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徒弟 2
作者:榮祿      更新:2022-12-07 17:49      字數:3003
  第十八章 徒弟 2

    記得那是馬庭信頭一次登台,唱的是京韻大鼓《農家樂》,小段兒不大,馬榮祿站後台扒著幕布,目不轉睛。

    一場十來分鍾的表演下來,觀眾們的叫好聲,再加上馬榮祿站在上場門那遞過來的那個肯定的眼神,馬庭信沒下台就知道自己成了。

    人生第一次登台表演成功,他激動得夜不能寐,後台一眾老小也為孩子高興,不為什麽,唱的真是韻味十足!這十幾分鍾,馬榮祿比自己上去演還緊張。他們行話叫“頂瓜”,可能是天賦,馬榮祿這輩子上台就沒有過這感覺,他私下裏是個內向的人,可是一上台就來勁兒,從藝也小二十年了,他從來不知道“頂瓜”什麽意思,這回算是真知道了!

    “因為他在相聲上下的功夫比唱戲多得多,唱戲都這麽好,那麽他說相聲理應比唱戲更好。”馬榮祿在內心裏大概就是這麽催眠自己的,他忽略了做藝這件事成功本身就是小概率事件,因為它極大的依賴於演員本身的天賦。

    當然,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自然而然的放大他所有的優點,縮小他的缺點。他的缺點太大,無法縮小,那麽一般情況下,你就會選擇忽略這個缺點。

    臨近八月節的一個周五傍晚,下班來聽相聲的人在劇場門口都擠滿了,旋轉樓梯上轉著圈兒坐著排隊買票的人。連劇場兩邊的小賣部,小飯館兒都得了洋人茶館的益,家家爆滿。自行車橫七豎八的立在茶館門口,堵了半條街,大車都過不去馬路了。

    門口貼著當天的節目單;開場是王全友的快板《豬八戒拱地》,二一場是張雅欣跟莫曉輝的相聲《揭瓦》,三一場是曲南山跟鄧寧的相聲《倒紮門》,最後一場是馬榮祿和黃明府的相聲《誇住宅》。

    按理來說,一般後台演員都是提前到後台備著,對詞兒準備活,沒什麽事的就抽煙聊聊天。人們也不見得都掐點兒到,就一場壓一場的人。

    他們這裏有個門子,下一場的演員沒到需要上一場的演員拖一會兒的情況下,場下邊會給台上送杯水,手絹蓋著,掀開了手絹一看是空杯,那就是下一場的人還沒到,給抻著點說,等等人。

    今天等到了王全友一場快板過半了,下一場的雅欣也沒到。鄧寧給馬榮祿打個電話,說聯係不上雅欣,實在不行自己往前頂一個,可是雅欣要是還不來,誰得趕緊救個場。

    小劇場不比商演,就那麽百十人的觀眾,基本上隻要最後還是馬榮祿黃明府的底,就不會說出什麽話來。馬榮祿也沒當事,叫鄧寧跟小曲子先往前頂一個,自己一會兒早出來會直接去雅欣家裏看看。

    撩了電話,馬榮祿早早就騎著他那二八大鐵驢出門了,到雅欣家裏碰了個鎖,看這意思應該是已經出門了。他心裏盤算興許等他到了劇場雅欣沒準都到了,萬一沒到就讓幹爹王全友再給鄧寧站一個,使個熱鬧點的活。或者,讓老黃來段單口也行,對!倒二兒,讓老黃來段單口兒,八大棍兒使個小段兒,老黃的單口倒二兒最合適不過了。

    他那輛二八大鐵驢一路蹬得飛快,可是一進劇場大門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給驚住了。隻見馬庭信正穿著大褂站在舞台上,站在桌子裏邊兒給他量活的是小莫,馬庭信用自己頂替了雅欣。

    馬榮祿隻感覺後脊寧一緊,冷汗沿著右半邊兒後腦勺往外滲。沒等走到後台,身上那件純棉的旮瘩派兒半袖就濕透了。

    他感覺心中的不安撓的自己無名火起,一把推開後台休息室那破木頭門:“誰讓他上台的!”

    大夥從沒見他這麽生氣過,都嚇了一跳,沒人說話。

    他使勁的拍了下牆,低著頭半天,顯得極其沮喪。

    王全友過來安慰:“沒人安排他,他自己上去的!庭信又不是沒上過台,你別太擔心了!”

