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作者: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5120
  第75節

  季青雲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抖了抖上麵的土,笑道,“怎麽又掉了。”一邊說著,一邊要給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紀衡定眼去看,那是一串小鈴鐺,小鈴鐺隱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鈴鐺上模糊的花紋有些奇怪,不過看著倒是挺舒服的。

  ……

  紀衡從記憶裏走出來,手指輕輕摩挲著眼前僅剩下一顆的小鈴鐺。

  後來他傻了吧唧地跟著那小屁孩一起放煙花,還厚著臉皮跟著季青雲一家吃吃喝喝,季青雲也不好意思趕他走。

  他在那樣一個熱鬧又孤獨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著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

  再後來呢?

  他被立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額讓他自己挑人。他選了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季青雲初入詹事府時隻是正六品的府丞,後來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雲的才華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漸漸成為太子的第一心腹,卻也成了陳無庸之流的眼中釘。

  說來說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紀衡的眼眶有些酸脹。他閉上眼睛,將那鈴鐺置於唇間輕吻。

  “季昭,我紀衡指天發誓。窮我一生,護你一世。若違誓言,生生世世眾叛親離、萬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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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七還不知道紀衡已經知道了她的過去。她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搜集孫從瑞的犯罪證據上。孫從瑞自己屁股還算幹淨,但架不住有人給他拖後腿,他自己親兒子就不說了,另外他有幾個門生沒幹過什麽好事兒,後來還是被孫從瑞罩著才能安安穩穩地走到今天。田七和唐若齡商量了一下,覺得應該是可以拿這些來做文章的。

  今兒田七回宮,發現皇上的眼神不太對勁,是那種沉幽幽的、帶著道士們窺破天機之後的頓悟以及和尚們看破人間疾苦的悲憫。這種表情出現在一個皇帝的臉上,實在令人擔憂。田七非常大逆不道地摸了摸皇上的腦門,憂心忡忡地問,“皇上您怎麽了?”

  紀衡拉下她的手來緊緊攥著,衝她微微一笑。

  田七:“……”

  紀衡不是沒想過直接問田七,畢竟季先生與他算是“自己人”,田七這樣瞞著他,讓他有一種不被信任的鬱悶和委屈。可是站在田七的角度來想問題,紀衡又有些理解她。小小年紀遭遇那種變故,之後又隻身犯險,天天提著腦袋度日,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她大概不會坦言。由此可見,田七甚至可能連季先生的遺骸都沒找到,否則早就能為父親正名了。

  就算想通這一點,他依然有些鬱悶。

  可與此同時他又不自覺地較著勁。隱隱期待著田七能夠完全信任他,主動和他坦白一切。

  於是紀衡鼓了半天勁,終於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他要無條件地做她的後盾,直到她真真正正地把一顆心托付於他。

  田七發現皇上並沒有發燒,但她依然有些擔心他。畢竟他是有過神經病史的人。

  皇上卻拉著她,開始神神叨叨地問她小時候的事兒。田七的童年其實很快樂,但她不想回憶這些。不管多美好,那都是失去的東西,越是美好,越讓她難過。紀衡見她鬱鬱,便住口不問。他有些後悔自己曾經沒有多介入田七的童年,導致田七似乎對他全無印象。不過他們的緣分依然是始於十幾年前的,這讓紀衡多多少少有些滿足感。他們兩個,是命中注定的。

  於是兩人之間一陣沉默。紀衡把田七拉進懷裏輕輕抱著。田七全身放鬆,任由他摟著。她心想,要不就跟他說了吧……

  算了,還是先專心料理孫從瑞吧。等把孫從瑞搞死,就跟他坦白一切。

  ***

  孫從瑞知道田七在對付他,他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倒是想了無數的辦法,但每一個辦法都需要皇上來配合。那麽皇上會配合孫從瑞來收拾田七嗎?孫從瑞對此沒什麽指望。

  想來想去,孫從瑞得出一個悲傷的結論:想要收拾田七,就得站在皇上的對立麵去。

  這對於一個臣子來說,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可是田七來勢洶洶,他就算不反抗也吃不到好果子。這樣看來,他也隻能搏上一搏了。

  真是巧了,剛一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有人告訴孫從瑞,皇上跟田七之間有奸,情。

  奸、奸,情?

  孫從瑞一開始是不信的。但是“奸,情說”恰好能解釋“皇上為何如此寵信田七”這個問題。孫從瑞曾經隻當皇上信任田七是因為這太監善於拍馬屁和進讒言,可是仔細一想也不對,皇上又不像他爹似的那樣昏庸,他對太監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警惕的,怎麽會隨隨便便相信太監的讒言呢?

  如此看來,皇上對田七的偏袒和信任真是毫無道理。

  除非……

  孫從瑞回想了一下田七那張臉,終於有幾分信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孫蕃。他後來已經完全清楚了孫蕃做的蠢事,然木已成舟,他恨鐵不成鋼之餘,更多的還是悲痛和憤恨。

  在被刺殺的人毫發無損的情況下,孫蕃以買凶殺人的罪名被判流放萬裏之外的荒島,且是永流、遇赦不赦,這樣的量刑史無前例,莫說是一個沐浴皇恩的內閣重臣的兒子,就算是平頭百姓,也不至於如此。孫從瑞一直以為是田七從中作梗的原因,但如果皇上也對孫蕃恨之入骨呢?

