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醒悟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12-11 13:40      字數:5284
  第32章 醒悟

  聞致拒絕認領屍首。

  所有人都勸他節哀, 但他依然固執道:“那不是明琬。”

  明明是很冷靜低啞的語氣,卻無端給人一種狀似瘋狂之態,仿佛完美的皮囊之下, 靈魂已被撕扯成無數碎片,一碰就塌。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30節===

  “雖說已入了冬,但泡過的屍首亦是存放不了多久的。”仵作鼻上罩著白布,已有些不耐了, 勸道, “能撈上來的都在這兒了,苦主還請節哀……”

  話還未說完, 猝然撞見聞致冷冽如刀的目光。仵作從未見過如此凶狠的目光,不由心尖一顫, 訕訕住了嘴。

  “我不能讓別的女人進聞家祖墳。”聞致輕輕閉目, 緊攥的雙拳在袖中顫抖,咬牙道,“給我驗屍!”

  一旁的小花幾經猶豫, 終是輕聲道:“死者為大, 還是讓她入土為安吧。”

  雖然他也不願相信地上那具泡得麵目全非的屍首就是明琬, 但屍首身上的綢緞衣裳和腕上的鐲子做不了假, 何況過了這麽久,驗屍也驗不出什麽來了。

  “連你也不相信麽?地上躺著的, 明明就不是明琬啊。”聞致嗤笑一聲, 笑容裏沒有一絲溫度, 喃喃道, “她的手很細很白,怎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世子……”小花想說溺水腫脹的屍首根本無甚“細白”可言。

  但聞致突然狠厲道:“給我驗屍!”

  他眼底翻湧的戾氣,讓人不寒而栗。

  等待驗屍結果的那幾日, 聞致猶不死心地派人沿河四處打聽有無落水女子的消息,結果皆如石沉大海。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戴著鐲子的那具屍首不是明琬,一個弱女子掉入湍急的冬水之中,暗夜深沉,礁石遍布,又有幾分生還的可能呢?

  岐州多山脈,沒有長安的盛世燈火,聞致在客舍之中枯坐了整夜,渙散的視線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山脈輪廓,忍不住地想:這麽冷的天,嗬氣成冰,明琬落入水中時,一定還拚命朝岸邊遊著,就像是去年在藕池中那般,小小的身軀中滿是生的敬畏與渴望。

  隻是,這一次沒有人聽到動靜來救她……

  沒有人去救她啊,她當時該有多絕望!

  可笑他端坐府中,自以為算無遺策,沾沾自喜,盤算著明琬回來後要如何將她留在府中,留在心裏……他從未想過,明琬有再也回不來的一天。

  天亮後,仵作驗屍的結果出來了。

  仵作公事公辦道:“因屍首泡水損壞過大,又停放了數日,已極難分辨生前身份。但其盆骨窄小,可見是未經生育的女子,身高約五尺四寸。”

  聞致渾身一僵,緊繃的下巴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仵作又道:“左後槽牙有損壞,右臂和左肋下有刀傷……”

  “刀傷……是新是舊?”聞致嗓子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掐住,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明琬的了解竟是如此之少。他不知道她的後槽牙有無損害,沒有見過她衣服下的身軀,更沒有留意過她是否有過舊傷……

  仵作驗出來的這些特征可以是明琬,也可以不是明琬。

  仵作被他的樣子嚇到,忙道:“是陳年舊傷,年紀約三十至四十歲間。”

  聽到這,別說是聞致了,便是小花的一顆心也懸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最終停到了實處。

  隻此一言,聞致緊繃的身形漸漸鬆懈,脫力地靠回椅背上,冷峻的眉目隱在陰霾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她。”他蒼白的薄唇動了動,像是笑,又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去了哪裏呢?”