    “不是,幹爹……哎……”馬榮祿不知道怎麽說:“他還沒到火候……”

    他聽著音響裏的聲音,聽到馬庭信的每一個言語中的頓挫,都感覺心驚肉跳。

    馬庭信在台上說了什麽,說了哪段,此時他大腦的內存已經不足以捕捉了,他全神貫注的觀察著觀眾的反應和每個表情。

    為什麽每個人都在笑。他心中開始竊喜,怎麽效果這麽好?沒聽見包袱呀?雖然那竊喜帶著一絲涼意,但是他還是用感性壓製著自己的心中的不安。

    為什麽?

    你看,其中一個觀眾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效果這麽好嗎?

    那桌,幾個姑娘拍著大腿,樂得眼鏡都要掉了,她們抱在一起,指著台上癡癡的發笑。

    “這人是誰呀?你知道嗎?”

    “不知道,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

    “這人太有意思了!”

    “他是裝的吧?”

    “表演!”

    “這太牛了!”

    “樂死我了!哈哈哈!”

    “你把那保溫壺遞給我,我樂得水都撒了!”

    “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榮祿從上場門兒轉到下場門兒,這會兒說他是熱鍋上的螞蟻那可真不為過!他扒著幕簾兒,看著場下觀眾的每一個表情,反應。每個細節似乎都被他精準的收集到了!

    他心中的竊喜慢慢得變成了驚恐!

    “那那那那,你你,就就,是,我我我兒,兒子!”,幾個年輕人已經激動得無法按耐,站起來學馬庭信說話,笑得前仰後合,站在後台似乎都能看到那年輕人頭上蹦起的青筋和血管。

    受此啟發,他們周圍的幾個觀眾也被他們引的開始學台上馬庭信說話。

    “你你你,你爸爸,我我我,大大大,大哥!哈哈哈哈哈!”

    而台上的馬庭信絲毫沒有察覺,自信的按照表演步驟一點點的用墊話兒入活,全身心的抖著每一個設計好的包袱,絲毫沒有察覺台下觀眾的反應,或者說他察覺到了觀眾的反應,而把這種反應誤以為是老先生吹牛時常說的那種“山崩地裂”的演出效果。

    黃明府這時候輕輕走到馬榮祿身後,聲音輕的像個無腳的鬼魂。

    “攔一下吧,不對了。”

    “啊?”馬榮祿故作鎮定,他心中其實早已有數,黃明府的話猶如一根針紮破了氣球,竭力壓製的不安情緒被黃明府一句話輕鬆戳破了。

    “泥了嗎?”這是句行業術語,馬榮祿明知故問,意思是:他這活砸鍋了是嗎?

    黃明府搖了搖頭,拍了拍馬榮祿:“爛摔也沒這麽使的,他也是我幹兒子,你讓他這樣站台上,多站一會兒,都是讓孩子千刀萬剮呢……”

    馬榮祿聽了黃明府這話,定了定神,眼神漸漸清晰起來,可能這時他才真正從自己給自己下的迷魂陣裏走出來。

    他一把抓住下場門的門簾,用力一甩,大步流星朝演出中的二人走去。在全場觀眾錯愕的眼神中,他滿麵堆笑:“謝謝大夥喜歡我徒弟的表演,演出時間問題,這場就隻能先到這了。讓小哥倆歇會……”

    聽他這話,馬庭信先投來鄙夷的目光,那眼神像是再說:“我說這麽好,你攪和什麽?”

    台下邊兒也有搭茬兒的:“我們就聽這個,沒過癮呢!”

    然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話的語氣,帶著至少一半兒的嘲諷。

    “下一場,是我跟我的老搭檔黃明府給大夥合說的大段兒!《文武雙全》!”馬榮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幕給報了。手托起來,平的往下場門那麽一引,示意演員可以下場了。

    一聽《文武雙全》,天津的觀眾懂相聲,這是一大段《文章會》加上《大保鏢》,這可是相當於給兩段兒,這活可不輕易能聽得見,因為長,又吃功夫!一整段下來最少得一個半個鍾頭,還是馬榮祿給說,這可算來著了!場下瞬間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而馬榮祿心裏另有打算,馬庭信說了半場,如果他們繼續說《誇住宅》,就算時間上抻得再長,也到不了 9 點半,要是有返場還行,可是抻那麽長可能直接影響演出效果,就沒有返場了,時間給不夠提前結束那是不可能的,那就退票了。隻有使個《文武雙全》,大夥又高興,時間還正好。

    馬庭信跟小莫下場時候,那臉都快耷拉到地上了。

    回到後台,馬庭信追著馬榮祿大吵一架,摔門而去。

    走了之後好些天行蹤不明,馬榮祿把所有關係找了個遍,足有半個來月才把他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