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徒弟 3
作者:榮祿      更新:2022-12-07 17:49      字數:3511
  第十八章 徒弟 3

    延慶裏的小平房裏爺倆兒麵麵相覷……

    “我不能說把你送日本去一丁點兒私心沒有,可我的出發點是想讓你‘才有所用’,時代不同了,我想用點外力,把你那點天賦不足彌補一下……讓你能比我們這些人還強。”

    馬庭信冷冷的笑了笑:“從,一一上飛飛飛機,我就,就就,把把把,我我的人生,翻翻,翻篇兒了。”

    馬榮祿從沒想過馬庭信是這種想法,在他心中,他從不覺得把馬庭信送去日本是把他“拋棄”了。

    他心中也隱隱知道,他這段不為人知的曆史如果被曝光,就又是一個滔天的巨浪。馬榮祿為了賺錢曾經收過口吃的徒弟!這新聞一出,網絡上鋪天蓋地的將會是他的各種黑料,半偽半真,魚目混珠。甚至有可能從這件事作為一個突破口,把他以前進去過的事等等等等,都翻騰出來。

    其實幾年前就有人把他進去過這事翻出來過,他花了上百萬請公關公司才把這新聞壓下去。至今,這事已經是江湖懸案,人們已經習慣了懷疑他是否曾經入獄,但是沒人相信中國相聲大師曾經入獄,這事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曼德拉之死一樣。

    他始終記得那篇報道的標題《罪犯相聲大師——馬榮祿》。想到這裏,心就像是提到了麻筋兒上一樣。

    貧賤出身的人一路走來,多少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其中種種很難為外人道。

    其實馬榮祿理解馬庭信跟自己斷絕一切往來的心情,他也接受,他心中其實一直有自責,也是在楊樹恒,黃明府等身邊一眾老小的勸解下,才支撐至今。

    他在一定程度上相信,馬庭信不適合說相聲,這是對他最好的結果,他的人生裏沒有自己也許會更好,他隻想用足以“享受”生活的經濟條件來滿足馬庭信,這才是現實。他心中隱隱然的希望在未來某一天,馬庭信領著個眉清目秀的日本閨女,告訴他自己導演學的不錯,也畢業了,要回國結婚,想找他要錢或者找關係拍電影,爺倆兒溫上點薑絲黃酒,給他細說說國外的生活,那些燈紅酒綠,各種新穎奇特的人和事,告訴他謝謝他的安排,他受用於此……

    他知道馬庭信雖然嘴上說翻篇了,其實不然,要不他房間裏不會有這麽多的書。他曾經告訴馬庭信,永遠不要停止學習,一旦停止學習,這行裏邊就沒你了。

    馬庭信還是把自己視為這行裏人吧。

    “我,別的不說了,你這回是折騰什麽?最近劇場裏邊都是怎麽回事呀!這裏有沒有你的事!你給我個底,讓我心裏踏實行嗎?”

    “都,都是是,是,我我幹的。”

    言似驚雷,一聽他這話馬榮祿瞬間萬念俱灰:“那,你還回來是幹什麽!”

    這句話被麵前的馬庭信完全會錯了意,他理解的意思與馬榮祿想說的意思,截然相反。

    “我我我,怕,怕你,被被被人害了!”

    “誰害我?現在不就你他媽害我呢嘛!你知道你這回惹的是什麽禍?”馬榮祿直跺腳:“這是要殺頭的!你明白嗎?不是我能給你兜得住的!”

    馬庭信也不說話,急得馬榮祿直接蹲在了地上:“你爸爸讓我照顧你,我就這麽照顧你嗎?爸爸進去了,我把他兒子也送進去嗎!你讓我怎麽跟他交代。”

    “不用,交代。”

    “你小夥子牛逼,你頂天立地,我沒你牛逼,我不跟你說了!我不跟你說了!你趕緊給我收拾東西,趕緊走!回日本!趕緊給我走!”

    “我我,不不不不走。”

    “你給我走!”馬榮祿青筋爆裂這聲喊的都岔了音了。

    “我走?”

    “走!”

    “我我我,回來,就就就是給你蓋,蓋這事,回回,回來的!我也不瞞你,殺殺,殺人就就就就為了這事。”

    他說得馬榮祿越來越懊惱:“蓋什麽?你瘋了嗎!”

    兩個人都沉默了……足足有那麽兩三分鍾,房間裏安靜的嚇人。

    馬庭信麵色略微較之前恢複了些許平靜,他站起身來,倒了兩杯水,遞給蹲在地上的馬榮祿一杯,自己拿一杯,放在離著自己最近的一個桌角上。

    “師傅,您聽我給您再背個灌兒吧。”

    馬榮祿蹲地下,理都沒理他。

    馬庭信徑自站起身來,提提肚子,試了個身梁,這身梁是他看馬榮祿每次練功背灌兒前,習慣性使的身梁:“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兒、晾肉、香腸兒,什錦蘇盤兒、熏雞白肚兒、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

    一整段兒的菜單子背下來,一個咳啵沒打。

    這重重的讓馬榮祿吃了一驚,當馬庭信背到中間時,他已經有點抑製不住心中的詫異,多年前馬庭信也是刻苦至極,可是灌口始終不能做到一點兒不打咳啵,而現在十六年不見,他竟然完全克服了身體缺陷,生理障礙……這也是馬榮祿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有人做到這種壯舉,他隻是聽說過結巴的人可以通過訓練克服口吃,可是像馬庭信這種重度口吃……不可能吧……他一直以為那都是傳說,隻能當做心中的安慰劑使用。

    “你你……練……”馬榮祿說不出話來。

    那《菜單子》背得一氣嗬成,嗓音亮、吐字清、氣口兒準。說是“口快如刀”絲毫也不過分!