  聞致在岐州呆了半個月,期間小花將那具疑似明琬的那具屍首火化了,骨灰不敢帶回去刺激聞致,便自作主張埋在了城外山腳,立了塊無名碑。

  這半個月內,任憑聞致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尋找,依然沒有明琬的消息。

  期間又撈上來兩具女屍,其中一具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仵作來報告這個消息時,聞致的臉陰沉得要殺人,如果不是坐在輪椅上,他真的會撲上去將那仵作撕碎。

  “她沒有死!”他倔強地認為,像是寧折不屈的鋼鐵,紅著眼道,“她會回來的!”

  可明琬就像是從世上憑空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期間,聞致命人剿滅了岐州一帶的河盜,一舉端了他們的老巢。

  那夜月黑風高,聞致硬是推著輪椅走了幾裏崎嶇的山路,手掌心被軲轆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破皮滲血,他卻毫不在乎,隻挨個冷聲質問那群無惡不作的河盜,問他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有沒有見著他的妻子……

  有個獨眼的河盜見他是個殘廢,又年輕,並未放在心上,嘲諷道:“兄弟們玩過的少女可不少,不知道官爺說的是哪個。要不您說說特征,比如□□大還是屁股大,叫起來得不得勁兒?”

  岐州的河盜,在一夜之間全滅。

  時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明琬幾乎毫無生還的可能了,隻有聞致不相信。

  在岐州耽擱了太久,直到不得已回到京城後,聞致依舊命人四處搜尋明琬的下落。

  李成意來找過他一次。大概是李緒將精力放在追查一個出逃的女侍醫身上,給了李成意喘息之機,他竟大方地提出可以將自己手下最精良的影衛借給聞致一用,替他查找明琬的去向。

  聞致拒絕了。

  他不會放心將明琬的事交到任何人手上,哪怕那個人是他的盟友。

  他已經嚐過一次被“朋友”捅刀的滋味了,絕對賭不起第二次。

  十一月,隆冬天色晦昧。

  聞致坐在打了霜的庭院中,等候日頭一點一點從天際升起,期待大門外能有熟悉纖細的身姿背著包袱小心翼翼地進門,朝他嘟囔一句:“聞致,這回你可不能再氣走我啦。”

  然而沒有。無論他熬過多少個夜晚,都沒能等到她歸來。

  終於有一日,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問廂房中哭腫了眼睛的青杏:“以前明琬守著燈徹夜等候時,可也是我現在的這般心情?”

  青杏正在收拾衣物準備離府,她現在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困在府中給人當丫鬟,何況……小姐已經回不來了。

  她瞪了聞致一眼,弱聲反問:“世子現在才懂小姐當初的心情,不覺得太晚了麽?”

  “她會回來的。”聞致依舊是這番話,仿佛隻要他夠誠懇,這句話便能應驗。

  “我已殺了河匪為她報仇,待她氣消,自會歸來……”忽然,聞致的聲音戛然而止,回憶如潮水般爭先恐後地湧來,嘲弄他的無知。

  明琬在除夕之夜被丟在街上時,他以為隻要懲罰那個偷了她錢袋的小偷,她就會消氣;明琬生辰那夜等不到他的歸期時,他以為隻要還她一桌一模一樣的飯菜,她就會原諒他;明琬被河匪傷害沉船落水、生死不明時,他以為隻要殺了那幫匪徒,她就會回來……

  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作聰明,不明白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補不回來的。那些他一直忽視的點,認為不重要的‘瑣事’,其實都是明琬孤注一擲的全部。

  他終於明白當初明琬為何生氣、為何介懷,可是太晚了。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順風順水、光芒萬丈,揮金如土,一切都得來的太容易,從不懂得如何放低姿態去珍惜一份心意;他十七歲後的人生如墜深淵,身體和心性雙重損傷,成了個壞脾氣的怪人,亦沒耐心珍惜明琬散發出的那一點暖光……