  想到這裏,孫從瑞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皇上和田七之間真的有那樣的聯係,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打擊田七的切入點。田七作為媚上邀寵、禍國殃民的奸宦,能有什麽好結果?到時候必然成為千夫所指,皇上就算想護他,也該問問民聲答應不答應。

  如果不是呢?

  那也沒關係,眾口鑠金,他們完全可以把不是說成是。

  孫從瑞自此找到了新的靈感。其實問題很簡單,不管田七有沒有爬上龍床,隻要所有人都相信是,以此來逼迫皇上,皇上會怎樣?是與不是已經不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的名節。身為帝王,比平常人更加注重自己的名譽,為了維護自己潔身自好的形象,皇上隻能炮灰了田七。要麽假裝成被妖孽迷惑、與田七決裂並表示悔過,要麽就是直接與田七撇清關係,賜死田七以證明自己的清名、息事寧人。

  不管皇上怎樣選擇,等待田七的都是死亡。

  孫從瑞終於放下心來。他不清楚向外泄露此事的是誰,總之肯定是田七的仇家。孫從瑞不介意對方把自己當刀使,因為這於他也是有大利。

  不過,想要達到理想的效果,他首先要在輿論上宣傳造勢。當然,重點不在田七,而在皇上,這樣才能把皇上逼到絕境,隻能犧牲田七。

  緋聞是從民間開始由下向上傳遞的。皇上有龍陽之好,且喜歡玩弄太監,他身邊最漂亮的那個太監田公公,就是皇上養的小相公,要不然怎麽敢那樣跋扈,連內閣重臣都不放在眼裏雲雲……

  大齊朝言路開放,把老百姓的膽子養得很肥,於是關於上流社會各種*的討論層出不窮,這件新聞自然也長了翅膀一樣飛速傳播,漸漸地在官員之間也討論開了。

  孫從瑞見時候差不多了,便發動言官上了第一波奏章。奏章的內容無外乎規勸皇上潔身自好、遠離邪熾、不要被某些妖孽迷惑。用詞雖含蓄,意思卻很明確。

  田七聽過比這更犀利的版本。因為她經常出宮,在街頭巷尾也聽人談說過此事。老百姓說話向來奔放,田七乍一聽到,嚇了個半死,趕緊回來告訴皇上了。

  紀衡把田七好一頓安撫,讓她暫時先不要出宮。

  他覺得事有蹊蹺。這事兒怎麽就敗露並且傳開了呢,而且鬧得滿城皆知?連街邊兒賣餛飩的都知道?他本來就不常出宮,更鮮少與田七在人前拉拉扯扯。再者說,一個皇帝與一個太監,在普通人麵前都是生麵孔,誰會認出他們並一眼發現他們的關係?

  除非是朝中官員。

  但此事非同小可,關乎皇帝名譽,朝中官員豈可隨意亂傳,導致人盡皆知?沒有哪個當官的會這麽沒腦子,除非是故意的。

  故意的?

  紀衡看著那幾本奏章上的署名,頓悟。別以為言官公道,言官也是拉幫結派的,跟其他官員多有勾結。真正不結黨的言官也有,這類人通常比較耿直、說話不中聽,但不會配合別人指哪打哪。這一次的聯合上書,顯然是幾個言官的統一行動,孫從瑞別的可以瞞,但是他自己都有哪些黨羽,紀衡大概是知道的。

  紀衡把奏章一扣,冷哼。孫從瑞這老東西,真是不想混了。

  雖然看明白這一點,但疑惑依然在:孫從瑞到底是怎麽發現端倪的?

  坦白來講,他和田七在宮內露出馬腳的幾率絕對比宮外高,皇宮裏頭倒是沒什麽動靜,怎麽外頭就滿城風雨了呢?

  這一點也十分可疑——皇宮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紀衡一下子想到了順妃。

  聲東擊西,李代桃僵,以順妃的智謀,倒確實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紀衡眯了眯眼睛,倘若真的是她,那賤人也該活到頭了。

  他有些內疚,他對後宮裏的女人太放心了,才導致奸人們裏外聯手,迫害田七。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樣把孫從瑞挑起來的事情壓下去。那老家夥顯然是想把事情鬧大,以此逼迫他,這事還真是有些棘手,紀衡一時竟想不到兩全之策。

  不過不管怎麽說,孫從瑞此人假公濟私,心腸歹毒,不能再讓他擔當重任了,否則他以後禍害的就是天下人。

  紀衡之前還疑惑過,他知道季先生和孫從瑞的私交很好,但田七似乎十分討厭孫從瑞。現在以孫從瑞的人品觀之,說不準當年另有一些隱情。

  嗯,等把這事兒處理好,他一定要問一問田七。

  正在紀衡左思右想之時,太後派了人來請他,說是有要事相商。

  太後處於深宮之中,對外頭的信息反映不夠靈敏。不過到現在,她老人家也終於聽說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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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衡到慈寧宮時,太後正在哭。