    就眼前這“趟子”使的,如今馬榮祿手下這一眾徒弟,無人能出其右。就是目前為止自己最滿意,基本功最紮實的少華,也比他差著十萬八千裏。外行聽了就是誰背的快,內行聽的是行業內部的另外一套評價標準。

    馬榮祿想說些褒獎的話,卻在此時此刻的形勢下略微顯得有些格愣,都什麽時候了,可是不說話也不對……

    “師師,師傅,你說你怎怎,怎麽就就就,就不能讓我說說說,說相聲呢?我那演出,效效果不挺好麽!不都,都樂,樂了嗎!”馬庭信眼睛鼻子都酸著擠在了一塊兒,眼淚順著鼻子流進嘴裏。

    “兒啊,我說不出來啊,不是笑了就行啊,那不叫玩意兒呀!咱說的那是相聲,推拉攏送、遲急頓挫,頂刨撞蓋,咱得拿玩藝兒降人呀!可不是讓他們看咱的笑話呀!那不一樣呀!”

    馬庭信若有所思,表情漸漸釋然……

    “這,這些些年,年,我,就是您您,您的汙點!”

    馬榮祿搖搖頭:“不是,不是啊,兒啊。”

    “師傅!”

    “啊?”

    “請請請,秋秋老板,回回來,我我不是,裝神,弄弄鬼,我怕有人,害害您。”

    馬榮祿抬起頭看看他。

    “沒人害我!”

    “答答答應我,別演了,就就就此退隱,曆史上,上上有你這,這一筆,咱,咱,夠了。”

    “為什麽呀?”

    “師傅。”

    “唉?”馬榮祿答應的心疼,此時此刻他根本沒心情想那麽多,心中隻想讓馬庭信趕緊收拾東西回日本去,這樣下去,被抓就是死路一條。

    “我我我下輩子要要,要是淘生好好,好了,我還當當當當,當您徒弟!”馬庭信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淚水順著麵頰輕輕滑落:“我要是還還還,淘淘生不好,還還還這揍性,我給您,您當親親,親兒子!”

    馬榮祿沒反應過來呢,馬庭信一把抄起麵前那杯水,一仰脖兒,一飲而盡。

    兩行眼淚伴隨著馬庭信溫柔的笑容,像曇花映在井水裏一般,悄然而逝,清澈又模糊,在馬榮祿心中泛起一股漣漪。

    皺個眉頭的功夫,麵前的馬庭信已經栽倒在地,他麵目猙獰,口吐白沫,頭上青筋爆裂,死死抓著自己的胸口,“師傅,師傅!”他伸出一隻手抓住馬榮祿,腦袋頂在馬榮祿的鞋上,像是那樣可以減輕他的痛苦似的。

    馬榮祿趕緊把他抱在懷裏,“兒子!兒子!”馬榮祿嚇壞了:“你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回事呀!”他回憶起劇場那天的情形,開始意識到馬庭信是服毒了。

    馬庭信意識已經變得有些模糊,還死死地拽著馬榮祿胸口的衣服,使勁最後的力氣說:“師,師傅,別演了,真,真的!沒沒沒,沒有我,你就沒汙汙點了,你你就是,就就就是打晚清,中中中,中國國相聲史……”

    “兒子,兒子,別說話了。”他哭著一手扶著馬庭信的頭,一手焦急的在口袋裏摸手機,想打電話叫救護車,生怕再晚了一刻馬庭信就沒救了。

    電話還沒播通,警察已經破門而入。這是馬榮祿最不希望看到的畫麵,卻是當下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希望。

    “快救人!快救人!”他完全不顧藝術家的形象,兩膝是泥,半匍匐的把馬庭信抱起來,遞到警察手裏。“快救救我這孩子!沒他的事,都是我,都是我呀!”

    然而,在警車鳴笛,全力趕往醫院的途中,馬庭信已經不治身亡了。

    消息傳來,馬榮祿從龔虎手機外放的微弱音量裏聽到一絲端倪,他渴求的眼神望著龔虎,龔虎沒有給他正麵回應,因為他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整件事裏馬榮祿到底是個什麽角色。罪魁禍首也不一定,便輕輕扭過頭去了。

    就這一個轉身,馬榮祿就全明白了。

    他手上銬著手銬倒背在身後,頭頂著牆角,千頭萬緒。沒來得及說的千言萬語,一股腦兒的湧向他的腦海。那平房牆麵年久失修,牆皮上的大白大片大片的脫落,他頭一頂就附在了他腦門上,也顧不得清理,淚水混著牆皮,我們的相聲大師紮在角落裏嚶嚶抽泣,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哭聲聽得令人心碎,周圍忙碌的警員都難忍流連,為之動容。

    他背對著所有人,腦袋一聲聲的撞擊著牆壁,發出輕輕的“咚,咚”的聲音,那“咚咚”的撞擊聲和他的哭聲混在一起……撕心裂肺……

    此刻,這房間裏????????沒有中國相聲大師,他隻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