  聞致一開始,其實是有些瞧不起明琬的,即便後來曆經種種,他不可抑製地被明琬的溫暖明亮吸引,他依舊從骨子裏抵觸這份心動。他不願承認,所以忽冷忽熱。

  明琬說得對,他就是仗著她的喜歡有恃無恐,仿佛無論他多冷,明琬都能調整自己的心態繼續靠近。

  這一年以來,他見過太多次明琬朝他飛奔而來的身影:他不小心跌倒時,墜入藕池中時,遇刺時,還有每一次悶聲不吭晚歸時……明琬總是不管不顧地迎向他,發絲和裙裾飛揚,耀眼無雙。

  他以為不論自己走得多塊,明琬總是會追上來的,卻不曾想驀然回首,等到的是她離去的背影。

  他慌了,卻以仇恨掩飾內心的慌亂。他以為隻要夠凶狠、夠不在乎,就沒有什麽能傷到他。

  明琬沒能傷到他,但他傷透了明琬。

  “你可以留下來。”聞致忽然對青杏道。

  青杏一怔,越發氣憤,紅著眼道:“我為何要留下,侍奉一個害慘了小姐的仇人?”

  一旁的芍藥膽戰心驚,悄悄拉了拉青杏的衣袖,讓她莫再刺激幾近瘋魔的世子。

  但聞致並未露出生氣的神色,隻是沉默著,眼睫落下一圈悲傷的陰翳。他道:“你既是恨我,便更應該留下,替她看看……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青杏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病羅刹”說出來的話。

  一時無言,愣愣望著他推動輪椅遲緩離去。

  那天,小花攔住了堅持要離府回蜀川的青杏。

  “嫂子走的時候,我沒能攔住她,一直很後悔。所以,於公於私,我都不能讓你再重蹈覆轍。”小花抱劍倚在大門處,朝背著包袱的青杏道,“杏兒,別走了,也別恨世子。他如今仍在四處搜羅嫂子的消息,除了找不到屍首還有一線生機之外,更多的是,世子需要一個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哪怕隻是守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人總是這樣,隻有失去後,方能感知撕心裂肺的疼痛。”

  趁青杏眼睛紅紅動搖之際,小花伸手取走了她肩上的包袱,笑道,“世子會一直找下去的,杏兒不想看看最後的結果嗎?”

  “誰是你‘杏兒’?”青杏咬著唇,肉嘟嘟的臉頰氣鼓鼓的,狠狠捶了小花一拳,‘嗚哇’一聲哭道,“你們都是玩弄人心的大壞蛋!”

  小花輕輕揉了揉青杏的腦袋,將她的雙丫髻揉得一團糟,方壞笑著跑開,順帶卷走了她的包袱。

  ……

  新年前,宮中的聞太後似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召聞致入宮詢問內情。

  麵對太後的旁擊側敲,聞致身形繃直如石,抬著下頜堅定道:“她隻是回蜀川了,為父守靈。”

  太後將信將疑,良久道:“既如此,你何不速速納房妾室,一則有個體己照應,二則可為聞家延續香火。”

  “臣有明琬為妻,已經足夠。”他終於說出了這句,曾經不屑說出口的心裏話。

  “可是聞致,你等不起了。”太後警告他。

  出宮的路上,下雪了。

  宮城外,聞致抬頭看著墨色的天空和紛紛揚揚的大雪,衣袍和墨發在風中翻飛,就這樣一動不動地,陷入長久的沉思。

  小花抱劍在一旁等了許久,忍不住抬手拂去肩頭的落雪,頂著凍得白花花的睫毛和發絲問道:“世子在看什麽?”

  聞致的眼中掠過風影與飛雪,一片深沉的枯寂,過了好一會兒,方輕聲道:“雪這樣大,不知明琬能否找到回家的路……”

  話音未落,他抿緊了唇。

  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形像是承受不住寒冷似的顫抖起來,抬手覆住眼睛,逃也似的急促道:“推我上車。”

  馬車的木板放下,小花將他推入車中安置好。布簾放下的那一瞬,他聽見車中傳來聞致壓抑的咳嗽聲,像是要將肺腑都咳出來般,似哭又似笑,在風雪中顯得模糊而又淒愴。

  除夕夜,聞致去了慈恩寺。

  他從不信佛,此刻卻坐在撚指盤坐的金身佛像下,虔誠地閉目燒香。

  香霧朦朧,梵音縹緲,願九天諸佛庇佑她平安活著。

  街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火樹銀花,人潮如海,隻是聞致身邊再也沒有一個捧著豆糕朝窗外張望的少女。

