這兩日的功夫,,”

  寧晏臉色一瞬間白如蒼雪。

  燕翎疲憊地閉了閉眼,“我先換一身衣裳入宮。”

  寧晏二話不說連忙伺候他進去沐浴,這會兒誰也沒回避誰,寧晏在一旁替他準備衣裳,燕翎自然而然在她麵前脫下整個衣衫站在那裏淋洗。

  寧晏靦腆地走過去,見他後頸還有一絲皂液未被擦幹,又打濕帕子踮著腳給他擦拭幹淨,燕翎衝洗了前身,雙目沉沉凝著她不動,寧晏微微羞紅了臉,麵頰薄透如血,燕翎側身啄了她一口,開始給她講述行宮的事。

  原來太子在郊獵時聽聞附近有高產的農田,帶著侍衛與東宮幾名屬官前往農田一探究竟,滑坡而下時,不小心踩到獵人暗藏的弩刀,太子運氣不好,被劃破了大腿內側的動脈,血水如注,侍衛匆匆忙忙把傷口綁好,將太子馱回行宮,可惜失血過多,人已奄奄一息。

  這兩日太醫一直在全力救治,可惜無力乏天。

  事發後,皇帝立即派人徹查,也同時將三皇子與霍家一黨全部給控製住,就連隨駕的霍貴妃也被拘禁。

  霍家以為是三皇子派人幹的,三皇子以為是霍家暗中謀害太子,雙方都心急如焚,駭懼交加,可惜整整三日過去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並錦衣衛和東廠,所有人都來來回回審問細查,沒有找到三皇子一黨動手的痕跡。

  三皇子更是跪在大殿門口,寧願自割腕血以救太子。

  皇帝一夜之間白了頭,坐鎮京中的皇後也一口血吐出,纏綿病榻不起。

  蒼茫間,整個大晉上空籠罩著一片陰霾。

  於燕翎而言,太子薨逝,不僅會引起朝局動蕩,更會滋生蒙兀的野心,換做他是烏日達,現在就該集結兵力不惜一切代價南下攻晉,烏日達是個成熟的政客,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場危機已席卷而來。

  而於寧晏而言,太子出事,三皇子便成為皇位最有力的爭奪者,一邊是方才兩歲的嫡長孫,一邊是健碩的成年皇子,皇帝與朝臣會選誰為繼承人,還真是難以預料。

  嫡長子繼承是祖宗禮法,皇太孫有大義名分,而三皇子則占據天時地利人和。

  論私心,寧晏不希望三皇子繼承大統,她不想有朝一日跪在寧宣跟前,任她耀武揚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