  她老人家哭的時候永遠不會哭天搶地、鬧出來的動靜招人厭煩。她就是默默地流眼淚,讓人覺得全世界都負了她,誰看誰有負罪感。

  紀衡有些頭疼,“母後,誰又惹您生氣?朕定不輕饒他。”

  “還能是誰!哀家為你操了一輩子心,好不容易挺到現在,你倒好,竟然做出那等齷齪的勾當。可是安逸久了,你忘了曾經吃過的苦不曾?你忘了你爹是怎麽被太監蒙蔽了?你——”說到這裏住口,接著哭。

  紀衡便知事情已傳到太後耳中。他辯解道,“這都是外頭人亂傳,孩兒的為人母後您清楚,怎麽和旁人一樣相信那些謠言。”

  太後雖哭了半天,卻也沒昏頭,“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誆我!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哀家就不信,若是沒有影子的事兒,外頭人怎麽敢隨意編排皇帝?”

  紀衡心下一沉,已經有了計策。他便悠悠長歎作無奈狀,“母後您所料不錯,朕……”咬了咬牙,像是十分難以啟齒,“朕確實不太喜歡旁的女人了……”

  他這話說得也不算錯,但聽在太後耳中,自然當他確實走上了斷袖的道路。於是太後急得兩眼發黑,“你、你……”你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有些事情懷疑是一回事,確定是另外一回事。就算再懷疑,當真的確定之後,也會讓人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太後這回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連紀衡都鮮少見識這種陣仗。太後放開了,邊哭邊罵,罵了一會兒,見兒子絲毫沒有悔改的意思,她又開始罵田七。一定是那個小太監勾引了阿衡!

  紀衡便也跟著罵,“那個田七,確實有些不識好歹,竟然寧死不從,朕又不會虧待了他!”

  太後:“……”事件的真相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認知,敢情是自己兒子一廂情願地搞斷袖,人家還沒答應?!

  太後心情很複雜,一方麵兩人並沒有鬼混到一起,這是好事兒;另一方麵,自己兒子被人家鄙視了,太後“與有辱焉”,覺得兒子也不錯,那田七憑什麽看不上他……不過就算田七看不上阿衡,阿衡還是在一心一意地搞斷袖,這說明什麽?

  兒子好像拯救不過來了……

  太後更加絕望了。

  她有一種立刻消滅掉田七的衝動。可是一個田七倒下去,千萬個田七站起來。這事兒關鍵不在田七,而在於皇上那奇詭莫測的口味。如果她把田七弄死了,那皇上會不會找另外一個太監呢?田七人品還好,至少從這件事情上來看,他還是有些氣骨和節操的。萬一田七死了,皇上找了別的太監,那太監說不好就從了皇上了……

  太後打了個寒戰。也就是說,從目前的形勢來看,田七很奇妙地起到了拖住皇上的作用?

  這麽想著,田七在太後心中的形象立時便有些光彩照人了。

  太後本來就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兒子。現在拿出殺招來,他都不為所動,於是她便無奈了,一時也想不出好辦法來。

  紀衡偷偷觀察著太後的神色,見她信了,他放下心來。他也不想騙自己親娘,可事情趕到這份兒上,他必然要選擇一個穩妥的方式,來降低所有可能加諸田七的傷害。當然了,內疚是有的。於是紀衡告訴了太後另一件事,“這事兒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但不知怎的就被順妃知曉了。”

  太後聽到“順妃”兩個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也沒心思跟紀衡掰扯這事兒算大還是算小了。後宮之中,順妃是她的頭號敵人,這敵人竟先一步知道了皇上的私密之事,那還了得。

  紀衡已經掉過一次節操,這會兒有些坦然了,便不介意再掉一次。於是他淡定地把順妃拖出來吸引太後的注意力,順便繼續幫田七營造光輝形象:“母後有所不知,順妃曾以此事為要挾,逼迫田七幫她做事。田七因隻認朕一個主子,便回絕了順妃,還把這事兒跟朕稟明了。”

  幹得好!太後暗暗為田七喝彩,複又想到這田七就是她那變態兒子的狩獵目標,她臉一黑,不自在地抬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紀衡繼續說道,“不想順妃從此對田七懷恨在心,為了報複田七,她竟然把此事泄露到宮外,人們從來都是貴其耳而賤其目,寧願相信聽到的,也不願相信看到的。此事一時被傳得十分不堪,誤了朕的名聲。幾個言官上折子,把朕好一頓罵。”

  太後氣得直拍大腿,“真是膽大包天,豈有此理!”

  紀衡點頭附和,“真是豈有此理。”

  太後卻突然眼珠一轉,狐疑地看著紀衡,“你說的可是實話?”她又不傻,又是從那麽多年的宮鬥生涯中爬出來的。兒子在打田七的主意,現在很可能為了保護那個太監而故意美化他。

  紀衡淡定回答,“母後若是不信,自可傳田七過來問話。朕就在慈寧宮中,哪兒也不去。”

  太後不太好意思當場做這些,“算了。”