  他垂眼望著掌心的平安符,乃是去年此時明琬為她求來的,盡管那晚,他因遷怒失了理智而做出了過分之舉,惹得兩人間十分不愉快……

  現在仔細想想,裂縫在那時就有了罷。

  正巧馬車駛過大業街,聞致不經意間瞥過街頭湧動的人群,忽見人群中立著一抹纖細熟悉的身影。

  燈火像是朦朧的金霧,泛著一層不真實的柔光。她穿著同去年一樣的茜色新衣,就這樣茫然地站在闌珊的燈火下,站在來往的人群之中,徒然望著他的馬車離去。

  聞致的瞳仁一縮,心髒仿佛被針紮般刺痛起來。他不管不顧地拚命傾身,將頭探出車窗,仿佛這樣就能離她更近些,下意識嘶聲喝道:“停車!”

  侍衛們被聞致這聲焦急淒愴的聲音驚著了,連忙停了車,紛紛拔劍靠攏。

  小花從馬車上跳下,順著聞致的視線望去,什麽也沒發現,便疑惑道:“世子,您看見什麽了?”

  虛幻的柔光散去,小花的話將他拉回了冰冷的現實。

  人群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陌生又模糊的麵孔,沒有金霧般的暖光,沒有佇立的明琬。

  “沒什麽……”渙散的視線聚焦,他緩緩收回斜輕的身子,靠回輪椅椅背上,閉上了雙目,麵色在陰暗中顯得十分沉重。

  小花有些擔心,他怕聞致會瘋。

  從慈恩寺回來,聞致在書房中坐了一整夜,小花在門外看雪,守了他一整夜。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31節===

  自從明琬離去,聞致已經很久沒有睡過整覺了,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孤寂。

  他喝了很多酒,半夢半醒間,明琬帶著薄怒的嗓音傳來,按住他的手不滿道:“聞致,你不能再喝了!”

  聞致睫毛一顫,伸手抓住那隻溫暖的小手,迷戀地蹭了蹭,道:“你去了哪裏?”

  “聞致,你喝醉了!治腿吃藥的時候,是忌酒的,每次我提醒你,你都不高興。”明琬哼道,“你不是知道的麽?我去給阿爹守靈立塚了。”

  “騙人。”聞致迷蒙道,“我派人去了蜀川,你沒有回去故裏。”

  “……”明琬良久的沉默。片刻,她伸手輕輕碾過他的眉眼,喟歎般無奈道,“聞致,你睜眼看看我呀!”

  聞致喉結幾度吞咽,閉著眼艱澀道:“我不能……”

  “為何?”

  “一睜眼,你就不見了。”

  “既是在乎我,為何又要那般待我?”

  “我以為,你會懂……”聞致抿緊唇線,良久,終是吐出了隻有在酒醉時才敢說出的話,“明琬,回來吧。”

  明琬的聲音越來越遠:“不是說好了,想要我回來,須得你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我追著你跑了那麽久,這次,該換你來追我了……”

  “不要走!”聞致從案幾上猝然睜眼,一隻手仍朝前伸著,手指虛握,仿佛要攥住什麽重要的東西。

  但除了昏暗的燭光,什麽也沒有。

  第二日天微微亮,聞致青著眼圈推門出來,雖然疲憊瘦削,但雙眸是從未有過的清明平靜。

  他問小花:“藥呢?”

  小花還未反應過來,怔了怔,聞致又啞聲重複道:“把明琬留下的藥和診治方子,給我送來。”

  他迎著黎明的曙光,一字一句沉穩道:“我不需要找別的女人生兒子,亦不願被動等待,我要自己站起來。”

  立足朝堂,站於江湖,登上最高之處俯瞰天下……

  然後,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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